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濠州這一路上,楓紅杏黃、天青水碧,晚秋恰若早春,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的景致攜著各式熟成的果香、稻香,最適合出遊。
他們一行六人迎著涼爽秋風,策馬北上。
紀重九跟江初照年歲輕,正是愛玩的年紀,不免貪看風景還掉了隊,這時單明允的臉色總特彆難看,幾次以後終於忍不了,抬腳就要給他倆一人一下,被穀競川笑著攔阻。
江初照於是收心不少,一路提醒紀重九跟上。
鄰近濠州城的最後一站,是一個小小的城鎮,大夥感受到迫在眉睫的任務,不禁都嚴肅起來,可偏偏發生了一件荒唐事。
穀競川打算著人先去濠州城采買一些衣飾。畢竟濠州城在向青棠手下,城門管製、放行不如其他大城寬鬆,不隻實施宵禁,對生人更是嚴加盤問。他們先前已有打點關係,裝扮成短暫拜訪親友的商賈,衣飾上自然也儘量貼近城裡百姓,彆要引人側目,旁生枝節。
紀重九一個勁地想先進城瞧瞧,主動攬下采買任務,穀競川本來不答應,想派辦事穩妥的賀友之去,想不到單明允主動說他會看好紀重九,穀競川這才放心,讓他倆一道進城。
但紀重九總歸是紀重九,誰看著都是一樣。
眼見兩人順利帶著物事返回客棧,穀競川稍稍放心,跟著大夥一邊撿選適合自己體型的衣飾,還誇了紀重九眼光好,沒成想下一刻,馬鳴山就嚷起來:「這啥玩意?」
幾人順著看去,見他手上攥著一件碧綠色的衣料,江初照覺得顏色很美,順手接過來,讚道:「不挺好看的?」一邊展開細瞧,這一展不得了,在場所有人抽一口氣,江初照更是燙手似的將那綠綢扔桌上,倒退兩步。
那是一件女裝內衫。
「你拿公費買東西討好姑娘?」馬鳴山愕然地悄聲問他,隻覺太誇張了,這人沒錢乾嘛不問自己借一些?
紀重九嚇壞了,直嚷道:「我自個有錢,才不會拿公費做這事,我、我確實跟成衣鋪拿的男裝。」
「你有檢查麼?」江初照也聽到方才的耳語,雖然知道他不會,但這糊塗蟲辦事……
「略略看一下。」紀重九哭喪著臉,小聲咕噥。
「或許是多給一件,之後拿去還店家就行?」賀友之提議,眾人紛紛讚同,當即將衣飾逐一攤開搭配。
紀重九這回神仙難救。
不多不少,上衣下裳內衫外衫,正好六套,五套男裝一套女裝。
穀競川真不知說啥了,隻是瞪著他。
大夥感到山雨欲來,都不敢吭聲,窒息的沉默中,單明允開口承擔:「我說要看著他,這是我的錯。」
紀重九反應不過來,愣瞧著單明允,原本勾魂的桃花眼,此刻盛滿驚惶不定。
穀競川深呼吸幾次,認賠地一擺手:「算了,屁大的事,他晚點進城,明日我再給他帶件新的男裝出來。」
「那多浪費?女裝也是能穿的。」單明允接話,一屋子的人給他唬一跳,正麵麵相覷,又聽他接著說:「錯有錯著,我們都是男子,六個大男人接連進城也太醒目,怕是被盤問調查,若裡頭穿插著一個姑娘,比較不會被提防。」
聽著有幾分道理,問題是誰穿?江初照看看壯碩魁梧的馬鳴山、滿臉陽剛之氣的單明允、肩膀寬闊身形挺拔的穀競川,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賀友之顫著手身先士卒,將那綠綢裙往自己身上一比,鬆口氣笑道:「太短了,我穿得露出一截腿。」
江初照一陣惡寒,看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紀重九,誰也不肯接著去拿衣裙。
「你不覺得自己該負起責任?」
「也隻能江大人穿了。」
他倆幾乎同時開口,江初照登時來氣:「誰穿我也不穿。」
紀重九滿眼懇求地望著他,江初照隻當沒看見。
穀競川深知江初照內心疙瘩,不想迫他,一把抄起那套女裝,目光在幾人之間來回梭巡,臉色愈發凝重,掙紮好一會,歎了口氣:「初照,還是你穿吧。」
這突如其來的背叛,讓他不可置信地盯著穀競川。
