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對於柯躍塵來說,是充滿新奇的一年。
這一年,他第一次坐地鐵,第一次在人潮洶湧的公交車上橫跨長江,也是第一次被同誌盯上。
加雙引號的同誌。
八月末的南京,即便到了晚上,也依舊潮熱。
剛換的衣服不出半小時,必然汗濕了粘在身上,被晚風吹個半乾不乾,稍微動一動,又是一身大汗。
八點過,夜空中星光遍布,銀月高懸,散發著一層透亮的黑藍。
潤園操場上排兵布陣般坐滿了新生,一眼望去,人頭攢動。
隨著一陣刺耳的“滋啦”聲劃破長空,遠處的大屏幕發出耀眼的光,人群躁動起來,一對衣著鮮亮的男女款款走上舞台,橘色的燈光一路尾隨。
“開始了!開始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柯躍塵舉著望遠鏡,是個打探軍情的姿勢。
在剛結束的入學軍訓裡,他已然跟周圍人打得火熱,建立了深厚的戰友情。
比如手上這個望遠鏡,就是他從教官那借來玩的,軍用級彆,賊拉清楚,用來看迎新晚會最合適不過。
“看得清楚嗎?”說話的人叫胡嚴,此刻正急切地夠著腦袋,“長什麼樣啊?”
“清楚,白白淨淨的,好看。”
望遠鏡即刻被奪走,隨即一聲讚歎:“哇塞!確實不錯!”
“也讓我看看!”
望遠鏡頓時成了香餑餑,在幾個人手上來回傳遞,就是沒回到柯躍塵手上。
片刻之後,人群中忽然有人感歎:“好看是好看,可是人家學姐都上大四了。”
“是啊!”有人附和,“這追到手不等於異地戀麼?”
“異地戀早晚得分!”又是一個憤懣不平的聲音。
胡嚴一巴掌拍死手臂上的花蚊子,順勢頂了頂柯躍塵的胳膊:“欸,你不是說你女朋友在上海嘛,怎麼樣了?”
“分手了。”
話音剛落,前後左右幾個腦袋整齊劃一地轉過來。
“為什麼啊?”
“不合適。”其實是被人甩了。
“這......分得也太快了吧......”
“節哀順變啊哥們。”
“沒事兒。”柯躍塵無所謂地笑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他是真的不太難過。
女孩兒是高中同班同學,高二那會兒就很心動,高考結束後他表白,兩人很快在一起。
隻是接下來的暑假他忙得暈頭轉向,跟這個名義上的女朋友聚少離多,始終停留在柏拉圖階段,談不上有多麼深厚的感情。
加上開學後異地,看不到摸不著的,所以分手這件事他非常坦然地就接受了。
而且柯躍塵的那顆心,本來就比一般人寬上不少。
周圍爆發出的歡呼聲打亂思緒,幾個穿著短裙短褲的女生走上舞台,動感的音樂聲響起,
街舞表演開始了,望遠鏡又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柯躍塵沒參與望遠鏡爭奪戰,他心裡全然想著另一件事。
照目前看來,晚會結束前,望遠鏡是還不回去了。
軍訓已經結束,如果晚會結束得太晚,一會兒他去還東西,不知道教官還在不在。
更要命的是,教官遠在一座山外的沁園,跟他所住的澤園中間更是隔著數不儘的綿延起伏,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又要翻山越嶺,大概也沒人願意陪他一起。
這意味著他得獨自走夜路。
柯躍塵不是害怕走夜路,而是他的眼睛在晚上視物模糊,嚴重的時候與瞎子無異。
如果是熟悉的環境倒也沒問題,他有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的經驗,問題是他來這學校還不到十天,跟熟悉八竿子打不著。
而此刻月色也開始變得朦朧,像是要下雨。
“胡嚴,你知道晚會幾點結束嗎?”
“不知道啊!”胡嚴的眼睛還停留在目鏡上,“欸!那個叫章婷的女生是不是我們班的?”
柯躍塵把目光投向舞台,原來大屏幕上寫著表演者的名字。
他對這個名字有印象,記憶中是個長相挺標誌的女孩兒,眉眼彎彎的,很愛笑。
這廂還沒張口,旁邊有個男生就搶在他前麵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一曲舞畢,表演者散去,舞台隻剩中央一束柔和的橘光,長裙拖地的女主持人緩緩走到燈下,深請介紹:“下麵請欣賞二胡獨奏!”
