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壘出現在醫院走廊的時候,柯躍塵正在病房外刷微博。
三天前,他跟失散多年的前男友乍然重逢,沒有哭哭啼啼,沒有百感交集,隻有新仇舊怨加在一起的始料未及。
而那人對他的態度,依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這在柯躍塵看來不值一提——他知道易壘在躲他,很多年前就知道了,但這隻是其一。
其二,冤有頭債有主,前男友並非沒來由地詐屍出土——左右趙瑞生都欠他一個大人情,打聽點八卦自然不會守口如瓶。
結果對方讓他去搜一個微博。
其實這幾天,柯躍塵已經反反複複點進那個微博很多次了,但每一次頁麵跳轉還是覺得恍惚:他居然玩微博?
事實是前男友不但玩微博,而且微博就叫“易壘”。
在2018年這樣一個講究個人隱私的年代,以前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少爺,就這樣把自己的真實信息曝光在網絡上——
電話、微信號、工作單位所在......隨便一個拿出來,都能被有心人人肉出他祖宗十八代。
這說明什麼?說明他不介意,說明他敞開懷抱接受任何人的騷擾,說明他沒有躲著任何人。
毫無疑問,柯躍塵屬於“任何人”。
可惜是一個不擅長使用微博搜索功能的“任何人”。
這感覺像——早上出門前找不到鑰匙,等翻箱倒櫃把家給拆了,才發現鑰匙就在手裡。
讓人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一個傻逼。
柯躍塵就是在這種恍惚的自我懷疑中,對上了易壘的目光。
那人站在走廊另一端,明明先看見他了卻不過來,就好像已經暗中觀察他很久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柯躍塵立刻收斂神情,轉而擺出滿臉的不耐煩,插著兜迎麵過去。
今天從早上出門到現在,他就一直在醫院,看著ICU裡的年輕人換紗布、打點滴,外加照顧那位老淚縱橫的王阿姨。
還好周小立,也就是周小成的弟弟情況穩定,已經脫離生命危險,醫生說再觀察兩天,沒問題就可以轉普通病房。
至於易壘,自然不是柯躍塵喊來的,雖然他拐彎抹角地拿到了那人所有的聯係方式。
但熱臉貼冷屁股這種事,談戀愛那幾年玩膩了,這次想玩點新鮮的。
湊巧的是,他前腳剛準備走,後腳就在王阿姨的電話裡聽見易壘的聲音,那人說自己剛到南京,這就過來。
柯躍塵於是按捺住腳步,又強行在醫院度過百無聊賴的一小時。
直到現在。
肩膀碰著肩膀的時候四隻腳都停在原地,身邊熙來攘往,柯躍塵不看易壘,語氣也淡淡的:“人我給你找到了,他媽媽我也帶來了,這兒沒我的事了,再見,大律師。”
說完不等對方回答,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前邁了兩步。
半晌,又裝模作樣地倒回來。
“不對——”柯躍塵冷笑,又略帶輕佻地補充道,“是再也不見。”
一口氣走出醫院,秋風絲絲涼涼的,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門口在修路,綠色的鐵皮圍擋噴出縷縷霧氣,合著漂浮的塵土,模糊了傍晚的霓虹。
路麵坑坑窪窪的,前幾天的雨水沉積在麵裡,被過往車輛濺起,泛起陣陣油腥。
這便是南京,讓柯躍塵又愛又恨的南京,如果是平時,他早就捂著嘴巴走了,可是此時此刻,他心情不錯。
大少爺不是清高嗎?不是有債必償嗎?
老子偏不收你錢,不承你情。
你不是能憋嗎?
有種憋一輩子。
五點剛過,時間還早,柯躍塵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踱步,又開車在附近悠閒地轉了兩圈,最後停在一個商場的地下,坐電梯上樓,在一家火鍋店落座。
他爽快地接過服務員遞上來的菜單,同時不忘吩咐:“鍋底要最辣的,先不上,等人。”
菜單被他從前往後又從後往前翻到第五遍的時候,電話響了,柯躍塵沒急著接,先抬眼確認了下時間——
大少爺也就憋了47分鐘。
這跟過去相比,退步不少。
柯躍塵接起電話:“哪位?哦,老同學啊。我啊?忙,忙著吃飯呢。不用謝,你情我願的買賣嘛,你花錢我辦事,談不上謝不謝的。現在?你要過來也行,這邊的吾悅廣場認識嗎?對,6樓重慶火鍋店。”
易壘帶著他那標配的行李箱出現的時候,菜剛好擺滿一桌,鍋裡紅油燒開了,香味一陣一陣,纏著上升的霧氣,像勾魂的絲。
他今天依舊是簡單的西裝配白襯衫,深色的領帶上有細細的紋路,看不出牌子。
周圍人聲嘈雜,他卻不說話,隻顧悶頭吃飯,有些狼吞虎咽。
這情形讓柯躍塵不由得想起三天前,這人連吞帶咽了一塊指甲蓋大的口香糖。
難道那天他把口香糖當飯吃了?
眼睛莫名酸脹,等重新找到視線,又注意到他額前淩亂的發。
何止額前,他整個頭發都是亂的,像被很大很大的風吹過。
可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天空是大朵大朵的雲,一絲風都沒有。
哦,對了,他說他剛到南京。
“你去了北京?”
