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借 我的地盤我做主。(1 / 1)

夜晚的新街口哪怕下著大雨,也是流光溢彩的,路麵水波粼粼,城市被雨水衝刷乾淨,在燈光下,顯露出晶瑩的美感。

大雨中,一前一後兩個身影正在飛奔。

穿過林立的高樓,拐進靜謐的小路,樹木叢生,百草豐茂,雨聲顯得格外清晰。

帆布鞋“啪嗒啪嗒”踩在水泥地麵上,早已經濕透,抬頭看出去,一片暖黃色的光源正在靠近。

很快進入寬敞明亮的室內,腳下的瓷磚是金色的,晃得人睜不開眼,電梯裡是柔和的白光並溫暖的木紋色調,頭頂有微風習習而來。

這脫離了雨聲的片刻寧靜,卻讓柯躍塵有些混亂。

下午出門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帶把傘?

這倒黴雨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為什麼坐在公交車上完全沒察覺?

媽的,察覺了又有什麼用?

現在的問題是,他竟然腦子一熱,跟著易壘回家了。

搜腸刮肚,細數過往人生,柯躍塵發現相似的經曆實在有限,不夠他照葫蘆畫瓢。

易壘父母都在家嗎?

該如何跟他們相處?

家裡還有沒有其他人?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這樣唐突地去彆人家,在一個被大雨淋濕的夜晚,是不是不太好?

叮——

容不得細細思量,這短短17層上行路,便在扼腕歎息中結束了。

眼前是一個開闊明亮的封閉空間,有且僅有一扇暗紅色的房門,門鎖滴滴作響,像新聞聯播開始前的倒計時。

柯躍塵站在易壘身後,挺了挺胸膛,扯了扯潮濕的衣擺,打算迎接燈光齊聚,人影憧憧的壯觀景象。

門“啪”地一聲打開,屋裡安安靜靜的,黑著燈瞎著火。

直到燈光成片成片地亮起來,才發現房子很大,是不開燈想象不到的那種大,並且家裡真的隻有他們兩個人。

熱水衝走了粘膩和緊張,柯躍塵洗完澡,站在一麵霧蒙蒙的鏡子前。

玻璃上朦朧的霧氣被抹成透明狀水漬,鏡中人一身寬鬆的白色套裝,頭發半乾不乾地耷拉著,有幾分陽光休閒的味道。

柯躍塵體型偏瘦,加之比易壘矮一些,所以那人的衣服對他來說整體偏大,但穿在身上卻有一種恰到好處的鬆弛感。

上身是一件長袖連帽衫,不算很厚,通體繡著暗紋,摸起來有凹凸不平的手感。

下身就不一樣了,雖是同款同色的褲子,但長度隻到膝蓋,堪堪露著一截小腿。

好看是好看,隻是讓柯躍塵止不住地咂嘴,不知道什麼樣的天才會想出如此搭配。

難道有錢人都不怕得關節炎的嗎?

好在家裡並不冷,空調開著,就連腳下的地板都暖烘烘的。

透過淺茶色的玻璃屏風,可見易壘正坐在客廳沙發上,低頭擦拭著那把小提琴。

他摘了帽子,額前濕發撇向腦後,動作輕緩且專注,不曾察覺有人靠近。

柯躍塵窺得入神,下一秒,那人驀地抬頭,不偏不倚地接住他的目光。

那是一張雨後初霽般的臉,尚且覆著隱隱水光。

兩人皆是一愣,易壘率先反應過來,不過一兩秒,他的神情就變了,眼神似一束無形的追光,在柯躍塵身上來往巡梭。

這情形讓人不由得想抓耳撓腮,柯躍塵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跟著低頭審視自己,幾秒後抬頭,那人竟已經不聲不響地來到他身邊。

他們隔著一步的距離,柯躍塵猛然想起公交車上,兩人麵對麵緊靠在一起的畫麵,下意識後退一步。

易壘輕輕按住他肩膀,沒有再靠近。

“害怕了?”他問。

柯躍塵突然有點不太確定。

他向來是個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人,除非身處陌生且黑暗的環境,可眼下光線如薄紗一般,暖黃而微暗,明亮而不刺眼,目之所及皆可探視。

除了那人的眼睛。

柯躍塵垂著眼,不說話,卻知道易壘望著他。

窗外風聲乍起,雨還在下,似有變大的趨勢。

害怕?

為什麼要怕?

這人還能把他吃了?