緊接著那橘光便滅了,遠處的高台頃刻間變成一團濃稠得化不開的霧,無法捉摸,就連台下的觀眾也跟著安靜下來。
大概過了有半分鐘,一束白色的追光“唰”地亮起,如一把雪亮的劍立在舞台中央。
燈下站著一人,單手執琴,正低頭調弦。
一看是個包裹嚴實的男生,大夥紛紛泄氣,有人掏出手機,有人交頭接耳,望遠鏡重新回到柯躍塵手中。
男生試完弦,又撥了撥麵前架著的麥克風,接著朝黑暗處打了個響指,音樂伴奏緊跟著響起來,屏幕上緩緩拉出一行字:二胡獨奏——《賽馬》。
柯躍塵的視線穿過狹長的鏡筒直達舞台,心說二胡也可以站著拉嗎?
他以前在公園裡看過人拉二胡,對這種藝術表現形式有著固有的印象:表演者大多穿著中式旗袍或者唐裝,一板一眼地坐著,神情端莊又嚴肅。
可台上這個人卻完全不同。
他外套一件短袖連帽T,袖子又寬又大,能看到裡麵還穿了貼身的長袖。
T恤的帽子隨意耷拉在腦袋上,遮不住頭發,隻堪堪遮住耳朵。
衣擺塞在一條寬鬆的休閒長褲裡,整個人看起來高瘦又挺拔。
這一身純黑裝束,使得他胸前那個白色標誌尤為顯眼——像是兩個交纏在一起的字母C。
柯躍塵第一反應是,這傻小子穿這麼多不熱嗎?
接著便去看他的臉。
何止熱,他簡直滿頭大汗。
自額頭到臉頰,再到領口處裸露的脖子,都被亮晶晶的汗液浸潤著。
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在他臉上鍍了層銀邊,勾勒出晶瑩的輪廓。
他的眉毛長而密,在眉尾處急轉而下,顯得有些鋒利,眼尾上挑,抹掉了一絲鋒利,但高挺的鼻梁和淩厲的下顎線無不冷冽,唯有嘴角邊偶爾露出的淺紋帶一點料峭的溫暖。
有那麼一瞬間,柯躍塵感覺自己心跳停滯了幾秒,說不出是真實還是錯覺,以至於他忘了琴聲還在繼續。
那人雙目微垂,支著一條腿,將琴筒置於之上,拉弓的手大開大合。
琴聲由激昂轉至輕鬆跳躍,那人忽地收了琴弓,以指尖代替,肆意撥弄琴弦,那身姿竟有著與神情格格不入的暢快與瀟灑。
柯躍塵此生從未踏足西北,此刻卻仿佛置身於一望無際的草原,耳邊是疾馳而過的風,腳下是綠絨一片的草,空氣裡都是自由的味道。
易壘,他盯著大屏幕在心裡默念,複又看了看那張冷峻緘默的臉。
倒也人如其名——容易壘起高高的心牆。
這個人一定不好相處。
晚會一直進行到九點半過,喧囂過後的天空悶悶的,一絲風也沒有。
柯躍塵獨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校園裡燈光昏暗但視野尚可。
方才燈火通明的潤園操場此時已經人去樓空,暗影交錯,周圍一片寂靜,隻剩幽幽蟬鳴。
一聲悶雷過後,天空飄起細細的雨,雨不大,但打濕的額發遮住眼睛,合著絲絲縷縷的雨讓視線變得更加模糊。
柯躍塵把濕發撥向頭頂,小步快跑起來。
上坡,雨勢漸大,雨絲凝結成雨珠落在臉上,有些睜不開眼。
他停下腳步抹了抹臉,就在這時,不遠處有聲音傳來。
“同學——”是一個男聲,正向他靠近,“雨這麼大,一起走吧。”
身邊的雨還在下,但頭頂的雨卻沒了,他和一個男生站在同一把傘下。
那人比他略微高出一點,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正對著他笑。
這雨像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的樣子,而此處離宿舍還有一段距離,山路崎嶇,多一個人陪著帶路也是好的,柯躍塵沒多想,爽快道:“好啊,謝謝你。”
“你是大一新生吧?”
“嗯,你也是嗎?”
“我大二了。”那人像是笑了笑,“你該叫我學長。”
柯躍塵記得晚會的時候胡嚴說過,他有個上大二的老鄉住在潤園宿舍,緊挨著潤園操場,這人也上大二,想必也住潤園。
可潤園早已過了地兒了,他們此刻正朝著澤園的方向,也就是說,這個人是在繞路送自己。
這是遇上活雷鋒了,柯躍塵頓時對他肅然起敬,不由得仔細打量起這個人。
他的眼睛恰好被鏡片反光遮住,嘴角邊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看上去有點兒怪。
“你是哪裡人?”那人把傘往他這邊伸了伸,身體也跟著靠過來,他們胳膊挨著胳膊。
“揚州人。”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本就黏膩得難受,被對方這麼一靠更顯怪異,柯躍塵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
“揚州出美女。”那人不太在意似的,再次靠過來,“談過女朋友嗎?”
