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還真遠。』江初照在心裡嘀咕,他一直覺得走在路上被許多人打量,感受到視線看回去,又見路上的人立刻調開目光,他這樣穿果然很奇怪吧?思及此,更是加快了腳步,隻想快些奔進客房,把門窗關個嚴實。
哪知路過脂粉鋪時,單明允忽地停步,轉頭對他說:「進去瞧瞧吧。」
瞧甚麼?他不要啊。「不必了吧,」江初照婉拒道:「將軍梳得挺好,簡單些得了……」
單明允不跟他囉唆,一把攫住他手腕,將他往脂粉鋪帶,那力道與神情,說是押送犯人也不為過。
「梳頭的錢我會付。」單明允頭也不回,一踏進店門即高喊:「有人麼?生意上門了。」
本在低頭忙活的娘子聞言抬眸,恰與江初照對上眼,登時眼前一亮,喜孜孜迎上,招呼道:「姑娘今兒想看甚麼?」
『我要包子、棉被、熱水澡。』江初照隻敢在心裡答她,又擔心發上那隻蝴蝶讓人給摘了。
「胭脂、水粉、首飾,再幫他梳個精致時興的發式。」單明允麵無表情回答,又低聲對他道:「放心挑,都算我的。」
誰來救救他……江初照看著那一盒盒物事端上台麵,嚇得臉色發青,一瞥眼,發現穀競川也跟了進來,大鬆口氣,剛要起身走近,卻被單明允按回凳子上。
「挑啊。」單明允瞥了眼台麵示意。
「明允你乾嘛呢?」穀競川將單明允壓在江初照肩頭的手輕輕挪開。
他隻覺一口鼎從肩上移了去,滿眼求助地看著穀競川,低聲道:「單…大哥讓我挑東西,我不用的。」
穀競川瞪大眼,有些消化不了,定定神,才對單明允低語:「你彆迫他,他都說不要了。」明允吃錯藥啊?
單明允示意他倆靠近,悄聲道:「我這些東西要送人的,難得有"姑娘"同行,自然要把握良機,否則一個大男人進脂粉鋪,多難看?」
江初照聞言一陣好笑,與穀競川相視一眼,發現他也在憋笑。
單明允又道:「競川,你也幫我掌個眼,瞧哪樣好些,挑完讓初照幫我帶出去,回頭我再跟他拿。」
行啊!兩人立刻來勁,將台麵上物事一一拿起,又問又瞧,均是一臉興奮熱情地討論起來。
店主瞧他們嘀咕一陣,忽然從麵有難色轉為興致勃勃,有些招架不來。
這三人是甚麼關係呢?她三姑六婆的本性好奇不已,一麵招呼一麵打量他們:『小姑娘貌似和較高的那位公子挺熱絡,倆人湊這麼近,神態間也很親暱;可方才牽她進門,要給她買東西的卻是另一位公子,叫他單大哥,必不是親生哥哥了……』
正胡思亂想,江初照和穀競川已經下好離手,將胭脂水粉往前一送,樂嗬道:「就這些吧!」
單明允看也不看,讓店主包起來,又提了一次給江初照梳頭。
江初照反手護住他發上的蝴蝶,鼓足勇氣抗命:「我不用梳頭。」
「算是謝謝你幫忙。」單明允的語氣很強硬,一點也不像在道謝,倆人僵持不下。
穀競川看不明白,屁大的事,這倆人還一副要打起來的樣子?他低聲勸江初照:「機會難得,明允不喜歡欠人情,你好人做到底吧?」
江初照咬了咬唇,說不出蝴蝶甚麼的,憋了一會,隻是輕輕點頭。
店主看小姑娘不大高興,柔聲哄道:「姑娘喜歡甚麼珠花頭飾?大娘一定幫妳梳得漂漂亮亮。」
「都行。」江初照垂眸回答,不知為何想起方才那翡翠簪,心裡頭更是委屈。
單明允幫他撿了幾樣珠花、兩支步搖,遞給店主:「勞煩您。」
江初照悶不吭聲,任由店主整活,發上加了許多勞什子,他覺得脖子很痠,眼睛也有些痠。
倆青年站在後頭等待,穀競川原本想趁這空檔,打聽單明允東西要送誰,卻見他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娘子各種彎彎繞繞手法,似在用心記憶。不免心下冷汗,要不之後再問吧,現在打擾他,找死呢……
那娘子一麵細心梳頭,一麵親切地誇道:「姑娘這發養得真好,又細又亮,跟綢緞似的。」
江初照尷尬笑笑,接不上話。
娘子見小姑娘心情好些了,跟著放下心,一邊梳頭一邊介紹起店裡的脂粉,待梳好了頭,更拿出一盒細滑水粉,輕拍在江初照臉上,嬌笑道:「妳皮膚底子好,輕拍一層即可,化妝是大娘送妳的,儘管放心。」
他很想阻止她。算了,人家也是好意……正自我寬慰,誰知那娘子忽將一抹花香往他唇上帶,不是吧?
