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三個半小時飛行後,SU27降落在西北戰區總指揮部作戰中心大樓前。
遊烈睡了一路,醒來後非但沒有好轉,短暫的休息反而讓所有的疲累一股腦湧上來,他一根手指也不願動,隻想躺在擔架上就這麼睡一天。
唐朝幫他解開身上各處的安全綁帶,扶他坐起來,“挺起精神來,還得去遊司令那裡彙報呢。”
遊烈坐在擔架上,渾身沒有一處不疼的地方,兩條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脫臼的肩膀被軍醫推拿按回去,此刻像太久沒上潤滑油的齒輪,動一下鈍鈍的疼。
“我能不去嗎?”他試著動一動腿,彆說腿了,連腳都沒抬起來,問唐朝,“這鞋得有十斤吧。”
唐朝心想,軍需處真是好可憐,背一口大鍋。
正說著,前艙座椅響了幾聲,飛行員從裡麵走出來,手裡抓著降噪耳機,寬肩長腿,黑色墨鏡下露出半張溫潤的臉。
唐朝本能覺得這位駕駛員的氣度扔在全是暴脾氣的飛行中隊裡太違和了,但不管怎樣,他得謝謝這位技術出色的駕駛員,當時雖沒有風力評級測試,但以他的經驗判斷,山穀裡風力已過9級,機頭在強對流旋風下不受控製翹起來的時候,唐朝一度覺得他們就要墜機了,沒想到還能逃脫風口拉升起來,這必須得寫封表揚信。
“兄弟,今天真謝了,改天沒訓練,我請你喝酒。”唐朝用力拍了一下駕駛員的肩。
“嗯。”駕駛員淡淡應聲,墨鏡摘下來,“喝酒就不必了,你們基地的炙烤羊腿可以來一根。”
遊烈猛得抬頭,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從小聽到大的溫潤聲線,隻一個擬聲詞他就聽出來了。
“怎麼是你?”遊烈想站起來,努力了一把,屁股都沒離開擔架。
“為什麼不能是我?”藺滄看著淡淡的,比平時冷漠了許多。
“我沒想到你會開SU27。”遊烈說。
SU27是帝國和內伽外交關係惡化前引入的最後一批大型直升機,配備最先進最精密的反雷達係統和防乾擾係統,能在八級大風裡風行,但其操作複雜,駕駛係統也是全新的。首批16架運抵帝國後,帝國與內伽的關係迅速破裂,送飛行員去內伽學習的計劃就此流產,因此,整個帝國能駕駛SU27的駕駛員並不多。
要從9級甚至大於9級的強對流天氣裡救人出來,隻能出動SU27,而西北戰區唯一一個能駕駛它的飛行員遠在無牙山訓練基地。
藺滄居然會開……遊烈本來很興奮,還想讓他教自己,可見藺滄一直冷冷的,表情也跟著淡下來。
唐朝眼瞅著兩個人間的氣氛不對起來,想打圓場,可兩個人對視著,仿佛有一個無形的視線場,正在劈啪放電,容不得他人打擾。
遊烈氣自己此刻站不起來,隻能坐著仰頭看他,無端矮了些氣場。
他咬牙說,“藺上將,飛行任務已經結束了,你可以走了。”
藺滄不說話,隻是默默看他。
過了一會兒,藺滄歎出一口氣,表情也軟下來,“烈烈……”
遊烈突然覺得委屈,吼道,“滾開!”
藺滄蹲下,看著他滾得黑一塊灰一塊的臉,“我為你擔驚受怕這麼久,你想讓我滾到哪裡去?”
遊烈發狠地瞪他,“愛滾哪兒去滾哪兒去!”
