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劫(下) 為愛癡狂籠中……(1 / 1)

柯躍塵在出租車裡坐立難安。

剛才答應出來有賭氣的成分,以至於什麼都沒問就稀裡糊塗地上了車,這會兒車子駛過人歡馬叫的小街,他終於開始警覺。

大少爺的心似海底的針,藏得深看不真,關於去哪絲毫沒透露半分。

而大少爺的嘴則是封閉的墳,上了鎖落了塵,好問歹問也撬不開門。

由此可見,大少爺從裡到外都是大寫加粗的不講武德,該不會異想天開地帶他去市裡吧?

市裡山高水遠道阻且長,又要翻山越嶺又要穿橋過江,那散夥飯豈不是要一小時之後才能吃上?

一個小時,就算他嘴巴同意,那空轉了一天的五臟廟也不同意。

為今之計,須得深謀遠慮,讓大少爺回心轉意。

柯躍塵心思急轉,即刻倒進車座虛弱呻/吟,單手捂肚神似臨盆待產的少婦。

在他假扮餓殍兩分鐘後,出租車終於在江浦客運站附近的商業廣場停下來。

此處距學校尚在出租車起步範圍內,此舉堪稱功德圓滿。

八點過半,這遠離市區的邊陲小鎮剛進入夜生活的熱身階段,霓虹正閃爍,行人亦如織。

他們在一家火鍋店相對而坐,柯躍塵臉朝外,時不時地跟窗外的聖誕老人來個靈魂對視。

剛剛在外麵他就注意到這個鼓囊囊的人形玩偶了,倒不是因為這貨紅衣白袖特彆顯眼,而是因為它扒在窗沿上,擺著翻窗入室的姿勢——

跟某人今晚的德行一模一樣。

思緒不由得回到半小時前,按照時間來看,大少爺從給他發第一條短信,到接下來五通電話,到最後出現,整個過程耗費一小時有餘。

細品起來,竟有點契而不舍的意味。

這人千方百計地來找他而不是去找彆人,或許事情沒他想得那麼糟?

或許所謂的回家並非托辭,而是真的有事?

心裡這麼想著,柯躍塵嘴巴一禿嚕,就這麼問了出來。

“沒什麼事。”易壘低頭,把一盤鮮紅的肉片趕進鍋裡,“就是被易建業說了幾句。”

冷肉入鍋,扼製住升騰的霧氣,燈一照,方才在宿舍沒看清的,皆在此刻變得分明——

大少爺半張臉色調不一地紅著,麵中腫起一塊,像高高的顴骨凸出來。

那是被人用暴力重創過的痕跡。

而罪魁禍首直到此刻,方心知肚明。

柯躍塵嘴角抽動,說話的底氣弱了不少:“發生什麼事了?”

“一個比賽隻拿到第二。”

“第二還被說?”

“以前都是第一。”

......好吧,這聽上去確實像易建業會在意的事。

說話的工夫,鍋底又咕嘟起來,白霧飄飄嫋嫋的,抽著絲兒地往外冒。

“我是故意把名次讓出去的。”易壘將煮熟的肉片撈出送過來。

“為什麼?”

“有人比我更需要這個獎。”

“誰?”

“一個學妹。”

柯躍塵愣了一下:“學......妹?”

“嗯,文藝社的。”

大團大團的熱氣從鍋裡溢出來,熏得人睜不開眼,視線模糊,腦海中卻有個聲音,異常清楚地告訴他,就是你想的那樣。

你男朋友在追文藝社的學妹,他們一起去北京參加比賽,他因此把獎項讓給了她,這件事並非最近才發生的,而是......

“開學那會的事了。”易壘皺了一下眉頭,“不知道怎麼被易建業發現了。”

柯躍塵覺得自己報應不爽。

他想就近吃飯,用誇張的表演阻止大少爺去市裡,結果這頓飯根本吃不安穩。

他想早點回學校,用生硬的謊言拒絕陪大少爺看電影,結果晚上十點快要過半,還在圖書館附近爬山。

從學校大門回宿舍本不用繞道圖書館,但某人今晚不知道突發哪門子奇想,硬要去湊那聖誕禮物的熱鬨。

富家少爺會喜歡這種免費的小玩意?

其實這事擱往常柯躍塵也是有興趣的,隻是今天的一切在他眼裡,都顯得索然無味。

加之那醞釀了一路的分手宣言還沒說,總不能一走了之,隻得硬著頭垮著臉跟過去。

這會兒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黑黢黢的台階上,方才尚有人聲在側,此刻周圍安靜異常,或許是夜深了的緣故。

剛剛易壘挑了個“Y”形字母掛件,那廉價的小東西被他收進衣服口袋,看樣子要留作他用,不知道是去討哪個女生的歡心。

不過這些跟自己都沒有關係了,柯躍塵想,等到了前麵澤園餐廳,他就提分手,然後他們各回各家,各找各......爸。

隻是今天這台階怎麼這麼長?