「這是牡丹紅,」店主展示手裡的胭脂,「和方才妳挑的桃花粉不同,我覺著特彆適合妳這樣明豔活潑的姑娘。」
穀競川聽了這番"讚美",頭疼地輕撫額角,哪怕初照背對他們,他也能想像初照此刻的表情,更深覺對不起他。
正尷尬自責,卻聽那娘子歡快道:「二位爺,瞧瞧小姑娘,可美了是不?」說著將"小姑娘"轉了個身。
江初照猝不及防,椅子就給轉了過去,又看將軍和單大人一齊呆望著自己,暗道聲慘,慌忙回頭問那娘子:「鏡子。」
從人家掌中接過手鏡,他反倒沒勇氣瞧了,幾經猶豫,一咬牙,從半瞇的眼縫偷覷。卻見鏡裡明眸若雪、唇若丹霞,雲鬟輕攏、容色與步搖相映生輝的姑娘回望著他。這他啊?
「不、不難看麼。」江初照鬆口氣,乾嘛他倆雙眼發直,一副見了鬼似的嚇唬他?
「很漂亮。」穀競川誠摯地說,忽然驚覺自己失言,怕惹惱他,生硬改口:「你本就生得好,甚麼裝扮都好看,沒有彆的意思。」
漂亮?競川方才說了"漂亮"二字麼?單明允本來有些出神,倒被穀競川那句誇讚給嚇醒,古怪地瞥他一眼後,掏出錢結了帳。
一來二去,江初照心裡好多了,忽對那些胭脂水粉感興趣起來,笑問那娘子:「若是生性嫻靜的小姑娘,又適合什麼?」
店主聞言一喜,剛收了錢又忙不迭湊近他,親切地介紹:「妳方才挑的桃花粉就很合適,或者……」她打開一盒粉嫩橘色的胭脂,「妳瞧,這叫甜杏兒,極顯氣色,小姑娘們見了都喜歡。」
「那我就帶它,還有方才的桃花色也來一個。」江初照喜悅地說,又選了一盒質地細致、氣味芬芳的水粉,以及成色上佳的描眉黛硯與兩支軟筆,對那娘子道:「請幫我包起來,要送人的。」
「送姐妹是麼?」店主一邊幫他仔細包裝漂亮,一邊笑著問他。
江初照微微臉紅,笑而不答。
起身那刻,他因為不習慣脖子頂著沉甸甸的滿頭珠翠,上身傾斜一瞬趕緊自己拉回來,努力端正儀態時,忽聞一聲輕笑。
他抬眼望去,右肩跟著一輕,穀競川極為自然地將他那隻滿載三千多文銅錢、一袋姑娘脂粉首飾和替換衣物的鼓囊囊包袱揹上身,讓他落個兩手空空。
將軍要幫他拿行囊?這可不成!他慌忙伸手想取回來,開口喚:「將……」
「將甚麼?」穀競川側身一避,好笑地問。
江初照連忙閉嘴,差點就在店主麵前脫口了,他急得臉上泛起淺淺紅暈,低聲改口:「我可以的。」他不敢直接上手去拿,伸手指了指那包袱,盼穀競川還給他。
江初照一向挺乖巧,可不知是否換了打扮的關係,此刻在單明允看來,竟還真有幾分女孩家的矜持婉約……這荒謬的念頭登時讓他眼角抽搐,手臂爬上雞皮疙瘩,臉色也鐵青不少。
穀競川卻沒有任何回應,整個人不知在想甚麼。
單明允看不下去他這像是給抽了魂魄的鬼樣子,在倆人背上各推一把,催促道:「去客棧。」
相比穀競川那稱得上"憐香惜玉"的舉止,他可說是相當粗魯了,江初照習以為常,卻唬得一旁店主吃驚地呀一聲,深怕他一掌將小姑娘給生生推倒摔著。她剛想搭把手,豈料這姑娘下盤還挺穩,不過腦袋往前晃了個弧度又拉回來,腳步卻絲毫未挪移半分,瞧得她瞠目結舌。
穀競川讓他不輕不重推搡一下,神色倒是回複清明,立即轉過身,率先跨出店門。
雖說肩上輕鬆了,可江初照始終穿不慣襦裙,小心提著繁複裙襬,步態款款地邁出脂粉鋪,立即迎上門外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尷尬笑笑,悶著頭往前走,甚麼叫遊街示眾,這就是!