“就算讓我滾,也要等醫生給你看完,我才放心。”說完,打橫抱他起來。
遊烈破口大罵,在他懷裡又掙又踢。
藺滄輕易把他錮得緊緊的,對唐朝說,“麻煩讓一下。”
唐朝如夢初醒,“哦哦”兩聲,趕緊跳開。
他圍觀全程,委實不知道這場爭吵從何而起,也不想跟上去礙手礙腳,從機坪側麵繞過去飛速跑了。
半小時後,夜鷹連第七分隊全體隊員加上程卓凡,一行七人齊刷刷站在遊野的辦公室。
小隊成員人人掛彩,隻經過簡單處理。遊野體諒他們,讓所有人坐著談話,除了遊烈。
他一指牆角,“遊烈中尉,牆角,軍姿。”
遊烈聽命站過去,內心狂罵他哥哥。
遊野向薑遠確定了幾次和“假指揮中心”聯絡的細節,又大體聽了一遍任務經過,隨後囑咐小隊成員好好休息。
然後他走到遊烈身邊,上下打量了幾眼弟弟,一張臟兮兮的臉收拾乾淨了,也換上了新軍裝,但難掩神色間的疲倦。
他接到駕駛員通訊,說遊烈在起飛前跳下去返回村子救人時,差點想把指揮官的肩章拽下來,自己開上直升機去接人。
等消息的時候,他抽掉一整包煙。
現在遊烈好端端站在這裡,一如既往把他當空氣,遊野還是後怕得心慌。
辦公室沒人,他想摸摸弟弟的頭。
遊烈橫眉怒目,讓他滾遠點。
遊野心裡苦澀,看了弟弟幾眼,返回辦公桌前,換上副司令的身份,“軍人把槍丟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遊烈隻是看著窗外的一朵雲,半點眼神都不給他。
半晌後,遊野說,“回去寫一萬字檢討給我,好好想想這次行動中犯了多少錯。”
遊烈轉身就走,把門摔得震山響。
遊野歎氣,目光落在遊烈剛才站軍姿的牆角,怎麼看都覺得有些不太對。
走過去一瞧,才發現,遊烈把自己養在牆角的鐵樹葉子給揪光了。
遊野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氣得想叫人進來訓,又不舍得,隻能自己生悶氣。
這事說起來根源還在遊烈身上,他和遊野鬨僵後,幾年不跟遊野說一句話。遊野苦於不知怎樣和弟弟搞好關係,日夜愁思,終於有一晚做了個夢——夢中遊烈變回五六歲缺了顆門牙的樣子,捧著一瓶兒童牛奶說:什麼時候鐵樹開花了,我就跟你和好。
第二天,遊野給副官放了一天假,讓他想辦法弄一顆鐵樹來。
副官十分犯愁,鐵樹喜歡濕熱的環境,對溫度和濕度有很高要求,耐寒性又極差,天知道長官犯了什麼邪,突然要養這種樹。
樹弄來了,遊野喜滋滋把它安置在辦公室。為了在西北乾旱苦寒之地養活這棵嬌貴的樹,他沒少下苦功夫,好不容易養出幾個新枝,一著不慎,被遊烈揪了個乾淨。
他瞪著光禿禿的樹乾許久,突感一陣命運弄人的無力。
而和他一門之隔的走廊上,遊烈也處於迷惘狀態。
他一時憤慨,摔了門出來,卻忘記問應該去哪裡。
夜鷹連隊駐地在幾百公裡外,也許應該去機坪看看?
遊烈走了幾步,聽見後方一扇門軸發出被磨損時的吱嘎聲,回頭一看,臉就黑下來。
“遊烈!”藺滄緊追幾步,一把攥住他手腕。
遊烈冷冷看過去,“放開。”
藺滄很無奈,“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遊烈不說話,眼神很凶狠。
藺滄看出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順勢從他手腕上滑下去握他的手。
遊烈轉動手腕和他較勁,藺滄看一眼不遠處的衛兵,突然湊近了遊烈耳邊,說,“在外麵給我留點麵子好不好?”
他語氣軟下來,帶著點哀求意味。
遊烈也看一眼目不斜視站崗的衛兵,滿眼不情願,還是慢慢把勁兒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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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帝國五大戰區的總參謀長,公務接待標準拉滿,遊野還私心考慮到弟弟也在,又給本就頂配的軍區招待所套房裡加了不少東西。
炊事班已經把飯菜擺好了,五道精心烹飪的西北小炒,一盆清淡的黃瓜蝦仁蛋花湯和烙得酥脆的麵餅,兩副碗筷並排擺著,凳子上鋪著柔軟的絨毯。
聞到香氣的瞬間,遊烈肚子響起一串帶著拐彎的“咕——”。他摸摸肚子,後知後覺想起,他的上一餐,居然是獨立日慶典上那頓華而不實的晚宴。
才兩天時間,卻像十天半月那樣漫長。
遊烈悶頭吃飯,不搭理藺滄,卻把他換過來的菜全部吃掉了。
其實餐桌並不大,統共隻有五菜一湯加一小籃烙餅,遊烈抬抬胳膊就能夠到。藺滄坐在遊烈旁邊,並不動筷子,隻是不斷地幫他把盤子推來轉去,這下遊烈連胳膊也不用抬,他想吃的菜永遠在眼前最近的地方。
這種刻意地照顧與討好成功安撫了遊烈,他吃掉最後一塊餅,舔了舔手指。
藺滄適時把清口的黃瓜湯放到麵前。遊烈攪了攪細細的蛋花,問,“那個火球到底是什麼?”
