一、本人已死 他應該是死了,但自己的……(1 / 1)

『這是……哪裡?』

睜眼是一片的漆黑,如同懸浮在一片漆黑的海水裡,沒有觸感、聽不到聲音、感知不到溫度、也嗅不到氣味。

但,還有視力和分不清方位的光源——在視野的最外沿,看見了鬢角的幾縷發絲,似乎這裡並不算是絕對的黑暗。

『那……我是……?』

嘗試著做出低頭的動作,看向自己,映入眼簾的是乾淨又蒼白的手。

『這是我的手嗎?』

看上去健康得有些陌生。

他試著活動手掌,張開又握緊。有觸感、但是有點奇怪,有種像是隔著一層柔紗一樣詭異的隔閡感。翻轉過來的手背上本該布滿了輸液的針孔,卻平滑一片,沒有淤青但也毫無血色。似乎……也不像是生病前的手,看上去好像稚嫩了些。

再往下看去,身上是白色的襯衫,樣式有點陌生,但確實是他喜歡的貼身衣物類型,舒適而寬鬆的,不知道是誰給換的。其實病號服也挺寬鬆的……啊、對,醫院。

他捂住胸口,這裡不再有刀割的痛楚和無法控製的咳喘——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原來如此,能換下病服,那我應該已經死——』

就在這時,頭頂上方忽然傳來了破裂剝落的聲音,在又高又遠的位置,就像是看不見的穹頂碎掉了似的。而就在他仰頭看去的一瞬間,墜落般的失重感包圍了他。

四周依舊是大片的黑暗,沒有參照物也沒有流動的風,但身體的失重感卻在告訴他自己正在快速的墜落。

『不對……怎麼還會有失重感?』

朝上看去的最後一眼裡,他似乎隱約看見了什麼同樣漆黑的東西撕破了黑暗。但緊接著無數如同玻璃般破碎的碎片自下而上地從他眼前閃爍而過,像是發著光的照片、又像是循環的錄像,完全遮蓋了他的視線。

好像是他自己的記憶。

他沒辦法細看閃過的每一個畫麵,但剛才還一片模糊的腦海裡,現已逐漸浮現出了很多人的身影,他的家人、他的朋友……

二十幾年說短真的不短了,竟然有這麼多的記憶啊。

也算是……足夠了吧。

這樣想著,墜落的速度漸漸慢下來。

他落到了一個房間裡。

是非常熟悉的,他曾經租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房子的客廳。他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牆上的刺繡圖,才將視線望向另一個人——那是他自己,穿著寬鬆的羊毛開衫叼著煙站在收拾了一半的書櫃前,認真地讀著手裡的小說。為了不讓煙灰掉進書裡,他把胳膊平舉著架在書櫃的上,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透著傻氣,完全陷入了故事裡。書櫃的門敞開著,腳邊還敞著一隻沒填滿的紙箱。

他記起來這是哪一天了。

但是,真奇怪。如果這就是所謂走馬燈的話,為什麼現在自己是旁觀者視角?他若有所思。

慢慢靠近記憶中的自己,他清晰地嗅到了那令人懷念的煙草味,輕敲了一下書桌上的玻璃煙灰缸但沒有聲音,而手指劃過書桌的台麵卻能感覺到凹凸的木紋。他默不做聲地試著翻開桌麵上的書籍,沒能成功,於是後退了兩步倚靠在窗台,就這麼看著記憶中的自己。

陽光透過薄紗窗簾,他能感覺到打在自己身上的溫度,就仿佛他還留在那個下午。

那個讓他有點愧疚的下午。

秒針劃過了不到半圈,門外響起了有點急促的拍門聲。記憶中的他夾好書簽合上書,在桌麵的煙灰缸上彈了彈煙頭,一邊說著“來了”一邊走到門口。

可視門鈴看得到,門外是他的好友——一個向來張揚又明豔的姑娘,總是風風火火的。這次看起來也是剛下班就匆匆地來了,還穿著正裝。

“怎麼是你來幫忙啊?”他一邊說著一邊開門,以為下班過來幫忙的應該是他弟弟。

門完全打開後,姑娘臉上的焦急變成了驚訝,她看見了好友叼著的香煙,愣神了一瞬間,眉目間又露出了一絲放鬆,明明還皺著眉頭卻又硬笑著說:“什、什麼嘛!你們兄弟開玩笑不要太過分!”伸手就要捶過去。