穀競川也是無奈,低聲勸他:「紀重九動作多粗魯,你平常也都看著的,再說咱之中最俊的就是你了……哪,我隻說你俊,可沒說彆的,你是俊哪!」
看小夥子悶著頭不吭聲,穀競川很是過意不去,「要不這樣,你若肯穿,我多撥些軍餉犒慰你?」這句話剛出來,江初照抿著唇抬頭看他。他有些心虛,看來不要錢啊……「或者回去讓你告假,出去遛幾天?」他再次提議。
江初照欲言又止,重重籲口氣,不知憋了甚麼話回肚裡。
是咧,初照愛玩但不貪玩,閒暇時還常自個去校場鍛鍊的……這不要錢不要假,他媽的到底要啥?穀競川苦苦思索。
其他人見此光景,均是暗自心驚,將軍這是在同人商量啊?往日裡還不大吼一聲:『媽了個疤子,叫你乾就乾,再廢話老子親自操練你信不?』
幾人麵麵相覷,交換眼色。
「那這樣,」他熱切提議,「這次委屈你,當我欠你件事,隻要你提,我能力所及無不答允。」
江初照盯著那綠綢裙,又瞧瞧笑著哄他的穀競川,將軍一直待他很好,極少拜讬他甚麼,如今都開口了,是該給人家麵子,隻得無奈道:「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穀競川接話,含笑與他擊掌為誓。
事不宜遲,眼見近午時,幾人各自回房替換裝束,先後回到江初照的房門前集合。
濠州的男子挽髻,並不時興將發全部盤起,而是以錦帶或發簪束起部分,其餘青絲垂在身側;寬袍廣袖、衣袂飄飄,看起來優雅閒適。
幾人平日看慣彼此窄袖勁裝的打扮,如今這般一穿,個個都有些陌生侷促感,十分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是江初照。
他瞅著鏡子裡的自己,五味雜陳又深覺荒謬,憑甚麼他們可以穿男裝,自己就得撿剩下的?也許是這男子的發式不對……他散下頭發,烏黑亮澤的發絲垂下,又盯著鏡子歎了口氣,他不會梳姑娘的發式。
「初照,你換好了麼?」穀競川敲他的窗,看紀重九吃吃竊笑,警告地瞪了一眼。
窗戶吱呀一聲被推開。
「我不會梳姑娘的頭,你們會麼?」
穀競川聞聲回眸,呆了一呆,江初照沒成想會與他直接對上眼,也是一愣,他倆都有些認不出彼此。
如雲秀發勾勒出一張極為精致秀美的臉龐,江初照的輪廓本就柔和不似其他男子剛毅,此刻烏亮發絲垂在胸前,纖美的脖頸教青絲微遮,露出的凝脂雪膚令人眼前一亮。
許是營裡虎背熊腰的漢子居多,平日勁裝的他瞧著有些單薄,豈知這姑娘衣裳穿起,卻顯玲瓏有致、穠纖合度。那一身綠綢羅裙將腰身收得極為窈窕,襯得眼前"少女"纖細柔美,嬌俏可人,教幾人一時神搖意奪,隻是忘乎所以地盯著瞧。
江初照也沒看其他人,隻對穀競川目不轉睛,半晌才樂道:「將軍你這般很好看呀!」
佳人倚窗淺笑盈盈,如春日的湖水碧波蕩漾,眾人又是心頭輕顫發燙。
怎地不理人?江初照等了會,乾脆轉向大夥又說一遍:「我不會梳頭,你們可有人會?」
無人應答。
他忽覺大夥這神色有些怪異,笨啊,自個不會,他們當然也是不會,問個毛?他自討沒趣,拉著窗又要關上。
穀競川這才回過神來,擋著窗沿道:「我會。」
* * *
江初照起開門閂,本以為隻有穀競川進來,沒成想他後頭拖了長長一串尾巴,連單大人都擠進鬥室湊熱鬨。幾人摩肩擦踵的閃避一番,圍著江初照上下打量,像看奇珍異獸般,他就有些惱火。
紀重九不愧為最會看人臉色的,率先發難道:「江大人你若是姑娘,我肯定討了你做媳婦。」
江初照的表情像被人搧了一耳光。
馬鳴山見狀,以為他在嫌棄,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損紀重九:「你瞧見江大人方才的臉色沒有,太他媽實誠。隻怕他真是姑娘,也瞧不上你。」
紀重九原本雙眼發直地盯著江初照,這才錯愕回神,也像挨了一耳光,滿麵通紅,向著馬鳴山不忿道:「你是姑娘麼,姑娘家想甚麼,你懂個屁!」
「但這也太像了些……」賀友之有些悚然,他知道江大人偏女相,沒成想幾可亂真到這地步?