柯躍塵心一橫,正打算抬頭與易壘對視,對方卻忽然鬆開摁住他的手。

兩人錯開一些距離,柯躍塵感受著炙烤過的臉頰,很沒出息地鬆了口氣。

不過兩秒,警報聲又起。

“現在才害怕,好像有點晚了。”易壘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晚了?什麼晚了?現在才八點。

發愣的間隙,那人已經拽著胸前的衣領,將寬鬆的衛衣脫了下來,柯躍塵滿腹的驚疑頓時化作兩道呆滯的目光,落在對方濕答答的黑T恤上。

那人把衛衣丟在一邊,接著雙手反抱住身體,扯著兩邊T恤一角,緩緩往上拉。

T恤下慢慢露出平坦而緊實的小腹,柯躍塵屏息凝神,模糊中聽到一記幾不可聞的輕嘶聲。

易壘脫衣服的動作陡然停在半空,手臂僵硬,掌心微曲,臉上流露出吃痛般的神情。

柯躍塵掀起他其中一隻衣袖,那人手臂上赫然有一塊很大的紅色斑痕,已經發青發腫。

而另一隻就更加嚴重,傷口破了皮還透著殷紅,血跡在周圍暈染開,變成淡淡的一層。

——這是剛剛在公交車上,易壘為了托住他,撞在樓梯上留下的。

無法想象,他這樣在雨中走了一路,傷口包裹在濕透的衣服裡,該是怎樣的疼。

柯躍塵攥著易壘的手腕,抽了抽鼻子:“我去給你買藥。”儘管他不知道這附近哪裡有藥店。

易壘卻捉住他鬆開的手,輕聲說:“幫我拽一下就好。”

T恤緊緊粘在身上,確實不太好脫。

柯躍塵抓著T恤下擺,像揭紅蓋頭一般,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掀起那人的衣服,也就是此時他才發現,易壘遠比看起來要結實得多得多。

他的肩膀又寬又厚,線條流暢,敦實中透著細膩的質感,鎖骨平直而凸出,胸腹飽滿,肌肉分明。

身體將乾未乾之際,還附著著一層讓人炫目的瑩潤透亮。

那人□□著上半身,又去解褲子紐扣,一舉一動皆被柯躍塵收入眼底。

內褲一角露出來,他手上的動作陡然停住,有所防備似的,虛虛掩住褲腰。

柯躍塵目光隨之一滯,旋即反應過來,本想移開眼睛,卻在慌亂中被那人捕捉到視線。

易壘不加掩飾地問:“你在宿舍也這樣看彆人脫衣服嗎?”

這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雖然軍訓那會兒大家都光著上身在宿舍裡晃悠,但柯躍塵至今不清楚胡嚴身上掛著幾斤幾兩肉。

“沒、沒有啊。”

“那你為什麼盯著我?”

柯躍塵本想反駁,誰叫你脫衣服不站遠點,結果嘴巴一哆嗦,說出口卻變成了:“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不能看的?”

說完覺得十分有理有據,跟著悄悄籲了口氣。

沒想到易壘又問:“男人就可以隨便看?”

那一瞬間,柯躍塵差點兒脫口而出:對啊!

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回肚子,突如其來的理智告訴他,易壘討厭同性戀,討厭一切逾矩的同性之間的行為。

比如此時此刻。

果然,幾秒後,那人用略帶質疑的語氣逼問:“你該不會喜歡男人?”

這句話仿佛火星子濺到身上,柯躍塵一個激靈,條件反射般地否認:“當然不是!”末了,又信口雌黃地加了一句,“我前女友多到一隻手數不過來!”

客廳裡隻剩柯躍塵一個人,客廳外是一個270度觀景陽台,從高大的落地窗看出去,外麵還在下雨。

夜色太濃,像被厚重的墨水浸染過,什麼都看不清。

柯躍塵在這諾大的屋子裡踱步,邊走邊思考,他該如何證明自己愛好跟性彆不一樣。

這本沒什麼好證明的,可誰讓易壘像防同性戀一樣地防著他呢?

尤其那人剛剛去洗澡,提著褲子不放也就算了,臨走之前還特意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就扯吧。

完全置他立重誓、表決心一般的話語於不顧。

雖然柯躍塵承認,他確實是在胡扯。

或許他該找個女朋友,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這樣一來,易壘自然無話可說,可是女朋友又不是路邊的野花,說采就能采。

而且他這捉襟見肘的日子,真犯不著找個女孩兒跟著後麵吃苦受累。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沒有遇到讓他特彆心動的女孩兒,儘管身邊並不是沒有女生向他表達過好感。

但感情應該是一件嚴肅且認真的事,不能是一時無聊,更不能是一時興起。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柯躍塵不知不覺走到一扇門前,從細小的門縫看進去,裡麵亮著燈,是易壘的書房。

