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大功告成。
柯躍塵把廚房的窗戶拉開一條逢,外麵的空氣湧進來,在身上卷起一層冰涼的疙瘩。
都說南京一年隻有兩個季節,漫長的冬天正式來臨了。
熱好的飯菜香氣四溢,色彩也變得更加濃豔,柯躍塵到底沒忍住,又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發給易壘。
忙裡偷閒的易少爺很快回複:?
柯躍塵:太好看了舍不得吃。
易少爺這次回了兩個字:趁熱。
現實主義男人果然無趣。
一頓風卷殘雲後,盤底隻剩一層光亮亮的油漬,柯躍塵意猶未儘,打出幾聲飽嗝,開始找煙。
昨晚那包煙被易壘放在茶幾上,他親眼所見,這會兒居然不翼而飛——茶幾上沒有,地上沒有,沙發縫裡也沒有。
柯躍塵點開微信:你看見我煙了嗎?
易壘:嗯。
柯躍塵:在哪裡?
易壘:在我這。
柯躍塵:???
柯躍塵:你不是戒了嗎?
易壘沒有立刻回話,大概過了十秒鐘,他發過來一張照片,正是柯躍塵那包“離家出走”的煙。
畫麵對準煙盒側麵,“吸煙有害健康”幾個字在鏡頭前聚焦,印在白色的煙盒上,格外清晰矚目。
縱使他不懂攝影,也能看懂易壘的意思了。
柯躍塵回以一聲不屑的哼笑,接著在客廳翻箱倒櫃,火速拆了包新的。
一個老煙槍家裡怎麼可能隻有一包煙?
柯躍塵將煙銜在兩齒之間,有些得意地想,易少爺未免也太單純了,單純到千裡迢迢拐走他的煙,單純得簡直可愛。
直到半分鐘後,那煙依舊被他原封不動地叼在嘴裡。
他沒找到打火機......
最近的便利店離家有些距離,馬上又到飯點,路上水泄不通,柯躍塵心裡頓時有點不確定。
一來不確定是否有必要大費這個周章,二來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找了個保姆還是請了個管家。
他將煙盒擲回桌上,力氣大了些,將紙巾盒打翻在地,這下便一眼看見桌邊放著的鮮紅鈔票。
正是昨天晚上那遝,當時易壘把幾張零散的鈔票放在最上麵,如今散鈔不見了,還剩下整整四千兩百塊。
這點錢拿在手上沒什麼分量,塞進口袋裡也占不了多少位置,但是這點錢如果留在這裡,出現在他眼前,那就意味著他無法準確地知道,那人從中拿走了多少。
為什麼如此小心翼翼?
柯躍塵好想大聲告訴他,你在我這裡,沒有什麼是不行不許不能夠的,我的一切都可以給你,隻要我有,隻要你要。
但一轉念,又覺得自己沒那個資格。
他打開微信,給易壘轉了兩千塊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方沒有收錢,也沒有發來任何消息。
難道手機沒電了?柯躍塵煩躁地想,手指在聊天界麵上胡亂滑動,一不小心,又點開那張煙盒的照片。
照片在兩指間放大,因為過度對焦的原因,背景十分模糊,彆說具體地點,就連室內室外都無法分辨。
要說是室內,地麵看起來卻是濕的,還有大小不一的垃圾貼在上麵。
要說是室外,周圍的牆麵卻黑漆漆的,頂麵也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絲光線。
柯躍塵看了眼窗外,此刻太陽西沉,尚有最後一絲餘暉,今天的南京天朗氣清,是個好天。
也許安徽在下雨?打開天氣預報,調整定位的那一刻又開始崩潰——他根本不知道易壘在安徽哪個城市。
陰暗潮濕,垃圾遍布,像室內又像室外。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然後一瞬間,柯躍塵頭皮發麻,忽然想到一個地方。
大概就在幾個月前,他幫陳家恒尋找親生父母。
那時正值一年中最熱的暑假,車子壞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野外,救援遲遲不來,眼看分分鐘要被蒸成肉乾,他們便棄車去找避暑的地方。
最後兩個人沿著河邊走到一座橋下,躲進一個促狹的橋洞裡。
那個橋洞裡布滿垃圾,雖是燥熱的夏天,但土是濕的,踩上去又粘又軟。
周圍蚊蟲泛濫,蟬鳴揮之不去,水腥味和垃圾的臭味被濕熱的空氣擴散開來,不分彼此地充斥著鼻腔。
所以柯躍塵至今記得,他在那個破地方待了兩個小時,如果不是因為那天有風,他真的連車都不想要了。
可現在不是夏天,沒有蚊蟲,沒有蟬鳴,也沒有潮濕悶熱的空氣。
那會有什麼?
陰雨?腥臭?還是立冬後穿堂而過的冷風?