剛走沒多久,方才舖裡那親切的娘子卻追出來,嬌喊著:「姑娘、小姑娘。」她氣喘籲籲趕上來,對著江初照嫣然笑道:「瞧我這記性。」說著將一頂垂著輕紗的軟帽輕柔罩在他頭上,「日頭太毒了,彆曬著。」
入冬了哪來的毒日頭?江初照一臉不解,下一刻卻深覺這帽子是場及時雨,再也不怕人盯著自個瞧,當即感激道:「多謝娘子,這帽子多少錢?」
那娘子揮著玉手,忙不迭說:「不用不用,但凡來店裡梳頭或點妝的姑娘,小舖都會送這帽子的。」又親熱地拉著他手,柔聲慢語地提醒:「大娘同妳說啊,一會妳這帽子千萬彆摘,等進了屋再脫。」
江初照正想問她原因,她倒是自己解釋:「省得妝給曬花了、頭發教風吹壞了。」
「了解。」他點點頭,有些好笑,做姑娘還得這般講究?
風姿綽約的娘子瞧著江初照,思忖:『偏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看著涉世未深……』
她目光轉而在穀競川和單明允之間梭巡,『較高的公子貌似和善,可事關重大,還是讬付給看來嚴肅的那位牢靠些。』打定主意,她走近單明允,低聲道:「這位爺,耽誤您片刻。」
單明允略驚訝,點點頭隨著那娘子走幾步,倆人低聲說了幾句才各自離去。
「她跟你說甚麼?」穀競川好奇打聽,瞥見紀重九也傻笑著湊上來。
單明允看了看走在前頭的江初照,淡聲道:「沒什麼,那店主心腸很好。」可惜偏挑了他說話,也是天意。
* * *
胡進寶守著祖傳客棧,因這城裡的宵禁啦、城門禁啦、生人勿近啦種種限製,他這客棧幾乎隻接待麻雀,除了灑掃也沒啥事消磨,整個客棧上下三層都他包辦,跑堂兼廚子兼掌櫃,若有來客點菜,他還得問問附近舖子今兒有啥菜肉,現買現煮現賣。
這麼大濠州城,關得隻餘他一家客棧,好在祖上的積蓄不少,他一人飽全家飽,每日倒也清閒。
今日卻來了兩組客人,一行各三人。
頭一批進門的,是個笑容滿麵、英氣挺拔的公子,身旁跟著一個俏麗的小姑娘,他一開始隻瞧見這倆人,看他倆有說有笑,還以為是夫婦,賢伉儷三字幸好沒脫口,就見後頭跟著另一位爺,哇這體格多威猛壯實,不是練家子那肯定是獵戶,還專門獵猛獸那種的。
他們開了三間房,一問之下原來是兩兄弟帶著妹妹出門,這三個年輕人都挺能聊的,跟客人磨磨牙,招呼他們回房休息後,胡進寶出門采買食材,剛回來又見另一組客人上門。
領頭的那位看來年歲長些,不苟言笑,進門就四下打量他這小店,滿不滿意他猜不著,也不敢問。跟在後頭的另外二位可親切多了,最俊俏那個一雙桃花眼,對他這不起眼的小店一通誇讚,說到一半被瞪得沒了下文;另一位看來好脾氣的公子趕緊打圓場,領頭的大爺才放過俊俏的小夥子。
他們也要了三間房,是個東家帶著倆夥計出門做買賣,東家對夥計看來嚴厲,出手倒是大方,倆夥計跟東家住的廂房一樣好,沒讓他們住下房,這經營手法他得學學,若他哪日也請得起夥計。
胡進寶忙活一陣,將兩桌香噴噴、熱騰騰的菜肴分彆送上桌,又回到櫃台打盹。腦袋晃了會,卻看到吃驚的一幕──那夥計,桃花眼的小夥子,不知為何一直對另一桌的小姑娘擠眉弄眼。
這是瞧上人家妹子了?他經營客棧就為這個,形形色色的客人上演各式活劇。
胡進寶登時來了精神,去瞧那小姑娘的反應。小姑娘看來有些不知所措,先是低頭扒飯裝作沒發現,但那夥計還是一直衝她笑,似乎讓那姑娘有些坐不住了。跟姑娘同桌的公子大概發覺不對勁,低聲對小姑娘耳語幾句,那姑娘隻是搖頭,小口小口扒飯。
胡進寶於是歎了口氣,妳倒是說出來啊,倆哥哥這麼高壯,還怕甚麼?
