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研發室出來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五點。
八月中,霧城大學路旁銀杏綠意森然,兩排參天古樹半遮光影,明明滅滅地斑駁出滄桑的寧靜。
早些時候突發驟雨,如今夾道的風很涼爽,間隙著從坡底往上揚,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到少年蓬鬆柔軟的發頂。
顧向淮沒察覺,手握著背包帶子,無意識地把筆電往肩膀裡麵扣緊。
最近模仿的激光雷達在結構和算法上始終不夠精細,雖然能夠勉強演示,但故障率太高,無法真正實現上線利用,等回去了,還得好好改——
“小心!”旁邊的王滄遠驚叫出聲,同時手臂一展,把顧向淮往路邊拽了兩步,堪堪避開了穿行而來的自行車。
騎手反應緩慢,沒來得及轉彎,一頭撞在樹上。“哐”一聲巨響,古木震動,綠葉紛落。
“我靠!”旁邊幾個人也嚇到了,退後幾步。王滄遠看向倒在地上的男生,沒好氣往那自行車狠踹一腳,“騎車怎麼不看路!想撞死誰啊!”
那男生忙道歉,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說了幾句又不自然往後麵看一眼,他很快把車子扶起來,匆匆忙忙推著離開。
顧向淮覺得奇怪,順著那人的目光尋過去,才發現對麵走過來的女人。
此刻的她和平時很不一樣。
半長的白色運動背心,棕褐色工裝褲,微卷的長發乖巧側放在兩肩。依舊炎熱的日光落在黎音妝容完美的臉上,高挺的鼻梁分開陰影,切割出淡漠與柔和的明滅反差。
她好漂亮,一路走過來,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而顧向淮呢,甚至沒有在第一眼將她認出來,或者說,來到霧城之後,他很少在曈曈白日之下與她相遇。黎音披著灰姑娘的馬甲,好像從來熱衷出沒在夜色深重或者幽閉的格子中。
而她似乎是看見他了。
精致的下巴輕抬,黎音壓壓腦袋上的白色鴨舌帽,右手舉高給他打招呼,“顧向淮!”
揚手間,運動背心往上滑了一些,露出更多細膩白皙的肌膚,以及那段他曾經反複撫摸過的迷人腰線。
顧向淮聽到旁邊有人輕輕“嘶”了聲,心裡略有一些不爽,沒顧得上幾個同學的驚異目光,不由自主地要向她靠近。
“我——靠——”王滄遠發出一聲極其悠長的感歎,眼睛都瞪圓了,扒拉兩下扯住了顧向淮,低聲問道,“這踏馬是什麼情況啊?!”
妙啊妙啊顧向淮!怪不得好不容易申請下來的教工宿舍都不住,不嫌麻煩每天回家,這下可算給他找到原因了。
“你女朋友啊?”有人給他擠眉弄眼,“霧大的?不能吧,從前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啊?”
顧向淮頓了一下,“不是。”也不知道否認了哪一句。
說話之間,黎音已經走到麵前。
太過正色的美麗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幾個嬉鬨的男生在這樣的容貌傾軋下頓時沉默,一個個都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你怎麼會來這裡啊?”隻是在微信裡提了一句,沒想到她會直接來這裡找他。
顧向淮眼睛亮晶晶的,順手接過了她手上的斜挎包,瞥一眼過去,角落一個非常昂貴的logo。
“我不能來啊?”她在他朋友麵前給足了麵子,語調親昵有餘,而後很自然喊顧向淮低頭,取走了他頭發上的那片銀杏葉。
“我以為暑假學校沒人呢。”她環顧四周,驚歎,“竟然這麼熱鬨。”
“嗯,大二開始就有實習作業要做了。”
“對對對。”王滄遠附和著,“咱們都在科技孵化基地實習呢,妹妹你是川東的麼,還是隔壁醫學院的?”