印象中,圖書館通往澤餐的石階路並不長,上山時,手常蹭到旁邊半人高的小葉女貞。

可眼下身側有些空,腳下踩著的是高大婆娑的樹影。

這路不對。

柯躍塵驀地頓住腳步,還未來得及抬頭查看,身後那人已經猝不及防地撞上來。

兩人前胸貼著後背,齊齊往前踉蹌而去,片刻後才終於在一塊平坦的空地上停下來。

此處是一條幽靜的小路,不算太寬,左邊是一片樹林,看不見縫隙和邊緣,唯有樹枝樹葉摩擦的沙沙聲不絕於耳。

右邊則緊靠圖書館西側,處於一樓和二樓之間的高度,說是緊靠,其實兩者間仍隔著距離,以一排黑色的鐵質欄杆為界。

眼下圖書館尚未閉館,通明的燈火將這無人一隅映射得明亮,隻是這完全陌生的場景,不免讓人恍惚。

以至於柯躍塵一時半會忘了,自己還在易壘手裡。

那人是從背後抱上來的,他手臂收得很緊,冰冷的臉頰貼上來,耳鬢廝磨一般。

當下的場景實在太像小情侶幽會,掙紮未果後正要開口,那人已經先一步開了腔。

“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沒想到臨到分手了,大少爺倒開始跟他心有靈犀了。

柯躍塵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聲音顯得平靜:“我想結束,我們——”他頓了頓,決定將那四個字如數奉還,“到此為止。”

話音剛落,周圍光線倏地暗下去,如同電影開場,又在隨後的幾秒鐘裡變得更深更暗,最後,身邊再無其他光源,隻有不遠處一盞路燈搖搖欲墜地亮著。

圖書館閉館了。

易壘不說話,柯躍塵便當他默認了,把他的手從自己腰上拉下來。

還未拉到底,那手便轉移到胸前,他再去拉,那手便又回到腰上。

四隻手就這樣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期間夾雜著兩具身體的掙脫與鉗製。

兩人在不知不覺中挪了位置,換了姿勢,柯躍塵被易壘迎麵抱住,人抵在堅硬的欄杆上,後背被冷鐵硌得鈍痛。

期間他喊了無數次“放開我”,從最初的無奈,到後來的不耐煩,到此時此刻的憤怒,直到身後傳來“咚”的一聲——

無比清脆的碰撞聲,在幾秒後歸於一記悶響。

易壘也被這聲音驚動得一愣,須臾,柯躍塵率先反應過來:“是手機!我手機掉下去了!”

欄杆下是一片樹林,有著路燈光線穿透不了的黑暗,人類視覺所不能及,隻能在電話撥出去之後,聽到一點微弱的手機鈴聲。

柯躍塵做夢也沒想到,學校裡竟然會有這種鬼地方。

他們沿著欄杆往小路深處走,儘頭有一條向下的台階,又窄又陡,下到平地後,又出現一條深不見底的小巷。

四周除了易壘用手機照出的一圈白光,剩下的儘是黑暗,腳下不時踩到一些枯枝敗葉,發出淒厲的斷裂聲。

這趟深入虎穴的旅程終於在一顆樹下結束,手機埋在厚厚的落葉裡,隻是屏幕邊緣裂了一點點,問題不大。

易壘手上的光追隨著柯躍塵緩慢起身,在到達某個高度後,照到一麵慘白的窗戶。

兩人皆是一驚,反應過來後才發現,他們位於某個建築物腳下,這一片外牆爬滿青苔,與黑夜融為一體。

牆上有一扇褐跡斑斑的門,像是塵封許久的模樣,至於那白到瘮人的窗戶,則是陳年的垢結在玻璃上。

走近了亦能看到室內。

柯躍塵什麼都沒看清,隻聽易壘小聲嘀咕了一句“好像是個廁所”。

大腦立刻靈光一閃。

“我知道了!”他大叫一聲,走到那扇門前,“這是排練室的小門!”

上回他們兩個一起去排練室拿音響話筒,意外發現荒廢的廁所旁邊有扇白色小門,那時候隻知道門外是個樹林,尚不知竟通向如此坎坷曲折的一條路。

而那時候尚不知的,又何止於此。

哢嚓——

是落葉被碾碎的聲音,柯躍塵抽離出思緒,抬頭的刹那對上易壘的目光——那人正朝他身邊走過來。

他們之間也就隔著四五步的距離,這一舉動似帶著極大的侵略性,讓人下意識想逃。

卻被一顆樹攔住去路。

“你彆怕。”易壘也停下來,不再靠近,“我想聽你把話說完。”

“說什麼?”

