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一聲響起。
流光溢彩的琉璃燈盞,頃刻間化為漆紅托盤上的碎片。
燈盞名為玲瓏,出自燕月皇室禦用汝窯。因其製作工藝複雜,工序繁多加上工期極長而聞名。
明日就是元宵佳節,宮中盛宴,今日尚器局奉命陳設宮殿,上頭的主子指明了要這盞玲瓏。
整個皇宮就剩國庫這一個獨苗。
汝窯工匠皆提早放出宮去,這盞子碎了,再難變出第二盞。
尚器局太監首領康公公眼看著它落地,眼睛珠子瞪出來,顫顫巍巍指著那闖了滔天大禍的小太監,氣暈了過去。
十幾名小太監圍在邊上,看著老太監悠悠轉醒。
“你這個蠢貨!東西都拿不穩,牽連了咱家一同陪你殺頭!”
老太監一把推開為自己順氣的小太監,伸手一把將跪在地上求饒的小太監抓到麵前,哭道:"我的老天爺,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打碎燈盞的小太監新入宮不久,行事並不穩重。方才端著那托盤晃了神,聽到聲響時,已然來不及了。
看著地上的碎片,整個人都傻了。就是再磕十多個響頭,那盞子也粘不回來。
額上的傷口滑落一滴鮮血,落在老太監的手背上。
“康公公,千萬息怒啊,不就是碎了個盞子的事兒,何苦呢?”方才幫著順氣兒的小太監接過康公公的手,用自己的衣袍擦乾淨血漬。
康公公冷哼一聲,抽回手握在懷裡。一雙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鄙夷:“王海,你好大的口氣,咱家今天就要好好問問你,你可拿得出來這屈屈的一個盞子?”
康公公眼神凶狠一橫,聲音低沉下來。他是宮中伺候了幾十年的老人,就算一些頗有臉的小主子,還要聽著他的話。何況是這樣一個才入宮不到一年的小雜種?
王海跪爬到康公公腳邊兒,雙手捧著衣袍邊兒,笑得一臉諂媚:“公公,奴才是賠不起,但奴才想起一個法子,能讓咱尚器局安安全全兒的。隻是恐怕要勞煩公公,去找一個能夠替罪頂包的人。”
“聽你的意思,似乎已經有了人選。”康公公眯了眯眼,抬頭看了看門外的一角天空。似乎想到些什麼:“嘶,你說的是?”
王海得意:“公公英明。”
==
元宵佳節,普天同樂。
早從幾日前開始,盛京城內已經開始熱鬨起來。
不懂的鄰國人來了燕月,或許要問,怎會如此熱鬨非凡?
這一切都要從宮中的一位娘娘說起。
當今天子後宮,先是中宮皇後鳳睨天下,享天子聖沐濃恩,六宮朝喝。皇後娘娘之下,貴妃尊位空懸。再往下,便是那位擁有無上榮寵的梅妃娘娘。
關於梅妃娘娘的事跡,真說起來要比話本子還要精彩。隻是妄自議論天子後宮,被抓住且要殺頭。
彆的不堪說,隻這元宵節又是那梅妃娘娘的生辰。天子特有詔令昭告天下,需得普天同樂為梅妃祝壽。為此才有三百六十行,行行皆休的盛況。就連宮中禦用的窯匠,都要回到自家理磚蓋瓦。
普通百姓更不消多說。
享著梅妃娘娘的恩,自然要念娘娘的好。隻是梅妃娘娘僅有一點,算不得上壞處,也是一件極為人詬病之事。
娘娘的母國,乃是雲止而非燕月。
==
“好你個彩雲,早先分明答應,要說天子如何為她擋箭,現在卻又不肯。”
枯木海棠在庭院中伸展開枝椏,青石子路蜿蜒曲折,繞過墨石桌上大火滾開的六安香片茶和各式果子。兩根嬰兒臂膀粗細的麻繩掛在海棠樹上,上頭纏著杭緞。兩根繩子中間係著一塊漆紅的木板。
大小寬度足夠坐下兩個人。
正是二月,天氣還有些凍。遠處的天空還是繡娘手中的淡淡的靛青色,大片大片的雲集在一處。
秋千周圍站著三三兩兩少女,都是青蔥歲月。再遠處守著四名耳目低垂的婦人。
“小姐,上次老爺已責罰過奴婢,專為與小姐講市井傳聞的緣故。”稱作彩雲的女子臉蛋勻淨,一雙杏眼微微睜大,半是愧疚半是僥幸地認真看著秋千上的少女。
那少女背對著,身著一件銀紅清淡小花作繡的大氅,兜帽邊緣有層雪一般的狐狸毛。少女雲鬢鬆軟,在耳邊挽起一個小髻,餘下青絲垂在身前。許是天氣寒冷,烏發間不經意露出的耳廓白裡透紅。
上官明薇拖長嗓音,懶懶哦了一聲:“如此說來,彩雲怕老爺勝過小姐了?”