剛這麼想,就看另一個哥哥加入談話,又瞥了眼另一桌的風流小夥。這下精彩了,那公子重重放下筷,直接走到對桌去,向那夥計不知說了句甚麼,唉呦怎不大聲點,他櫃台離得遠啊!又看小夥子似乎給嚇壞了,不住搖手,另一個好脾氣的夥計攔不住,東家直接踹了桃花眼的夥計一腳,哇啊他看了都覺得疼。
小姑娘心腸倒好,上前就想去攙扶被踢翻在地的小夥子,現在的姑娘真是不一樣嘍,雲英未嫁也不懂避嫌,這要擱從前那是決不會有的……喔喔,被她哥哥一把拉開,沒扶成。小姑娘看著那夥計的神情還有些不忍心,跟她哥不知說了甚麼,匆匆上樓去了。
他看得正起勁,沒成想那公子忽然轉身,臉色不大好地朝他走來,胡進寶唬一跳,情知偷看讓人逮著,侷促不安等著客人開口。
「店家,想勞煩你,」穀競川歉然道:「我那妹子有些不舒服,他晚飯也沒吃多少,你能否幫他弄些小樣送上去,他晚點還能墊墊肚子?」
「行、行。」胡進寶當即起身,又轉進廚房忙活。
* * *
江初照掩上房門,隻覺今天再荒唐不過,一瞥眼又驚得跳起來,認不出鏡子裡的自個,還以為有旁人在他房裡。紀重九也不知傷著沒有,單大人那一腳感覺積怨已久,把他嚇一跳,差點露了餡去扶,還好將軍拉開他,要假裝不認識還真難。
他推開窗,外頭已是黑漆漆、靜悄悄,原來宵禁是這個樣子。
冷風灌進來,他搓了搓手臂,將窗關得嚴實,想等晚一點偷偷去瞧紀重九。忽聽拍門聲,開門看到那親切的店家捧著一盤包子,有禮微笑:「客倌,您兄長方才讓我送些點心上來,您看包子成麼?」
江初照隻覺一整天的疲累緊繃,都讓這熱騰騰的包子驅散了,忙不迭接過,樂道:「我最愛的就是這個。」一麵掏錢一麵想著等等偷送些給紀重九,好安慰他一下。
這店家也厚道,見了錢並不收下,隻說他哥哥已經給過了,又提醒他遇著委屈的事,得跟自家哥哥說,彆讓人佔了便宜甚麼的,他不是很懂,仍笑著點頭,關上門就啃起包子。
他細嚼慢咽地,一麵聽著外頭響動,還剩兩個包子時,樓下也是一片靜默,大抵都回房歇息了。他端起盤子溜到紀重九房門前,迅速敲兩下,開門的卻是賀友之,他倆同時嚇一跳。
「紀重九哪去了?」他悄聲打聽,又問:「你要包子麼?」
賀友之搖搖頭,也是小聲回應:「紀重九住隔壁。」
江初照點點頭,又鬼祟地敲隔壁房門,賀友之盯著他側臉,隻覺這姑娘扮得也太像了,還是一陣悚然,關上門不敢再看。
這次開門的是馬鳴山,江初照覺得自己快瘋了,正想說敲錯門告辭,卻見紀重九光著上身從馬鳴山後麵探出頭。
「你們…你們在乾嘛?這誰的房間?」
紀重九理所當然地答道:「我的啊,馬鳴山來幫我擦藥。」
「我沒想到單大人會踢他。」馬鳴山極是尷尬和不忍心,扭頭瞥了紀重九一眼,轉回來道:「隻是他再這樣盯著你,怕是讓人給看出來……你也來幫他擦藥?」
擦啥擦?江初照一個勁搖頭,把包子塞給紀重九,提醒他吃完記得盤子藏起來,自己回頭再找他拿,匆匆掩上門。
他偷偷摸摸地正要溜回房,卻聽到奇怪響動,很輕很輕,在屋瓦上,貓麼?
他探出窗去瞧,發現大晚上不隻他一人做賊,這賊他很熟啊,當即一個縱身上屋,輕手輕腳跟在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