單明允沒吭聲,跟賀友之想的竟是同一件事。
穀競川瞧江初照神色尷尬,抬手往碎嘴三人腦門各拍一下,斥道:「媽了個疤子,少說兩句!」
江初照見狀,笑了一聲,那紀重九霎時臉紅的像喝了烈酒,卻不敢再看他。
「坐。」穀競川指指凳子。
江初照依言坐下,眼見鏡子裡的穀競川轉了轉脖子,將手指按得喀喀作響,伸手就往他的頭抓來,忍不住驚呼一聲,反射地縮頭避開。
「你乾嘛呢?」穀競川抓了個空,有些詫異。
江初照登時無措,紅著臉承認:「你方才的起手式很古怪,我擔心你會把我的頭擰下來。」開玩笑,幾年前將軍做完這套動作,可是直接把一塊大石捏成齏粉,他至今記憶猶新。
這是甚麼血腥場麵?眾人被他一說,各自想起一些跟穀競川還有這起手式相關的往事,忽覺也不是不可能……
穀競川給氣笑了,「這腦袋隻會胡思亂想,摘了也沒用,」又按著他肩頭,提醒道:「坐好。」
賀友之在一旁看著,發現江初照雙手攥緊,一動不動,當即勸道:「要不一會入城,找間脂粉鋪梳頭吧,他們也有替姑娘梳妝打扮的行活,好過咱們自己亂整。」他很技巧地用了"咱們"二字。
「我梳得很好。」穀競川賭氣道,他同樣看出江初照的僵硬,總覺得有些受傷,遂執拗起來。
梳齒落在發上時,江初照難掩詫異,穀競川梳得很輕,甚至比他自己平時潦草粗魯的手法輕柔太多。有幾次他圖方便,直接一梳到底,扯下不少頭發,有斷裂的、也有從頭皮生生拔下的;穀競川卻是握著發絲,從發尾逐次往上梳開,完全沒扯疼他。
「謝謝。」他小聲地道。
穀競川瞥了鏡中的他一眼,勾出一抹笑,垂眸道:「彆謝太早,沒準把你梳成個醜八怪。」又將頭發分成三束,其中一束在江初照鬢邊繞了繞,綰出一個線條優美的發圈,再順著編出一條柔順鬆軟的辮子,交到江初照手裡,「拿著,鬆手就把你的頭擰下來。」
江初照忍著笑,握緊那撮發,好奇地盯著他動作。
不隻是他,所有人都呆呆看著穀競川俐落的手法。馬鳴山邊瞧邊問他:「你從哪學的?」
穀競川一麵繞一麵憶起從前,笑意更顯溫和,「有陣子我爹帶我和毛丫頭出門,就我們仨,那段日子毛丫頭的發式都是我給梳的。小丫頭可難伺候了,手勁稍微大些,就在那唉唉叫。一下要花、一下要蝴蝶,有次還指著窗外,說甚麼都要燕子那樣的,考我呢。」
他嘴上埋怨,眼底儘是笑,梳的是江初照的發,這有些寵溺的笑卻是因另一個人,儘數倒映在鏡中。
江初照淡淡一笑,移開目光。
不多時,穀競川已將另一束發辮完成,接過江初照手裡那束,自桌麵拾起他原本的發帶,左右各盤繞幾圈。江初照看不到他弄甚麼,卻聽到幾聲低呼,從鏡子看到大夥驚豔的神情,更是好奇。
「成了。」穀競川喜道,有些可惜這兒沒另一麵鏡子,好讓初照瞧瞧他的傑作。
「編得很彆致。」江初照看著自己因發式更顯清爽的輪廓讚歎。
「後麵編得更漂亮。」紀重九提醒一句。
穀競川笑著拉過江初照的手,放在編好的發式上,「摸看看。」
「不會摸壞了?」他說著,很輕很輕地感覺那編發,摸了一會後笑問:「蝴蝶麼?」想不到他也能有個蝴蝶?
