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徒弟真可愛(2)
鄒城的理論是對的。
對於白紙一張的新生來說,一旦開竅,從0進步到60並不難。
後麵的升階才是區分天賦、努力和悟性的時刻。
除了複雜的情緒還有些不太自然,普通戲份徐封已能夠完全把握住。
入組兩個星期,鄒城把徐封培養得差不多,也把整個組拍攝流程調順之後,終於讓副導演接手,拍攝他自己的戲份。
師傅的表演課,李重重和徐封肯定都要去圍觀。不僅如此,整個劇組的人也在拭目以待,想看看影帝究竟是什麼水平?
上午,晴空萬裡,劇組到處開著燈,亮堂堂的。
鄒城從化妝間出來。
李重重第一次見鄒城他就是黑白搭配的西裝,隻不過那日是純黑的,版型挺括,他話不多,態度禮貌而不算親近,顯得很矜貴的樣子。
這回飾演反派“賀總”,造型也是西裝,卻是帶粗銀絲條紋的西裝套,領口是常見的暗紅,領帶夾了一隻黑蝴蝶夾,胸口口袋還有一隻暗紅鋼筆。據說這是開拍前他特地要求劇組定製的。
這服裝挺俗氣,拉低了他以前那種不近人情的感覺,能看得出他是個小城市有錢的老板或職業人士,有張溫和的氣質。
李重重注重觀察鄒城是如何準備的。
大多數演員在開拍前都會捧著劇本趕緊默記台詞,鄒城平日裡也是劇本不離手,可這回,他身上卻沒有劇本。
他隻是找了把椅子,架著腿安靜地坐著,仿佛整個世界都跟他無關。
副導演喊:“演員進場。”
鄒城眼睛微微一閉睜開,瞬間整個人身上的氣質就不同了般,他走上前去。
“action!”
攝影機先拍的是電腦顯示器的後背,慢慢往外挪,露出“賀總”的臉。
賀總得臉一絲不苟,連頭發都打理得格外乾淨。
他注視著顯示器的表情平靜而專注,像正在處理日常事物。
鏡頭慢慢地轉到後方,顯現出屏幕內容。
監控畫麵。
臥室內,一個年輕女孩四肢被牢牢固定在床上,她的髖部一直在掙紮卻不無濟於事。
她的雙手雙腳都有被割開的痕跡,像是給動物放血般,正咕咕流向床下對應的碗盆。
掙紮讓鮮血流得更不間斷。
她像是嘶吼,可畫麵中一點聲音都傳不出來。
鏡頭就這樣緩緩,再次回到“賀總”臉上——這是鄒城特意設計的一個旋轉鏡頭。
賀總仍然維持著平靜的表情,隻是身後的窗葉折出一束光線,落在他的臉上。
在這明媚的光線中,賀總微妙地露出一個笑意,這個笑意沒有調出嘴角弧度的上升,可就是讓人感覺此刻他是極為愉悅的、舒適的,像某種看見陽光出現的心情。
好厲害。李重重心道。
顯示器背麵(懸念)-賀總的臉(讓觀眾產生誤解,以為他在工作)
顯示器正麵(殺人畫麵)-再次回到賀總的臉。
大部分人會用更為誇張的方式來進行對比,比如賀總會捏鋼筆或者露出明顯的殺人犯變態微笑。
鄒城的處理卻十分精細而克製。
看似沒什麼變化,實則又有變化——如果第一次表情是一滴水,第二次表情就是水滲入了桌布。
越是平靜的表情越深化這種殘忍和恐怖——觀看少女流血而死的場麵好像就是他的“小確幸”,就像人喝了一口喜歡口味的飲料,不會放聲大笑,但身體會微妙的放鬆感和愉悅感。
鄒城演的就是這種普通的、常有的放鬆感。
這樣極其細微的表情很難演。
副導演喊了“卡”。
鄒城走過來看回放。
李重重覺得已經足夠完美了,拍攝前鏡頭和走位他就跟副導演確認過,才這麼快一遍過。
鄒城認真注視幾秒,還能指出好幾個不滿意的地方:“光線的位置不好,畫麵還要往右調一調,把右下角那盆劍蘭拍進來。節奏更會好。”