一想到易壘可能正蹲在橋洞裡,就著西北風啃一隻乾巴巴的麵包,柯躍塵就一秒鐘都等不下去了。
晚上十一點過,屋外風“呼呼”地響,連窗戶都跟著震動,屋裡倒不冷,僅留的一盞落地燈照亮半張沙發,把周圍襯托得溫暖明亮。
背靠在柔軟的沙發上,頭墊著寬大的靠枕,身上披著溫暖的毛毯,柯躍塵深吸一口氣,發覺呼吸間儘是易壘的味道。
明明用的是同樣的洗發水和沐浴露,為什麼那些味道經由那人身上留下來,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具體哪裡不一樣,柯躍塵也說不上來,反正他的狗鼻子最是敏感。
下午他的第二通電話打過去,易壘就已經關機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消息,聊天記錄停留在五點四十九分。
柯躍塵把身上的毯子拉到胸口,想了想,又往上拉,直到遮住自己的嘴巴。
然後他就這樣抱著手機,不知不覺合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手機正劇烈震動。
奇怪,明明睡前開了聲音,但來電顯示“易壘”兩個字,柯躍塵便沒有多想,直接接了起來。
電話裡這個南京土著口口聲聲說自己在南京,然而一問他具體位置,他卻含含糊糊地說不清。
柯躍塵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麵挨冷受凍,便叫他發定位過來,自己開車去接他。
淩晨兩點過,車子開出去五分鐘,路上飄起雪花。
十一月中的南京竟然下雪?明天定會登上各大新聞頭條。
好在易壘的位置並不遠。
二十分鐘後柯躍塵從車上下來,腳下已經能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這一帶像是地鐵站附近,沿街商鋪早已打烊,但門前黑暗的台階上,卻躺著許多佝僂的身影,被襤褸不堪的棉被包裹著——這樣無家可歸的人在城市的夜晚並不少見。
四下並無其他站立的人,柯躍塵打開手機,呼叫聲響起來的那一刻,有聲音從商鋪那邊傳來。
循著聲音走過去,麵前躺著一個人,背對著他,似乎已經睡著。
鬼使神差地,柯躍塵上前推了他一把,那人竟一動不動,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
柯躍塵乾脆拉他,抓住肩膀用力一拽,那石頭般的軀體陡然朝他倒過來,僵直的脖子帶動頭顱,露出一張布滿風雪的灰白的臉。
那人眼睛還睜著,翻過來的那一刻與他四目相對。
柯躍塵當下吃了一驚,隻覺得肝膽俱裂,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他大喊一聲,猛地睜開眼,起身的那一霎那什麼都看不清,但感覺有人用力握住他的手。
足足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定下心神,他看見易壘半跪在沙發前。
“做噩夢了?”那人捏捏他的手心。
柯躍塵一時說不出話,卻睜大眼睛與他對視。
“睡傻了?”易壘又伸手摸摸他的臉,“怎麼不說話?”
他的手貼著他的臉,似有微濕的汗。
柯躍塵一把拉下來,將那隻手翻至掌心,用自己的手心貼上去。
片刻,那手的溫度順著皮膚一點一點傳遞過來,是溫熱的。
他複又看向那人的臉,目光清澈,臉頰飽滿,鼻尖微動還有晶瑩的汗珠,是鮮活的。
“你回來了?”
然而不等易壘回答,柯躍塵便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了上去。
那最初的幾秒鐘裡,天地是混沌的,意識是恍惚的。
他用手臂圈住易壘的脖子,臉頰貼在一起,雙眼卻緊緊合上,他害怕一切都是夢,睜開眼睛就消失了。
“我回來了。”易壘撫著他的後背,輕聲說,“彆怕。”
柯躍塵低頭,把臉埋進他脖頸間,深深吸氣,緩緩吐氣,再深深吸氣。
沒錯,就是這個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在這味道之中,嗅到一絲異常。
他倏地睜開眼,錯開身體,重新打量麵前的人。
額前碎發被捋過,齊刷刷撇向腦後,臉上沒有灰塵和泥土,是乾淨的,就是有點紅,身上的黑夾克嚴絲合縫,拉鏈一直拉到頂端,戳著下巴。
看著有點奇怪,又有點眼熟。
“這是你的衣服。”易壘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輕快地笑起來,“還挺合身。”
柯躍塵一言不發,盯著那人脖子處搖晃的拉鏈拉頭,須臾,他冷不丁抬手,將拉鏈扯了下來。
黑夾克下是一件有些發白的灰T恤,像是穿了很久,在靠近左胸的位置,有一片顯眼的黑色滴痕。
往下,右邊衣角處,是同樣顏色的斑痕,有深有淺,像是擦拭上去的形狀。
光憑顏色和質地,柯躍塵不用聞便知道,衣服上是風乾的血跡。
“沒事,”易壘捉住他憑空伸出去的手,安慰似的拍了兩下,“是鼻血。”
“怎麼弄的?”
“先不說這個。”
“為什麼?”
易壘原本半跪在沙發前,忽然挪動身體,逼近柯躍塵:“因為我回來,是要給獎勵。”
外麵天黑著,屋裡燈亮著,柯躍塵的心卻像春日裡的一串風鈴,被這句話輕輕一吹,便隨之飄舞蕩漾起來。
他的手被易壘揉成一團,抵在那人鼻子和嘴巴上麵,灼熱的呼吸從指縫間溢出來,又緩慢又持續。
“手上沒有煙味。”
心跳的飛快,明明是陳述的語氣,柯躍塵卻忍不住回答:“今天沒抽......”
一個“煙”字還未說出口,身體便驀地騰空,易壘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毯子從身上滑落,柔軟的毛呢擦過皮膚,留下一片綿綿的癢意。
“我知道你不喜歡公主抱。”易壘抱著柯躍塵穩穩轉了個身,“但這樣你比較舒服。”
臉頰被灼得又熱又燙,眼前的世界還在兀自旋轉著,柯躍塵愣怔幾秒,忍不住問:“我們......去哪?”
易壘頓住腳步,直勾勾地望著他:“去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