“什麼玩笑?”青年輕鬆地躲開了,然後側身讓她進來,“不換鞋了,亂七八糟的,好幾天沒掃地了。”

於是她看清了客廳裡的情況——四散的紙箱,有的封好了堆疊在一起,有的還敞開著等待著收納。她知道,這是好友為了工作方便而租下的房子,如果要搬家……

“所、所以……你真的……”手裡的袋子落在了鞋櫃邊,她的嘴唇顫抖著,極力地吞咽著以減緩鼻腔內的酸澀。

“啊、是啊。上周已經跟老板談過了,下周交接完就行了。總之先把一些東西搬回去。”青年一邊關上門一邊說著。

『這真的是我的記憶嗎?』

窗邊的他麵無表情地看著,以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旁觀者視角,他才看到了更多當初忽視的地方。

他能清晰地看見好友臉上沒掩飾好的悲傷,和那咬著嘴唇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她腳上灰色的無牌帆布鞋一點也不配那身藏青色條紋的高定西裝,剛放下的袋子裡是一雙折了跟的高跟鞋。

而那天的自己——這時候什麼都沒有察覺到。

那時的他以為好友早就知道了,其實不然,兩家人很好地瞞住了她。於是出差國外兩周終於忙完大項目的好友,半個小時前才從他弟弟那裡聽到了這始料不及的噩耗,把行李扔在公司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

在路上或許還摔了一跤。他想著,摸了摸不再有心跳的胸口。這裡會產生新的愧疚嗎?

“那你為什麼還在抽煙啊!”她爆發似的吼道,用悲傷的怒火壓下了眼淚。

但無所察覺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他甚至吸了一口煙,吐出了煙霧才說道:“醫生說戒太急容易影響情緒可以慢慢來,反正都晚期了嘛。”無所謂的話語仿佛錘子一樣,但他對自己敲碎了什麼一無所知,“我已經儘量少抽啦。”

“所以……你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堅強的姑娘在背後用右手的指甲用力掐住左手的手背,語氣正常地問道,“怎麼就隻有半年了?不是去年體檢都還很正常嗎?”說到半年的時候她的喉嚨發緊,幾乎就發出了一聲哽咽,但又被咽了下去。

“小細胞肺癌廣泛期啦,速度特彆快的那種。當時確實沒問題,現在已經雙肺擴散了。”他把煙頭按滅在鞋櫃上的黑色煙灰缸裡,還有心情玩笑道,“醫生還說這種年紀發病真的很罕見,我吸煙也沒有幾年,屬於運氣特彆不好的那種。我說他以後可以拿我的病曆當吸煙致癌的好例子。”

“你抽的太凶了。”他的好友背過身子往客廳另一端走去仿佛不想聽他無賴話似的,但窗邊的旁觀者卻清晰地看見了她努力睜大眼睛阻止眼淚流下來的表情。她扯了扯袖子遮住了手背上的指甲印。

“也不全是吸煙的問題,隻能算是誘因之一嘛。喝什麼?”他跟在好友的身後走到茶桌邊接水,對好友的異樣全然未覺。

他在燒水的時候,姑娘依舊是背對著的。她看向敞開的書櫃,一副對空了一半的書架很感興趣似的,掩飾自己的表情,故作隨意地說著:“你這裡除了茶還能有什麼?”