「是蝴蝶,」穀競川笑答,又避著人耳語一句:「你這麼愛花,當然得給你一隻蝴蝶湊一塊。」
江初照忽然想起他學泳的那年夏天,溪邊、水裡同樣繁花似錦,抬眼看鏡中的青年,仍掛著和當日一模一樣的笑容,明亮如初昇朝陽。
他不知自己怎麼了,忽然心跳得飛快,趕忙伸手在胸口捶了兩下,這才平靜些。
* * *
大夥照計畫,三三兩兩的個彆入城,又將兵器分藏在各式行貨裡,總算是順利通過城門盤查,直等到走入鬨市才相聚。
眼見城裡較早晨更形熱鬨,紀重九習慣地扯著江初照就要開始亂轉,被賀友之攔下提點幾句後,才連忙鬆開手,不敢再去拉扯這"小姑娘"。
江初照就覺得穀競川也沒冤枉紀重九,他真是太粗魯了。
打聽客棧位置後,幾人邊走邊瞧地行去。
江初照眼尖地發現那一串串插在草杆上,亮晶晶、紅彤彤的小玩意,他好多年沒吃糖葫蘆了,忙不迭跟小販拿過一串放進嘴裡,甜滋滋地笑了,又樂嗬嗬轉頭問大夥:「一人一串?」
幾人開心應好,單明允卻道:「咱倆不用。」說著指指穀競川。
江初照勸他:「客氣甚麼,難得能吃上一回。」
單明允淡淡搖頭,「我和他不愛甜食,尤其他,一見甜就反胃。」
江初照嚼到一半險些噎住,上前兩步,愕然問:「將軍不吃甜食的?」
穀競川乾笑兩聲,「不是不能吃,吃得少罷了。」說著將注意力轉向其他攤販。
江初照本想再問,卻聽那小販道:「一共四文錢。」他忙將錢付了。
小販見他生得漂亮,忍不住搭話:「姑娘不是本地人吧,這幾位爺是?」一個小姑娘教四、五個大男人擁簇著,多怪異。
「是哥哥們。」他隨口答道。
「啊?這…都同一個媽生的?」高矮胖瘦都有呢……
江初照愣了下,淘氣一笑,手偎在腮邊,悄聲道:「同一個爹。」
「明白。」小販會意一笑,耳根熱起來,小姑娘嬌俏得很哪!