噫,怎麼感覺他對待自己比對待彆人,都還要更嚴苛些。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兩下,他來了電話,鄒城掃了眼屏幕,這次大概是重要的人,因為平常工作時間他壓根不接電話。
“你先調。”鄒城說完,握著手機,去了一個角落接電話,聽了很久後,又回來,繼續拍攝。
上午都是鄒城飾演的“賀總”戲份,基本一本過。
鄒城飾演的“賀總”,外表是履曆光鮮年輕有為的總經理,私底下則是喜愛肢解少女的殺人魔。
劉山虎去找陳嬈,陳嬈以為是搶地盤,沒想到劉山虎卻是找陳嬈幫忙。他的妹妹不見了,很可能跟“賀總”有關。
劉山虎妹妹幫過陳嬈,加上劉山虎發誓,隻要幫它找回妹妹,他會向陳嬈磕頭認罪,一輩子不出現在他麵前。權衡之下,陳嬈答應了劉山虎的條件,接近賀總。
卻沒想到,這是一個局,後來還反轉為局中局。
一整個上午,李重重都在觀摩和學習鄒城的表演。
觀摩了一上午鄒城的現場表演,李重重不得不承認,鄒城這個影帝不是虛名。
她不是沒在電影中見過好演技,但現實中有人能信手拈來、不做任何準備、不需要任何演員對戲,直接就進最精準的狀態,這種震撼感還是少有的。
賀總台詞不少,完全沒有卡殼的地方,斷到哪裡都能最快進入情緒,就像這些戲份在他腦海中,提前排練過千百遍似的,熟到內化。
這就是橫掃三大電影節最佳男主獎的男人嗎?
恐怖如斯。
午休時分。李重重正這樣一邊想一邊走著,路過劇組工作人員平常休息的地方,幾個女生聚在一起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的聲音傳入她耳朵裡。
“真的嗎?又沒官宣。”
“網上都爆了,應該不是假的吧。好多人都看到了。”
“不會吧?”
“我看中午鄒導不是接到一個電話了嗎?應該就是通知他。”
“不可能。要真是這件事,他還回來繼續拍,也太冷血了吧?畢竟是——親媽誒?”
“話說這樣我們是不是就要放假了?”
什麼放假?什麼親媽?李重重奇怪,但她們說網上都爆了,就懶得問,直接拿出手機打開微博,熱搜第一條就是:
#1 鄒城母親去世(爆)
“……”
[今天上午十點,半成集團總經理鄒清女士,也為知名影星鄒城的母親,在開公司重要領導人會議時突然心臟病發,經送醫搶救無效後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七十一歲?等等,現在不是在意年齡的時候。
李重重有點難過,她不喜歡看生離死彆,任何人的。
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這個消息傳遍了劇組。大家都估摸著,鄒城下午要趕回去了,誰知,下午他仍然如常拍攝。
隻是這會兒,李重重心態有點不一樣了。
師傅演技很厲害、很穩定不錯。
可身為集團總經理的媽媽在開會時心臟病發猝死這件事,彆說網上傳飛了,現在全劇組的人都快知道了,師傅不可能不知道,為什麼還能這麼平靜地拍戲……
直到晚上八點,鄒城把今天他的戲份全部拍完,這才坐飛機趕了回去。
原來師傅是敬業,李重重鬆口氣。
她想喪事可是大事,估摸著這回師傅起碼要離開好幾天,接著,第二天中午,她端水路過時,見到鄒城走進攝影棚,身後還有個助理拉著行李箱。
像是飛機一落地,就趕回劇組。
李重重:“?”不奔喪嗎?