“談過一個。”
“那就是分手了。”
柯躍塵沒接他的話,因為他看到前方出現一個黑黢黢的背影,隻一秒鐘便認出了這是那個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傻小子。
那人正背著琴包走在他們前麵,腳步很慢,沒有打傘。
他的帽子總算好端端地戴在頭上了,可惜被雨水打濕,連帶衣服一塊兒貼在身上,顯得人更高更瘦了。
“笑什麼?”身邊人突然問。
“啊?沒什麼。”柯躍塵也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何時綻開的笑容,他尷尬地蹭了蹭臉,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喊出聲。
縱使他知道他叫易壘,也不好這麼明目張膽地叫他進來躲雨。
一來這不是他的傘,二來那人根本不認識他,三來他好像也不介意再多淋一會。
傘下的兩人繼續往前走,很快將那個傻小子甩在身後。
翻過一個小山坡,兩邊的樹林密了,燈影拉出一條狹窄的下行小徑。
頭頂的雨“啪嗒”亂響,路滑加上下坡,柯躍塵有些刹不住腳,依著慣性往前衝,眼鏡男便伸出一隻手拉住他胳膊。
他雖是好意,但這姿勢著實彆扭,柯躍塵停下腳步,想想最終躲開了。
兩人站在窄窄的小路上,周圍沒有其他人,眼鏡男依舊笑著:“學弟,你彆害怕。”
柯躍塵也想笑,想說我一個大男人怕你什麼怕。
隻聽那人接著又說:“跟我試試吧。”
“試什麼?”
“處對象。”那人語氣平淡,仿佛這是一件尋常不過的事,“‘同誌’你聽說過吧?”
柯躍塵領悟了這話的含義,於是他往旁邊退了兩步,站到傘外:“你搞錯了,我不是同性戀。”
“你現在不是不代表以後不會是。”那人把傘重新罩在他頭頂,一把抓住他手腕,“跟我試試,你會知道其中的樂趣。而且——”那人頓了頓,“我看你很有這方麵的潛質。”
潛質?
柯躍塵很想回罵一句你他媽才認識我多久?然而理智尚在,他隻是毅然收回手:“不用了,謝謝你的傘。”
他轉身欲走,卻發現手還被那人攥著,竟一下沒掙脫開。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雨還在細細密密地飄,柯躍塵有半截身子露在傘外,就這麼淋了一會兒,又濕透了。
這時耳邊忽地傳來一個聲音,還未看清來人的臉,柯躍塵卻知道說話的是誰。
“麻煩讓一下。”易壘的聲音跟他的臉一樣冷淡,一個沒有表情,一個沒有語調。
這是一條隻容得下兩三個人同時通過的小路,傘下兩人糾纏的同時,也截斷了來路與去路。
柯躍塵轉頭,遇上易壘的目光,那人視線並未停留,快速轉移到眼鏡男那邊,把剛剛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他說完便等著,一副事不關己不欲多言的模樣,然後往柯躍塵那側抬腳,看樣子打算從他身後借過。
與此同時,傘下兩人也不約而同地往各自身後退,柯躍塵用了力,步子邁得也大,結果這下,便正好跟走過來的易壘撞在一起。
那人很快反應過來,回到原來的位置,滿是雨水的臉上似有不耐煩。
“巡校的保安就在後麵。”他說,“兩個。”
這話顯然是對眼鏡男說的,並且十分奏效,那人立時鬆開柯躍塵的手,將傘收回頭頂。
轉身向上,經過易壘身邊的時候,又特意看了他兩眼。
雨似乎沒有之前那麼大了,柯躍塵揉了揉發痛的手腕,打算說聲謝謝。
一抬頭,那個身影早已不在眼前,他下行到幾米開外,就快要消失不見。
幾乎沒有思考,鬼使神差地,柯躍塵拔腿追了上去。
“欸——同學!你等一下!”
那人不知是不想理他還是根本沒聽見,腳下生風,健步如飛,連頭都沒回,明明之前在雨裡是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
柯躍塵三步並做兩步飛奔到他身後:“同學,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易壘這才止住腳步,隻是依然背對他,看來剛剛他不是沒聽見。
“什麼話?”——“謝謝你。”
“哦。”——“嗯。”
“說完了?”——“啊?”
“再見。”——“欸......”
又跑了。
柯躍塵努力跟他保持齊頭並進的姿勢:“同學,你走慢點兒。”
“彆跟著我。”
“我沒跟著你。”不知道為什麼,柯躍塵看著他這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架勢特彆想笑,特彆想逗逗他,“我們順路啊,同學。”
“彆叫我同學。”那人語氣裡已經滿是不快了,聲音卻還是淡淡的,“我們不是同學。”
“那我不叫你同學。”
柯躍塵咧開的嘴角還沒收斂,緊接著脫口而出。
“我叫你同誌,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