黎音的目光轉到顧向淮身旁的男生們,嗯,除了顧向淮和他後麵的那個高個子,其餘幾個都很符合她對霧城男人的刻板印象,她輕笑一聲,轉問顧向淮,“不介紹一下呀?”
顧向淮晃了晃神,點頭,不算友好的視線掃過這幾個眼睛快瞪掉的災舅子,語氣輕快逐一報名字,“王滄遠、聶睿、嶽溪覽,都是研發室小組成員,一起做暑假實習作業的。”
其他幾個也不熟,純純圍著看熱鬨的,他就略過了。
王滄遠連連點頭,“你好你好!”
“她…是我朋友,殷——”顧向淮頓了一下,臉上差點僵住,是了,自己到現在仍然不知道她的“全名”,幽幽怨怨地睇過去一眼,黎音也想起了這茬,很快接上,“殷尋。”
高校學子尚算禮貌,沒有隨意開玩笑,互相寒暄幾句,顧向淮帶著她離開。走了幾步,腳下越來越快,等黎音跟不上了,他又回頭瞧瞧,停下來等。
兩隻手臂抱在胸前,一言不發的,隻怕彆人不知道他在氣惱。
“做什麼生氣呢?”黎音有一點猜到,覺得好笑,配合著去拽住他的衣角,“阿淮?”聲調提起,很有點矯揉造作的親昵。
可那單純的少年聽到,嘴角壓不住地往上揚。
“喔,這就又笑了啊?”黎音傾身去看他。
晚風吹紅了他的耳朵,顧向淮恨恨地看她一眼,長腿踢飛地上的小石頭,“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就這樣告訴他們了。”
“那不然呢。”她笑,“有什麼關係,萍水相逢而已,人家轉眼就忘了。”
看來她對自己的美顏暴擊沒有多少自知之明,顧向淮已經可以想象到明天下午自己要承受到組員們刨根問底式的詢問。
“而且你還看了嶽溪覽好幾次。”顧向淮振振有詞。
“不能看啊?”
“我沒說不能。”他嘀咕了一句誰也聽不清的話。
臉頰鼓起來氣呼呼的樣子讓人很想捏,黎音拽住他的手臂挽進懷裡,沒事人似的,“下來些。”
顧向淮低下來配合她的高度,“乾嘛?”
側臉剛轉過去,她的吻立即印上來,輕柔濕潤的,像有細微的電流通過觸麵蜿蜒,心底深處飄飄然地淌出絲絲縷縷的甜意,他順勢俯身摟緊了她。
“阿殷。”真真假假的氣惱一瞬煙消雲散,嗓音膩得像滾過蜂蜜甜柚,顧向淮眼睛笑得彎成一汪月亮。他們是光明正大的,就在校門口,像普通的情侶那樣擁抱。
黏黏糊糊地不放開,鼻息相纏地商議今晚去吃什麼。
大學城的餐廳沒有什麼檔次,都是以便宜好吃為主,從前黎紅曼不許女兒隨意在外邊吃垃圾食品,後來黎音自己也形成了良好的飲食習慣,很少下小館子,更彆說像這種——
可是這裡實在是太香了!