“沒了,冰箱裡最後一罐可樂昨天被▲▲喝了。不過我這裡茶也有很多種嘛。”

記憶裡的兩人都自然地對話著,隻有窗邊的旁觀者瞪大了眼睛。

那應該是他弟弟的名字,但是……

被抹消了。

明明那個名字就在那裡,存在在這片記憶裡、存在在他們的對話裡、存在在他的腦海裡。但是,就像是有人用惡劣的塗改筆濃重地遮蓋住了。

他聽不見、看不見、也想不起來……

『是啊……那我的名字又是什麼?』

自己的名字、親人的名字、好友的名字,文字和讀音都統統消失在了支離破碎的記憶裡。

這算什麼啊……他環抱著雙臂依靠在窗台上,仍舊不能理解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但他開始思考著脫離這段記憶的方法。

記憶裡的物品是無法挪動的,嘗試過窗戶是無法打開的,而他似乎是從上方落下來的,但仰頭看去是結結實實的天花板。

這可真奇怪。

而記憶裡的此時,第一泡的茶已經衝好了。好友卻裝作伸手拿書翻看的樣子,仍不願回頭,忽然問起:“你喝茶放糖嗎?”她知道這是個蠢問題但是她就是在沒話找話,克製住自己不去想、也不能去想那些關於病症的話題。

“得看喝什麼茶吧?”記憶裡的他把蓋碗翻回來衝起了第二泡,一邊往公道杯裡倒一邊說著,“花茶、果茶、奶茶什麼的肯定要放糖吧,英式紅茶也會放。”然後他頓了一下,看著杯裡的茶湯,“說起來單叢煮奶茶還挺好喝的,但我還沒試過直接加糖呢。”說著就把手伸向糖罐。

“快住手!”他的好友三兩步衝過來用手裡的書從後方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打鬨開玩笑一樣。

她終於笑起來了。於是仍然無法抽身離開的旁觀者走上前,湊近去看。

她的眼眶微微有點濕潤,但因為忍住了,所以還沒有打濕她的妝容。或許就是這一句無厘頭的玩笑,她似乎暫時擺脫了那些悲傷,又像往常的那樣笑起來了。

“什麼嘛……你……”她努力地找著正常的話題,“你這家夥是不是一邊收拾一邊又看起來了,效率真是低。”

“等等、你拿的是哪本?”記憶裡的青年回頭去看,“放下我的愛書!”他把好友手裡的漫畫書奪回來,愛惜地摸了摸包裹著透明封套的封麵。

“你不是每周都回家的嗎,怎麼還把全套都帶過來了啊。”這裡僅僅是上班方便才租的房屋。

“天天換‘老公’的女人懂什麼,這叫精神寄托!”他手裡拿著的,是名為《文豪野犬》的少年漫畫,“而且第一冊封麵是特彆的。”這是一個充滿著奇幻的、熱血的異能戰鬥的故事,隨著劇情的推移,主角也從什麼也不懂的膽小少年,逐漸成長為能夠保護同伴、拯救城市的英雄。所以,每每回看第一冊的封麵才會明白,也隻有最初的這個還未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時期,少年主角的眼神最為平靜,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記憶裡的他笑了起來,然後指著手裡的書玩笑道:“說起來,如果死後會穿越的話,我想去這裡。”他已經看開了,所以生死已經像天氣一樣是可以隨口談論的話題了。

旁觀者走到了茶桌的側麵,看向記憶中的兩人,也露出了一絲無奈的微笑。

他已經清晰地想起了後麵發生的事情——她笑著說:“普通人在《文豪野犬》生存也太艱難了吧!不說當文豪了,好歹要有篇什麼作品才能有異能力呢!你現在動筆的話,還有……”她突然躬起身子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慢慢蹲了下去,在自己的膝蓋間發出了抑製不住的哽咽。壓抑已久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了。

還有六個月的時間。也隻有六個月的時間。

讓他們來進行這場突然而至的漫長告彆。

然而——

記憶並沒進行下去,在這裡停止住了。

他突然嗅不到煙味也感覺不到溫度了。仿佛按下了暫停鍵,記憶中兩人的表情定格在了青年舉起漫畫書的這一刻。兩張臉上的笑意就仿佛以往的任何一次閒聊一樣,輕鬆又愉快,沒有悲傷。

是啊,停在這裡就最好了。

他已經不想再看到好友為自己哭泣。

『不過,這是……我能控製暫停的嗎?』

當然——不是。

因為下一秒他背後突然響起了噔噔噔噔的歡快的音樂聲,幾乎人類說話一樣抑揚頓挫的機械音這麼說道:

「恭喜您!獲得了轉生到喜歡的作品的機會!」

他臉上殘存的笑意消失了。

緩緩轉過身來,就看見一個直徑有一米以上的圓球狀機械體懸浮在自己身後。雪白的機身上有一層層的環輪,縫隙間散發著柔和的白光,但看不出焊接或鉚釘的痕跡。

『……啊?』這什麼亞拉戈浮空係統?MOSS球狀版?