休息時間還沒徹底結束,李重重泡了杯熱的金銀花茶送到他身邊,恭敬地說:“師傅,喝點茶,可以潤潤嗓子。”
“多謝。”鄒城接過,放置到一邊桌上,手上依然拿著劇組通告單在看。
李重重等待了幾秒。
師傅現在給她的感覺是完全無動於衷,仿佛昨天趕回去隻是處理一件不太重要的小事。
李重重坐在他麵前,有些猶豫,可還是想順應內心,小心翼翼地問出來:“師傅,你媽媽去世,你……不難過嗎?”
鄒城目光偏向她,像是奇怪她問這個問題。
可表情很快變為一貫以之的平靜,乃至冷淡:“我隻教你演戲,私人生活我不回答。”
李重重點點頭。
她現在也算有點了解師傅性格了。可李重重的性格是,見生人容易害羞,一旦熟了就蠻大膽,既然問了就索性問到底,不然心裡撓癢癢:“師傅,換個方式,如果你對你媽媽去世的事情真的沒太大情緒,那你是怎麼在電影裡演出類似事件普通人對應情緒的?”
這個問題,她是真的好奇。師傅演技這麼好,必然是擅長觀察生活的人,卻對親人去世沒有感情,這不對的,演員一般會對日常事件,比不當演員的人更敏銳,更容易受到情緒衝動。
鄒城視線久久在李重重臉上定格幾秒,她目光直勾勾的,不躲避,清亮而誠懇。
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當麵問他這個問題,即便電影圈都隱隱默認——
出道多年,鄒城演過很多角色,殺手強盜土匪革命者銀行家都市青年,都遊刃有餘……唯獨一類電影他從來不接。
煽情類的電影。尤其是親情類。
“模仿。”既然他是她師傅,就會回答她的問題,“我會模仿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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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味著師傅確實沒有情緒嗎?李重重從攝影棚走出來,很疑惑。
觀察身邊人和研究對方的情緒是演員的功課之一,從大學到從業,接觸過不少人,但鄒城這種,強迫症工作狂且對親人去世接近於冷漠的類型,還是頭次見到。
晚上,他們一同回去,鄒城跟之前沒任何區彆。
安靜間,電梯升到五樓,像是卡在哪裡,居然震蕩兩下,李重重下意識抓住鄒城襯衫袖子:“師傅,我怕。”
是真的怕。
前段時間她剛好看過一個電梯事故的新聞熱搜,沒著防點進視頻。
兩個女孩坐在電梯裡,電梯晃動後,底部像是脫落還是什麼,總之她們瞬間掉了下去。
電梯最底下都是零件什麼,她想象過掉下去豎起來的螺絲直接穿透自己身體的慘死模樣,很恐怖。
鄒城回頭掃她一眼,像是對於異性抓住他手腕部分的動作很不適應或不喜歡,用手將她胳膊推開,走到電梯按鍵那邊,按下故障按鈕。
“……”額,李重重有點尷尬。
好在電梯沒有再晃,到五樓緩緩打開了。徐封正好在外麵,他說:“我本來打算坐電梯下去的,看到它在五樓好久,沒想到你們在裡麵,沒事吧?”
“沒事。就是很嚇人。”
“虛驚一場。沒什麼大事。彆擔心。”徐封安慰她,“你們先上去吧,我等下一趟。”
電梯門緩緩合上。
李重重覺得,徐封這種才是比較正常的態度,不是說男生必須照顧女生,而是“有起碼的交流和安慰”,鄒城能力很強,但他似乎不太善於體諒和共情彆人的能力極限或軟弱之處。
李重重掏出房卡,盯著鄒城開門進去的動作。
師傅是不是童年有過什麼創傷,還是天性就這樣?
