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城唯一一家匿名戒酒會位於渝北區某個處於半山腰的商場。黑黢黢的夾角層,深埋在露天遊樂場後麵,是用一家兒童乒乓球館改造而來。
前廳擺放若乾椅子,戒酒者圍坐一圈,誌願者位置偏遠,隻有在會員有幫扶需求的時候提供幫助。
這裡沒有自我介紹或者強製發言,隻需要在上一個人坐下後舉手,即可暢所欲言。
前三次過來這裡,黎音都沒有說過話。
傾聽其他人的謊是一種難言誘惑,她微微側臉,看玻璃門上貼著的乒乓球標語。
周五的夜空微風細雨,旋轉木馬上連串的小小彩燈在濕潤霧氣中暈成模糊的光圈,透過球館的單麵玻璃,點進女人水光璀璨的眼睛。
間隙的沉默中她慢慢舉手,又在主持人略帶讚許的笑意中站起。
“我…有十年的飲酒史。”
不,其實隻有三年。但黎音決定嘗試讓今晚所言的扯謊含量上升百分百。
穿著簡單白色休閒襯衫與淺色牛仔褲的她比實際年齡稍顯年輕,看起來或許隻有20歲,其餘人被她的話頭吸引,主持人也憂心地望著她。
她輕輕吐一口氣,毫無表演痕跡地準備為自己編造悲慘至極的身世。
“我爸是個人渣——”
她忽然咬住唇,太糟糕,第二句就是大實話,破戒。
明明有無數條謊言在舌下等待,可出師未捷讓她覺得挫敗,頹然坐下。
發言者都會有情緒上來的時候,語言中斷是一種自我保護,沒有人覺得奇怪,也沒有人催促她說完,主持人簡單安慰,下一個人完美接上。
黎音離開座位。
雨勢漸大,屋簷下騰起薄薄的白色霧氣,自動販賣機外殼上也沾上些許水珠。
她側身拿出包包裡的手機,掃碼購買了一瓶氣泡水。
OUK的效率很高。前段時間的新品已經印發,瓶身標簽上的代言人穿著運動套裝,綁著發帶,笑容青春又燦爛。
她輕輕地哼笑了聲,前一天通宵做著海島遊玩攻略,第二天還拍得這麼好。就是不知道被抓到南陸島的時候,氣成什麼樣子了。
盯著瓶子愣了好一會兒,黎音才再次按亮手機,手指在通訊錄附近劃了劃。
這個時間,謝州的手機大概在他助理那裡。不過隻要她想,聯係他不是難事。
“請問——”
思緒被打斷,黎音停下撥電話的動作。
高大的陰影覆蓋住了遊樂場投射過來的彩色燈光,顧向淮和她保持了安全距離,於安靜朦朧的細雨中,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少年幽亮的眼睛星光璀璨,眸底仍有壓不住的羞躁,像是走過來說這樣一句話已經用光所有勇氣。
“怎麼了?”黎音抱住手臂。
“您是需要幫助麼?”
顧向淮抿出個禮貌又拘謹的輕笑,“方才,您好像在看到誌願者這邊,如果是不習慣當眾發言,或許可以先試著一對一聊天?”
他的聲音清越,澄澈的底色,一望可見的單純,熱忱地想要幫助泥足深陷的酒癮者。
“好啊。”她答應下來,順手擰開氣泡水遞過去,“請你。”
“謝謝。”他接下,靠近兩步站定在自動販賣機前,一樣拿出手機要給她掃一瓶ouk。
“滴”的一聲,屏幕跳轉到選擇飲品的界麵,少年好看的眼睛專注地掃視,又在某個時刻微微凝住一瞬。
是因為價格麼?黎音很懷疑,這樣小小一瓶水需要支付28塊,對於需要勤工儉學的大學生來說是不是過於昂貴了?
可對方很快調節好表情,快到黎音覺得自己剛才是產生了某種錯覺。
顧向淮學她下巴微抬的樣子,將水遞過來,晶亮的眼睛裡有很靦腆的笑意,“那我也請你。”
他脖子上掛著藍色的誌願者工作牌,黎音瞥了一眼,輕易地知道了他的名字。
搬走兩把椅子放在角落,黎音總算暢快地把自己“悲慘的身世”全盤托出。
醉酒爛賭的爹,不爭氣的娘,吸血鬼弟弟,沒用脾氣又大的對象…沒有一句實話。
嚴肅文學作品中的標準女主待遇基本被薅了個遍,要不是因為對麵的人聽到開始掉眼淚,她還可以再慘一些的。
他就愣愣地聆聽,晶瑩剔透的淚珠打濕了長長的睫毛,一路滾到棱角分明的下頜,滴在鎖骨上,他才像反應過來,吃驚地抬手揩眼角。
黎音忍住笑意,儘量地融入自己的悲慘新人設。
她衝他搖了搖手中的最新款的iphone,繼續說道,“我已經和他徹底分手了,以後再也不用幫不值得的人還分期。這也是一種進步,是不是?”
對麵人忙不迭地點頭,“嗯”了聲,又沒忍住吸了吸鼻子。
黎音好意地遞給他紙巾。
“抱歉…”顧向淮勉強露出抱歉的笑容,側過去清理,等好了,他便接過話頭,低聲問道,“那你現在住在哪裡呢?”