柯躍塵想起易壘微博上的工作單位,是北京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可他分明記得,這人當初口口聲聲說,我不喜歡北京。
但此話一經口出,他還沒來得及追思過往,就驚覺自己泄露了天機,連忙做賊心虛地找補:“我看你號碼歸屬地是北京。”
“事務所在北京。”易壘說,“我出差,不常待。”
難怪天天拖著個行李箱。
這麼想著,眼睛便不知不覺飄向他身後的行李箱。
那隻行李箱不大,灰色的箱體布滿劃痕和凹陷,滾輪也已磨出清晰的毛邊。
以前那個一身LOGO,背著名貴琴包,不讓他坐公交非要替他打出租的大少爺,是如何推著一隻滿目瘡痍的行李箱,走在人來人往的汽車站火車站,穿梭在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的?
想象不出來。
可越想象不出來,就越覺得胸口悶悶的,像堵了一團密不透風的棉花。
斟酌良久才問出一句類似客套的話:“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易壘說:“你看呢?”
柯躍塵在心裡默默接了句,你瘦了好多,說出口的卻是:“我看你快要餓死了。”
那人短促一笑,沒再說話。
服務員拿來兩瓶啤酒,柯躍塵把酒瓶舉到易壘麵前,對方沒吭聲,這次是真的沒吭聲,他會意,隻給自己倒了一杯。
“哧——”易壘擰開可樂瓶蓋,目光穿過朦朧的霧氣看過來:“三天,你怎麼找到他的?”
他指周小立。
找人這事雖是副業,但柯躍塵在這方麵,卻比寫作和攝影還有道行。
那天他讓李芸把王阿姨帶到隔壁,胃不舒服是一方麵,了解失蹤人信息則是另一方麵。
想要找到一個跟自己生活毫不相關的陌生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僅有的信息,推測對方的生活軌跡。
而周小成的弟弟周小立,很明顯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小混混。
23歲,高中肄業,常年混跡網吧和遊戲廳,性格衝動脾氣倔強。
拋開最後一點,跟他那個品學兼優的哥哥有著天壤之彆。
聽說失蹤前一天是他生日,王阿姨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聯係不上,於是猜到兒子可能出了事。
由此可見周小立平時沒少惹過事,不然他媽媽第一反應應該是報警,而不是托各種關係,找到柯躍塵這裡。
“我大概分析了一下,他這種情況,突然失蹤最有可能在兩個地方——”柯躍塵伸出兩根手指,看上去像比了一個“耶”的手勢,“警察局或者醫院,這個確定好了,剩下的就是時間問題了。”
易壘頷首:“知道怎麼受的傷嗎?”
他擱了手中的筷子,仰身靠後,手搭在椅背上。
柯躍塵則給自己的杯子倒滿啤酒。
“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今天我找到他的時候,原本還有兩個人在,據說都是附近檔口的,天天在醫院看著他,醫藥費隻肯一天一天的給,大概是怕人死了不好交代。聽說我找周小立,估計把我當成他家親戚了,麻溜地就走了。
“我逮著其中一個問了,他支支吾吾的,也沒說太多。我大概給你總結下,英雄聯盟玩過吧?就是偷塔不成,被反殺了。”
柯躍塵不過腦子地說著長篇大論,說完才發現易壘一直看著自己,瞬間反應過來嘴裡那人是周小成的弟弟。
周小成跟他有交情,跟易壘更是好到同穿一條褲子,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算周小立再混蛋,這麼說也實在不妥。
好在易壘沒太在意:“你怎麼確定那兩個人是附近檔口的?”
“這個嘛......”柯躍塵咧嘴笑,嘴巴一邊高一邊低,“醫院裡的小護士,話都不經套。”
他個頭高皮膚白,不說話時眼睛裡常常透著無辜,頗有書卷氣息,可一旦眉飛色舞地說起話來,又會帶著點兒玩世不恭的孩子氣。
這張臉在女人麵前是上好的殺手鐧,但在易壘那兒,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丟人現眼。
這不,那人目光沉了沉,旋即挪開眼不再看他:“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柯躍塵忙問:“你要怎麼辦?”
“他是替人辦事也好,自己出頭也罷,既然受了傷,就該要補償。”
“你要跟小混混講道理?”
“我不講道理。”易壘麵色沉靜,“我講法律。”
他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卻讓柯躍塵瞬間沉默。
眼前這個人,曾經冷酷、高傲、目空一切,對大多數人和事都漠不關心,理所當然地接受彆人對他的好。
如今皆已麵目全非,各種意義上的。
他就像夜間航行的船,短暫迷失了方向,終在風雨飄搖之際迎來指路的明燈。
柯躍塵不是那燈,這念頭令他感到挫敗。
時間推著所有人向前,隻有他還念念不忘地留在原地。
鍋底發出乾涸的“咕咕”聲,像行將就木之人咽不下的最後那一口氣。
易壘脫掉外套,回身時帶起左邊襯衫的袖子,露出一節分明的腕骨,上麵早已看不出曾經那兩道鮮紅的牙印。
那時候他留著一頭半長不短的金發,時常坐在小木屋裡彈吉他。
而柯躍塵則很愛在兩人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的時候,拽住他頸後那一小撮發尾。
他沉溺在金色的潮汐裡,就像抓住可以救命的稻草。
如今那手腕上畫著一隻表,表帶是紅色的油彩,指針是停滯的形態,皆被汗液浸染破壞。
儘管如此,那稚嫩的筆觸和拙劣的畫風,還是不難讓人猜到這表出自誰手。
柯躍塵看在眼裡,頓時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