第一次李重重對他的心理產生了強烈的探究欲望。
到了房間,李重重立刻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腦,調出水晶球監控畫麵。
平常她是不喜歡偷窺彆人,但這次一定要看個究竟。說不定師傅隻是隱忍、克製,或者……壓根沒反應過來。
鄒城進房後第一件事就是扯鬆領帶,站在吧台前開紅酒倒入酒杯,這是他的習慣。
他端著紅酒站在落地窗前,麵朝著外麵繁盛的星空和灰黑的城市夜景。
隻是這回,比平常站得久了些。
站得李重重坐在沙發上都腳麻了,她起身也給自己倒了杯紅酒,再回來——之前看鄒城每晚回去都喝,所以她也買了同個牌子的想試試,抿了酒杯裡的幾口,酸酸甜甜的,味道還不錯。
但鄒城也不過是站久一些罷了,他挪到腳步,在吧台放下空的紅酒杯,坐到沙發上,開筆記本電腦工作。
……還真的,跟之前沒任何區彆啊。
-
淩晨兩點,鄒城從大片深藍的夢境中醒來,他掀開被褥,打開衣櫃換上衣服,帶上泳褲。
出門,乘電梯前往酒店頂樓的遊泳館。
遊泳館24小時開放。
這個時間點,沒其他人。
泳池裝著一汪深藍色的海水,波動著,看似見底又不見底,救生員過來打了個招呼示意他就在泳池外麵玻璃房的監控室內,有任何事過來找他。
鄒城點點頭,沒多做言語。
跳入泳池,開始在冰冷的水中遊泳。
“你就是個鳳凰男!”
“那你不也過是年齡大了,借精生子而已!我現在都入贅了,孩子都跟你姓了,什麼都你說了算,你還要怎樣?”
“陳魚躍,你就是個垃圾!”
“我告訴你,鄒清,孩子都不是從你肚子裡生的,你花錢讓彆人生他。他是我兒子!我唯一的兒子!”
他們在吵架。站在泳池邊。水光粼粼倒影著他們兩個張牙舞爪的樣子。
吵得太激烈,太投入。
以至於壓根沒有發現鄒城就在不遠處的水裡,正在溺水。
——此時此刻,鄒城長而有力的胳膊拍向水麵,在水麵換氣——
年幼的他不會遊泳,深藍色的液體壓迫著肺,劇烈掙紮中,伸手拍打著水麵,他發不出聲音,又或者喊出來也沒用,耳朵裡他們的吵架一下一下地傳來,不可開交。
直至他在深藍中失去意識,被大片深藍包圍沉落。
鄒城遊到泳池的另一端,連停都沒停,腳一蹬,繼續遊回去。
遊了一個多小時,察覺到疲憊,鄒城洗澡重新換襯衫,回到房間。
剛關上門,李重重送的放在客廳架子上的水晶球忽然亮了起來。
水晶球裡麵的城市夜景開始下雪。
奶聲奶氣而格外甜美的電子童音從裡麵傳來:
“我的寶貝寶貝。
給你一點甜甜。
讓你今夜都好眠。”
即便遊了那麼久的泳,鄒城意識卻還是很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入睡。
窗外黑夜沉沉,很遠的地方才有一絲天光乍破。鄒城的客廳夜晚是從來不關燈的,永遠明亮。
他坐在沙發上,架起一條腿,安靜地聽這首歌。
“我的小鬼小鬼。
逗逗你的笑臉 。
讓你喜歡整個世界。
嘩啦啦啦啦啦。
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哎呀呀呀呀呀。
我的寶貝,讓你知道你最美……”
直至它唱完三遍。
生活對鄒城來說是湍急的水流,年幼的他坐在竹筏上,一邊回頭,一邊奮力逆水行舟,隻為了避免自己被身後那瀑布懸崖——那巨大的虛無感所吞噬。
不遠處的房間,喝了紅酒早早入睡的李重重,此刻正因嫌棄熱,一腳踹開被子,大字型平躺睡覺,壓根不知道原來那玩意兒……
還會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