而不明球體的中心有一個巨大而凸起的全景鏡頭仿佛眼睛一樣微微轉動著,視線正鎖定在他身上。

青年警惕地看著眼前的不明物體,隨即垂下了視線,捂著嘴假借咳嗽稍稍遮掩了一下,換上溫和的表情:

『咳咳……抱歉,恕我失禮,您是……?』

「我是“幸福旅途”係統!能邀請幸運者去往他們喜歡的作品世界!」

大圓球歡樂地說著,層層的環輪結構左右地轉動著,像個巨大的眼球一樣緊緊盯著。

幸福?幸運?他的人生除了不幸短壽以外並沒有什麼不幸。

太可疑也太刻意了,他這樣想著,努力克製住自己充滿警惕的眼神不要太過於直白。是這個詭異的東西把自己關在這裡嗎?似乎能讀取並定位自己的記憶,但名字也能被抹消的話,它還能抹消掉什麼?

『咳、抱歉……去《文豪野犬》隻是在開玩笑而已。那個世界沒有異能力的話,根本很難活下去吧。』他看了一眼像個木偶一樣被定格在那裡的記憶中的自己,婉言道。

「不用擔心!」大圓球向上浮動了一點,「這正是大好的機會!我們給您安排好了您最喜歡的角色的身份!他的異能力十分強大!驚喜嗎!」

如果靈魂能感到毛骨悚然的話——那就是他現在的狀態。

開什麼玩笑!成為自己喜歡的角色?那不就是抹除了原本的存在?這是什麼魔鬼!幾乎要被激怒的他無法控製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微縮,還好遮掩著嘴角看上去表情沒那麼猙獰。他捏緊了自己的臉頰。

那個可疑的機械眼球似乎誤解成了驚訝的表情,它自顧自地說著:

「隻要您答應下來——馬上就能擁有最強大的異能力“羅生門”!」

緊繃的表情一瞬間定住了,瞳孔微微放大了一點,他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絲茫然。

『………………啊?』

「您意向如何?是不是十分心動?」完全沒明白過來的係統轉動著,用仿照人的語音語調說著歡快的話語。

『誰?』他繃著臉努力不露出困惑的樣子。

「當然是芥川龍之介呀!」

『您是讓我去當那位……』他放下手,斟酌了好一會兒還是說出來了,『豬突猛進的麻匪林黛玉?』這一次他沒能克製住自己,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自稱係統的大白球一瞬間卡頓了,環輪像是老舊了一樣頓了兩下才又緩慢地繼續轉動起來。

喜歡的角色什麼的……他克製住了轉身的衝動,直勾勾地盯著機械球,十分懷疑那個巨大燈泡似的鏡頭隻是個擺設——在他的身後,茶桌正對的牆上,明晃晃地掛著一副巨大的刺繡白虎嘯月圖,題字為《月下獣》。

那是他大學課餘時間繪製的猛虎圖裡最喜歡的一張、也是最花心血的一張,從白虎威武的姿態到那龍跳虎臥的題字。特意裝裱後,一直跟隨他從畢業到入職的腳步輾轉了很多地方。再後來,為了慶祝自己調回總部的重要升職,他專門找人照著這張水墨的虎嘯圖定製成了彩色的刺繡。在銀線白線的層層堆疊下,虎的毛發變得豐盈立體起來、更富有光澤感,金紫色的眼睛更是栩栩如生。他特意用大紅酸枝的框掛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就是為了讓所有人一進門就看見……

他最喜歡的角色分明是《文豪野犬》的主角——異能名為“月下獸”的中島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