裁員後被前男友趕出家門,有不如沒有家人在百裡之外,二房東又騙走了最後三百塊押金,自暴自棄地花掉28元買一瓶沒有喝過的氣泡水,一連串的倒黴讓她悵然搖頭,“我不知道。”
她撩起眼皮看外麵的雨,隨即把手按在空空如也的胃部,“我都沒有錢買傘,可能明天找個地方,把這個手機賣了吧。”
“今晚的話…”她有些羞躁地抿唇,“我準備一會兒和主持人商議,就在這裡將就一夜。”
“這裡?”顧向淮環顧四周的空蕩,根本沒有可以睡覺的地方。
而且天氣這麼熱,主持人不一定會同意她打開大廳的中央空調的。
顧向淮想了想,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
“我先借你一些吧。”他撓了撓腦袋,很坦然地說,“不過我也沒有多少錢,大學城後邊的旅店不算貴,你去那邊住幾天,慢慢想辦法?”
黎音有點訝異,她一向認為窮男人是最在意錢財的,還真有人願意借給一麵之緣的人錢嗎?
“你不怕我騙你嗎?”她低著眼睛,“你知道的,酒精依賴症患者都是謊言家。”
“我不怕啊。”顧向淮像是著急了,“我很希望你騙我——”
一說出口,整張臉都滾上火燒。
“為什麼?”她問。
“這樣你說的那些事就沒有真實地傷害到你。”他脫口而出,又極力找補,“所以我說希望你是騙我的,並且,我希望在場所有會員都沒有經曆過那些悲慘的事情。”
“你真的很善良。”她的語調揚起來,“謝謝,我一定會還你的。”
自強自立的人設也續上吧。
她點開二維碼,兩人加上了微信好友。幼稚的男生頭像仍然是動漫貓咪,在她的聯係人列表獨樹一幟。
顧向淮沒有問她的名字,低著頭操作,很快,一個紅包發過來。
點開,跳出200的數字。
黎音眉心一跳,差點沒壓住臉上的震驚。200塊就能住旅店,還能住好幾天?他們真的處在同一個霧城嗎?
“那邊有40的旅店的。”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耳根微微紅起來。
“你住過麼?”黎音笑了一聲,“和女朋友?”
“不是。”顧向淮忙擺手,解釋,“是同學、同學和我說的。”見對麵好像不太信的樣子,他補充了一句,“真的,我沒有…沒有女朋友。”
他的聲音越降越低,想來是無聊的室友炫耀自己的某些私事,讓他聽到了旅店的價格。
“哦,沒有女朋友啊?”她又重複了一句,似乎帶一些話外之音。
“嗯,沒有的。”他低著頭,耳朵紅得好像快著火。
黎音很清楚自己的外貌對男人的衝擊力,但是能羞怯到這個程度的還是很少。上次在休息室,也不過看到個上半身,他後來看都不敢再看她的。
“可是我還沒有工作。”她咬著唇,“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你,說實在的,這200我也不太想亂花的。”
“那怎麼辦?”他略略著急,還想繼續勸說她,“這裡要怎麼睡得安穩?”
“你住哪裡啊?”她突然問。
顧向淮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這個年紀的男生胡思亂想,他一下繃住身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又遊離到其他地方,“我…我住在家裡,嘉州路附近。”
嘉州路離觀瀾園也不算太遠。
她為他的反應暗自發笑,“喔”聲回應,很遺憾地宣布,“那一會兒我們不太同路。”
顧向淮像是鬆一口氣,又像是略帶失落,愣愣地重複,“對…是不同路的,相反方向。”
聚會到達尾聲,調養小白菜的活動也暫時停止。
年輕男生的愛慕太淺顯,黎音不急吃這一口。
明早她還有前往南陸島的行程。
錢續團隊為楚方製作新曲的事兒傳到了謝州耳朵裡,現在有的人在島上綜藝照常拍,隻是不肯吃飯了。
當然,這並不是黎音去往安慰的主要原因。
錢續的團隊是謝州一手挖掘出來的,謝州不情願,錢續那邊也罷工。
楚方的曝光量上去,現在正是發新曲的好時候,不能亂了公司計劃。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沒有喝完的氣泡水,瓶身標簽隻有logo和配料信息。
這是舊版。
忽然有什麼思緒或者線索從腦海一掠而過,但是她沒有及時抓住。
黎音微微蹙眉。
誌願者送走會員,顧向淮留在最後為球館掛上條形鎖,他伸手打下卷簾門,轉身看見在販賣機旁等待的身影。
昏黃路燈照耀下的金色雨線慢慢降落,紮著低馬尾的女人微微昂首,朦朧的光有一點落在她微顫的濃黑睫毛,暈染出溫和的柔美。
廣場上的燈基本都滅了,黑夜中萬物黯淡,隻她光華滿耀。
而她在等他。
雖然不是一個方向,但是他們可以一起走到輕軌站。
夢想一瞬實現的愉悅感實在淹沒理智,他低頭看見手上那瓶氣泡水的標簽紙,嘴角沒忍住扯出冷笑,下狠手用力一捏,圖案瞬間變得扭曲難看。
顧向淮彎起眼睛,將它擲進了不可回收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