書房有一麵球衣牆,五顏六色的球衣整齊地裝裱在黑色的相框裡。

旁邊有一個很大的玻璃展示櫃,裡麵陳列著類目繁多的獎狀證書,獎杯獎牌,皆是易壘的戰績。

除此之外,屋裡還擺著各種各樣的樂器,其中一把吉他最為惹眼,色彩斑斕的琴身,像一道彩虹。

書桌的牆上貼著好幾張表格,畫在A4紙上,是高中時期的每日計劃表。

上麵詳細列明了一天內應做必做之事,小到起床吃飯,大到看書練琴,條條項項皆精確到時與刻。

眾多計劃表拚湊在一起,儼然組成一份人生規劃圖。

桌上倒著隻白色相框,是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裡易壘大概七八歲的模樣,稚嫩的臉龐,跟環抱著他的女人長得很像。

晚飯是家庭版麻辣火鍋,兩人席地而坐,各占著茶幾的一個角,讓鮮香的空氣飄滿客廳。

易壘吃飯的時候竟然不說話,就那麼一板一眼地坐著,盤腿的姿勢像極了老和尚打坐,而吞咽的表情又仿佛隨時就要入定。

這麼吃飯實在太無聊了,無聊到柯躍塵一顆壓抑許久的流氓心又開始蠢蠢欲動,潑皮無賴的表情早已先話語一步,浮上臉頰。

“誒,弟弟,”他一本正經地開口,裝做無意間提起,“你這麼坐對腿不好。”

易壘將嘴裡的食物咀嚼完畢,咽下去,方才不緊不慢地問:“怎麼不好?”

柯躍塵已然把坐姿調成整人模式——兩條腿打開到完全狀態,腳底對著腳底,像一隻隨時準備彈射出去的大青蛙。

“你得學我這麼坐。”

“為什麼?”

“因為這樣有利於體內氣息流動。”“大青蛙”絲毫不為自己的胡扯感到害臊,相反,為顯得真實可信,他又沒臉沒皮地反問,“你媽沒告訴過你嗎?”

短短一分鐘後,柯躍塵便如願以償,在心裡樂開了花。

易少爺對於這個鬼話的反應過於認真了,不但乖乖照做,而且兢兢業業持之以恒,簡直單純可愛到犯規。

一連掐了好幾次大腿,柯躍塵才克製住自己想要捏他臉的衝動,然而樂夠了,冷靜了,心裡又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來。

他是個放養長大的野孩子,小時候除了上學,就是藍天下躺,田野裡滾,從沒有想過自己要乾什麼該乾什麼,懶散得像一輛隨走隨停的順風車。

但易壘卻不一樣,他的生活經過精心周密的安排,人生有著既定的軌道和路線,他像一列分秒不差的高速鐵路。

他們有著各種意義上的天壤之彆,就像坐標軸上不同象限裡的兩個點。

想到這裡,柯躍塵不免有些悵然若失,縱然他逍遙成性,是個品行沒天高但臉皮比地厚的棒槌,這會兒也不免生出些難以啟齒的自我懷疑來。

“你怎麼獲過那麼多獎?”他隨口問。

“因為我爸喜歡。”

瞧這話說的,多像放屁啊!但這次至少不是冷冰冰的“易建業”和“法定監護人”了。

“那你媽媽呢?她也喜歡?”

“不知道。”

“不知道?”

“嗯。”易壘垂著眼,語氣平靜仿佛在說彆人的事,“她在世的時候我沒問過。”

在世。

柯躍塵的心隨著這兩個字咯噔一顫,隨後像被注入某種膨脹且稠密的填充物,擠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旁觀與沉默是易壘給予這個世界一慣的麵孔,他內心僅存的天真無邪與毫無保留,竟來自他和母親的最後一絲牽連。

外人怎可隨意觸碰這根敏感纖弱的神經?

雖是無心之舉,但確實傷害到了他吧?

況且那人尚不知情,自己這麼做,隻是因為圖好玩,並且還撒了謊。

忽然而至的閃電將窗外照耀得如同白晝,悶雷陣陣,九點過,雨還沒有停歇。

柯躍塵很想說一句抱歉,但又覺得這是於事無補的惺惺作態。

“好大的雨。”

易壘“嗯”了一聲:“要下一整晚。”

“你怎麼知道?”

“天氣預報說的。”

“......”

沒記錯的話,漢江線上那句振振有詞的“天氣預報經常不準”,也是這人說的。

柯躍塵擱筷起身:“那你借我把傘。”他周末兩天都要打工,得回學校。

易壘不應。

不知道他是生氣還是故意,柯躍塵有些惶恐地問:“家裡沒傘?”

“有傘。”

“不能借?”

“能借。”

“那太好了!”

“不太好。”易壘關掉火鍋電源,熱鬨的咕嚕聲戛然而止。

“衣服不借。”他冷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