問完,他看一眼藺滄,“不能說就算了。”
“內伽的一個空間站。”藺滄說。
遊烈咬著勺子,歪頭看他,“空間站?”
藺滄忍著想摸他腦袋的衝動,在桌下蹭了蹭手指,說,“內伽防務部長的說辭是,因故障墜落。空間站內部還帶有一噸燃油,所以引起了嚴重爆炸。”
遊烈問,“剛巧落在金花村嗎?”
藺滄還是沒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就是這麼巧。”
奧斯大陸最早探索太空的帝國,空間站墜落後24小時才發現,太空部隊兩次攔截都未成功,放棄了最穩妥的撞擊變軌法,放任它墜入帝國境內,精準把金花村和周圍山林夷為平地……
“你們就這樣相信了?”
藺滄說,“不管我們信不信,在國際報道裡,故障墜落就是唯一的理由。”
至於私下的博弈,都是普通民眾永遠不會知道的內容。
“這件事國安部已經介入了,遊野給你們放了假,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坐專機回首都。”
遊烈忍著藺滄的手直到喝完黃瓜湯,他把碗放下,站起來說,“我還要寫檢討。”
藺滄跟上去,幫他鋪好紙筆,擰亮台燈,說,“不如先去睡一覺,養養精神,一會兒炊事班來送水果,我叫你起來,吃完再寫。”
遊烈露出猶豫,藺滄把鋼筆從他手裡抽出來,“去睡吧,你現在也沒有狀態。”
放在床頭櫃上的台燈亮著柔和溫暖的燈光,柔軟的羽絨枕和棉被也竭儘全力向遊烈闡述自己是多麼的舒服,遊烈被蠱惑,接觸到床的一瞬間就覺得眼皮抬不起來了,他撐著對藺滄說,“一定要叫我啊。”
藺滄坐在辦公桌前笑,“放心吧。”
遊烈閉上眼的瞬間,視野裡全是溫暖的橙黃色光芒,藺滄低頭辦公的樣子漸漸成了一個黑色剪影,讓他覺得很有安全感。
再醒來時,早已天光明亮。
書桌上一摞信紙,字跡工整,蒼勁有力的字體和他的主人不太像。
遊烈拿起來數了數,二十五張,肯定超過一萬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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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寫得嗎?”遊野看了一眼,就認出來這不是他弟弟的狗爬字。
遊烈仰頭挺胸,軍姿站得挺標準,出口的話卻是狂言,“愛信不信。”
遊野沒法跟弟弟生氣,軍醫昨晚送來的病例他看了,每個字都像在他心上戳了一刀。軍醫走時還委婉提醒,他在診療時,觀察到遊烈對傷口的回避行為,有可能這次任務中有影響他心理狀態的事情發生。遊野現在恨不得把遊烈捧起來好好吹吹揉揉,安撫一下,一個字都舍不得再說。
不過,惡氣是要好好出一下的。
藺滄剛進門,就被一疊雪花片一樣的紙扔了滿頭,他抓過一張來,笑著問,“怎麼了,這麼大火氣?”
遊野哼道,“你就慣著他吧。”
藺滄舒坦地坐進沙發裡,伸展開修長的腿,說,“就是慣著他。”
遊野把藺滄熬了整晚寫的檢討書塞進碎紙機,碎紙機“吭哧吭哧”運作起來,遊野等它安靜下來,才問,“這事怎麼鬨,我那七個人都得去首都?”
藺滄點頭,“國安部介入了,起碼得調查半個月。”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默默看著遠處黑壓壓的一線陰雲,不約而同想到一個詞:黑雲壓境。
遊野憂心忡忡。
藺滄卻帶了點釋然,準備了這麼久,敵人的真麵目終於要露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