那人隔著兩步的距離,定定望著他:“說你為什麼分手。”

因為你不是真的喜歡我。

一口涼氣吸入鼻腔,將乾澀的咽喉冰凍住,柯躍塵說不出話。

無法接受不被愛的事實。

不想承認徹頭徹尾的一廂情願。

難以麵對那粉碎得無法拚湊的尊嚴。

這件事從開始就是一個人的獨角戲,事到如今,難道他連喊停的資格都沒有嗎?

一定要把一切說得那麼清楚,那麼難看嗎?

“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易壘問。

柯躍塵猛地抬眼,起先懵懵地點頭,爾後快速搖頭,最後還是低下頭,不看他。

兩個人的事,還是不要把其他人牽扯進來的好。

“你放心,我不問是誰。”

易壘試著往前邁了一步,柯躍塵沒動,他便又邁一步來到跟前,一手撐著樹乾,是個把人護在懷裡的姿勢。

“你隻管說你聽到的。”

風掠過耳畔,像低低的絮語,柯躍塵垂著眼,支支吾吾地開口:“上次你說的聚餐......其實......是你請客對嗎?”

“對,我請了文藝社和啦啦隊所有女生。”

“為什麼?”

“因為她們當中有人送東西給我,但我記不清都有誰,所以一起請了還掉人情,以後我不會再收她們的東西。”

“就這樣?”

“就這樣。”易壘說,“還記得跟你買烤紅薯那次嗎?也是同樣的原因。”

“那煎餅呢?也是為了還人情?”

“什麼煎餅?”

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簾窺壁聽的流氓行徑,柯躍塵那流利不到兩秒的口舌立刻結巴起來:“就是......有一次我、我看見你跟周小成,還有一個女生,你跟她......你、你們一起吃......”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更是微弱得如同蚊蚋,易壘卻輕快地哼了兩聲:“那是我們班輔導員。”

“啊?”

“周小成申請到助學金請我和輔導員吃飯,輔導員知道他家情況,所以最後我們隻買了一塊煎餅意思一下。”易壘說完,又特意加了一句,“但我沒吃。”

柯躍塵遲鈍地“哦”了一聲,拖著長長的尾音。

原來是這麼回事,搞半天竟然都是小題大做,是他太蠢了嗎?

至於跟女生出去開房,更是無憑無據的捕風捉影,而且大少爺人就在麵前,問了反倒顯得自己像個一葉障目的怨婦,不如不問。

“沒有問題的話,那接下來輪到我了。”易壘放下手臂,身體靠近了,慢慢攏上來,“你這陣子一直躲著我,就是因為剛剛那些事?”

說完,他肩膀上那隻下巴便使勁點了點。

“那現在還結束嗎?”

立刻變成搖頭。

“還到此為止嗎?”

這下便顧不上點頭或者搖頭了,柯躍塵掙脫雙臂,用力抱上去:“不!”

易壘卻不讓抱,捉住他的手讓他看著自己:“柯躍塵,你聽好我說的話。我喜歡的人是你,隻和你談戀愛,隻和你接吻,以後,也隻會和你做那件事。”

這暖融融的一段話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卻始料未及地蹦出幾粒柴堆裡的火星子,劈裡啪啦的,燙得柯躍塵話都說不利索。

“做、做哪件事?”

那人不回答,卻不由分說落下來一個吻,幾經輾轉後湊到耳邊,用氣音說:“做你有反應的這個。”

柯躍塵在這一刻認輸,軀乾裡有烈焰燃燒,腦海中有爆炸聲轟鳴,天旋地轉,身體是一團沒用的易燃易爆物,被那人隨心所欲地擄掠。

“你彆、彆碰那裡!唔......”

晚風似一盆冷水澆過來,卻無法撲滅那火,易壘沒有收手,而是收起了他的手機。

周圍陷入純粹的黑暗,天低吳楚,眼空無物,他和他的世界變成一座巨大的牢籠。

吻到意亂情迷的時候柯躍塵恍惚地想,易壘好像一束光,耀眼奪目,但離近了又會覺得刺眼。

易壘也好像一把匕首,鋒利異常,稍不留神就會被紮得遍體鱗傷。

但這些都沒關係,如果易壘真的是光,就算灼瞎雙目他也不想閉眼,如果易壘真的是匕首,那就讓刀尖和傷口長在一起,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而如果世界真的是牢籠,光明注定無法降臨,那便懇請高高在上的神靈,將他們永生永世囚禁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