學城後街到處都是食物冒出的白色霧氣,香噴噴地往人鼻子裡麵鑽,大腦垂體釋放出強烈的食欲信號,眼花繚亂四處撒饞蟲。
“可是這裡——”黎音難得猶豫,最後還是沒有抵抗住神經衝動,被拉進了一家幾近客滿的烤魚館。
重油重鹽重辣,簡陋的錫紙盒鋪滿紅青椒和小米辣,撥開香蔥,外焦內嫩的香鯉,非常不健康的菜品。
他們坐在外麵臨時擺上的小桌子,擁擠到足膝相抵,十數人共用一台轉向大風扇。
可是這裡味道確實不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們又另外加了一份泡椒花蛤,等到結賬,黎音不刻意吸氣的話,小肚子都要凸出來。
“下次不能再來了。”她低頭看一眼,眉毛就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顧向淮也看見了,沒頭沒腦地“嘿嘿”笑,又在黎音冰刀一樣的目光中,自作聰明地評價,“但是它很可愛誒。”
“閉嘴。”黎音殺氣騰騰地站起來,抬手就給了他一個毛栗子。
“喔。”顧向淮捂住腦袋,緊緊抿唇,憋得麵皮都發紅。
這樣手牽著手悠閒散步回去算不錯的選擇,如果顧向淮另一手沒提著瓶圓溜溜的大唯怡,也許場景能稱得上浪漫。
隻剩半瓶了,又沒有蓋子,顧向淮本來不想要了,可黎音提起來,塞進他手裡。
廉價的糖精飲品冰鎮之後飲下去,彆有風味。
或許是吃得太多,又或許是晚風溫柔,她靠住身邊的少年,難得在這個時間點積攢出困意。
第三個哈欠,黎音停下腳步,問顧向淮要紙巾擦眼睛。
“昨晚沒有睡好麼?”顧向淮問她。
“睡眠一直不是很好。”
“所以才要借助酒精麻醉麼?”回歸本行,他還記得自己是黎音的戒酒幫扶誌願者。
“或許。”
回到602簡單洗漱,得之不易的困倦感很快就消失殆儘,究其原因——狹小的房間擱置了這樣一個隨便碰一碰就炸毛的少年。
顧向淮真的太容易臉紅了,隻不過是抱在一起睡覺,臉燙得可以煎雞蛋,手指在腹肌上劃拉兩下,渾身熱呼呼像點著了小太陽,哼哼唧唧地貼過來,想索求更多。
理智被深重的霧色完全遮蓋,顧向淮的手從睡裙下擺探進去,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在思緒中充盈膨脹,再找不到突破口,他真的能當場死掉。
不管不顧把人緊緊攬在胸前,低下腦袋要將唇舌惡狠狠地纏進去。
黎音卻忽然躲開了他。
顧向淮一下愣住,追過去,她卻再次扭頭。
“怎麼了?”她好像不願意和他親吻,為什麼?
顧向淮擰住眉頭,心臟忽然劇烈抽痛。不可思議的猜想聚集腦海,翻出又酸又澀妒海波浪,為什麼,當然是因為那個X。
真是可惡極了,他幾乎有一瞬間恨不得把她按住——
而黎音呢,隔著薄薄的布料,她清晰地感受少年心臟轟隆隆的震響,熱血翻湧生命力的澎湃,躁動她內心深處更多的摧毀欲。
“沒事。”
手指往下挑開了睡衣結繩,尖銳的指甲慢攏輕勾,身後的人呼吸重過一聲聲,耳鬢廝磨間,滾燙而急促的氣息讓人心尖輕顫。
身體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啃咬,顧向淮忍住這鑽心的折磨,再次低頭。
尖尖的虎牙輕輕研磨下她無意識的輕吟,刺進骨頭縫裡那些酥麻的癢意,交纏混亂的氣息,每一樣都讓他幾近貪婪地享用。
極致在前一刻被狠狠按壓,黎音悶悶地笑了聲,問他,“難受麼?”
“嗯。”他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
“求我。”
黑暗的屋子裡回響深重的喘息,顧向淮沒有一刻像這樣無望。
黎音和從前並沒有什麼兩樣,她看中的依舊隻是他的青澀,以及那一點點可以隨意戲弄他人的惡劣。
其實他們之間根本並不需要太多台詞。
不需要餐廳,不需要鮮花,不需要約會,不需要親吻,不需要任何繁文縟節。
當然了,她對一件隨時可以丟棄的玩具何必上心。
所以,她對X,也會是這樣的麼?
“嗯,求你。”他低下頭顱。
反扣在書桌上的手機無聲亮起,數條收不到回複的消息停留在通知欄,屏幕慢慢又黯淡,回歸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