彩雲小臉頓時垮下來,苦惱道:“小姐慣愛拿奴婢與追月尋開心,天氣寒冷,小姐若是凍出什麼差池,不說老爺,奴婢自己也難心安。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追月一旁笑著,適時插上一句嘴:“晚些時候還有宮宴,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不等老爺那邊來人催,咱們也須得準備上了。”
上官明薇停住秋千,往後仰著頭:“幾時入宮,又在哪個園子裡呢?”
彩雲知道小姐每回入宮,定要問得清清楚楚 ,早已經看過帖子記在心中,以備不時之需:“大約申時入宮,在梅妃娘娘的福華圓,聽說前些日子擴建了不少,戲台子也翻新過。”
上官明薇念了一句福華圓,有片刻失神。
彩雲又喚了一遍,這才回過神來。上官明薇從秋千上起身,手中攥著那根纏著錦緞的麻繩,緩緩抬眸。
一眼便讓人想起春和景明,百花待開的年歲。芙蓉麵上兩抹殷紅,善睞明眸如秋水一般盈盈。烏雲團髻,膚白勝雪,唇紅齒白,少女嬌俏。
彩雲自幼便知道,自家小姐生得極美。外頭傳聞說,國公爺府旁支的珍珠,上官明棠小姐堪得盛京第一美人的稱號,這話名不虛傳。隻是外人卻不知道,國公府上嫡出的明月,上官明薇小姐的美貌,才是盛京一絕。隻如今小姐年歲稍弱一些,比不得在外麵拋頭露麵的貴女小姐們。
“彩雲,此次入宮,我想換上阿嬤特地為我備下的那件。”上官明薇嗓音軟糯,若是不仔細,很難聽出其中不可轉移的意味。
彩雲正在理桌麵上的果子,聽小姐這麼說,有些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小姐,可是那件衣裳是……”剛要說下去,腰後被追月推了推,回頭一看,追月唇角帶笑指了指小姐所在之處。
彩雲望過去,霎時心間了然。
==
宮門。
元宵宮宴,乃燕月一年一度之重事。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朝野重臣,皆攜帶家眷入宮朝聖顏,吃禦酒。一來為祈求家國君臣同心同德;二來為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康;這三來,自然是梅妃娘娘千秋萬歲,福壽綿延。
不至申時,朝華門前便已經熱鬨起來。這一角門專為女眷開設,搜身查轎之類,皆由宮中專門的女官進行。方才過了一道外門,轎子方行了數百步,便又停住進行第二道搜查。
過了朝華內門,才算是真正入得深宮之中。上官明薇道這些規矩隻是尋常,卻不想,在並不算寬闊的宮道之中,還能聽到另一外轎中貴女的抱怨聲。
彩雲跟隨在轎旁,用餘光瞧了一眼,那頂青花小轎上,掛的是鎮北將軍府上的牌子。
鎮北將軍常年鎮守北地邊關,家眷隨之同行。教養出來的女兒家也是北地的豪爽性子。聽說鎮北將軍已經回京述職一年之久,還沒有被派遣前往北地的意思。約莫有在盛京安定下去的打算也未可知。
小姐來年及笄,要邀上不少盛京姐妹參加姐妹會,這位恐怕也在受邀之列。
“彩雲,轎子靠邊,讓那位先過去吧。”
原本並行有些擁擠的兩頂轎子,錯開了位置。彩雲吩咐繼續往前時,抬頭時正好瞧見青花小轎的簾子落下。
“小姐,方才那位小姐似乎往這邊看。”
上官明薇坐在轎中,正用帕子擦拭手中一個瓷塑的三彩娃娃,口中不經意回答道:“無事,快些去福華圓要緊。”
隻是剛走沒幾步,原本走在前頭的青花小轎就停下來了。堵在前頭,此時後麵也有轎攆跟了上來,算是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彩雲正著急,打算前去問問是什麼情形,卻不想那轎中的小姐已經推開要扶的丫鬟,直接衝這頭走了過來。
那小姐的步伐要大過一半女子,勝在步履穩健,行動生風。不愧是將門之後。隻是貿然這麼過來,不清楚緣由,彩雲心中發怵。
與追月對視一眼,轉身便上了馬車,留追月在外麵應付。
上官明薇見彩雲進來,好奇抬頭,碰巧從將要落下的簾後,瞧見了那位大步流星的小姐。
這個空檔,彩雲已將自己所知道的,儘數交代出來。
“鎮北將軍與結發妻子鎮邊多年,育有兩子,一病一死。將軍年過花甲,老來得女,將其視若珍寶,從不加以約束管教。所以雖是女兒身卻有個男兒家的性子。將軍本家姓霍,霍氏一族代代為為將為軍,祖上有軍功無數。但本朝重文抑武,近二十年來又少有戰事,天子忌憚霍氏手中軍權,特遣往北地戍守邊疆。此番回京原本為述職,但逗留一年已屬意外,奴婢猜想,也許就是為這位霍家小姐的婚事。”
上官明薇聽罷,彎了彎眉眼,手中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懷裡的瓷娃娃:“這麼說來,是位姐姐了。方才我瞧著麵善,大概是可以說得上話兒的。既已經過來,便快些請進來吧。”
話音剛落下,轎簾便被掀開一角。探過頭來的,正是霍將軍府的大小姐——霍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