江初照一回眸,卻見幾人盯著他猛瞧,似乎都有些走神。
「我臉咋了?」他不解,又啃了口糖葫蘆。
被他一問,大夥匆忙扭頭,各自看向彆處,竟無一人答他。
態度很奇怪啊?江初照逕直走向穀競川,搭上他的手,「我臉上可有甚麼?」說著一汪澄澈水眸湊近他,細白小臉襯著玫瑰色的紅唇。
穀競川心神一蕩,又嚇得甩脫手,「你臉好得很。」他粗聲道,急急往前走。媽了個疤子,弄幾套男裝都辦不成,他回頭要宰了紀重九……正暗自咬牙,卻教人一把扯住,定睛一看,是一牙板泛黃、頭發花白的老翁衝他笑。
「老丈,你這是?」旁人就算,他抽腿即走,偏是這樣的老骨頭扯著他,一碰就碎的啊,他隻得停步。
「爺,這位爺。」老翁陪笑道:「公子世無雙啊,老朽手邊有些好貨,想請您品鑑一番。」
公子?叫他?生意人還真是甚麼謊都能順口溜啊。穀競川一瞥,原是個玉石小攤,眼見各式樣、成色的玉飾琳瑯滿目,他一笑,「這玩意我不懂,鑑個鬼去。」說完拉開那老翁。
「唉喲!爺,這位爺。」他不依不撓又巴了上來。
穀競川一愣,這人真會看臉色啊?眼見同行幾人裝作不認識,越過他逕往前走,江初照還邊嚼邊嗬嗬笑。說實話笑得挺好看的……
「爺啊,老朽看得出來。」老翁低聲說,將他拉回心神,「那小姑娘,」說著努努嘴,「是您意中人吧?」
穀競川這會真不知接啥了,都說老人半瘋癲,眼前這貨更是癲得厲害。
看他不答,老翁更加肯定,當即會意微笑,神秘道:「您可知,送意中人甚麼最合適?」
「我沒錢,身無分文……」
「是簪子哪!」老翁故作耳背,高聲打斷他,一邊在台麵翻找,另一隻手卻無論如何不肯鬆開他。
我去!這老匹夫……「老丈,我真沒錢。」他雙手握拳,強捺下性子,咬牙笑道。
「沒錢也不打緊,看看無妨,玉這東西,講究的是緣分。」那老翁扯著他,「我這許多玉簪…」沒錢是吧?老人家眼珠一轉,撚起一根粉色簪子,笑道:「好比這桃花色的,喜慶又襯膚,俗稱孩兒麵。就當討個好兆頭,預祝您與那姑娘兒孫滿堂,價錢也不貴……」
是咧,他與江初照兒孫滿堂?穀競川好氣又好笑。
「爺笑了,那就是有些眉目!」老翁樂道,拽著他往攤子近些,「再看看,看看又不費錢。」
穀競川教他纏怕了,隻能認栽,想著隨便買些甚麼脫身,老人家生活也不容易。卻不期然瞥到角落漆盒,紅布底下露出一截翠綠,他眼明手快地將紅布掀開,見一通體碧綠、雕著玉蘭花的翡翠玉簪,質理細膩、瑩瑩生輝。
正出神,那老翁忙不迭搶過紅布,又罩在那簪上,慌道:「這不行這不行。」
「我也不見得買得起,老丈何須驚慌?」他嘿地一笑,也學著那老翁神秘的語調,傾身低語:「或者,這玉的來曆有些特殊,恐怕沾惹些甚麼在上頭……」
「唉呦!爺哪,這攤子的玉都是我親自揀選、細細打磨,可不是甚麼來曆不明的物事。我知您想甚麼,聽聞會有人將陪葬品盜了去賣,我這小本生意,卻是光明正大的哪!」
他不過說笑,想不到卻將老人家嚇著了,心裡極為過意不去,態度軟化不少,溫聲有禮道︰「老丈,那簪子挺好,能否再讓晚輩看一眼?」
這小夥子翻臉跟翻書一樣啊……老翁心下冷汗,遲疑一會,有些提防地掀開紅布。
真是很像啊,這翡翠綠得多好看。他心中一動,有些著迷地問:「這簪子,能割愛賣與我麼?」
「不成不成。」老翁一把抓起簪子,直往兜裡揣,陪笑道:「我這小攤上好看的簪子可多了…」
「我就喜歡那簪,彆的不要。」穀競川認真道。
年紀輕輕,倒是挺死心眼的,見這簪之前還愛理不理的哪……老人家手心攥得更緊,解釋道:「這簪,是我留著給自個娶媳婦用的。」
「娶媳婦還是娶兒媳婦?」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見那老翁羞赧道:「媳婦,我打算有朝一日,遇著喜歡的姑娘,贈與她……」
* * *
「你們猜,將軍買是不買?」馬鳴山饒富興味瞧著那尚在糾纏不休的二人,都幾盞茶的功夫去了?頭一回看有人能纏將軍這麼久的,薑是老的辣啊。
「不會。」
「不會。」
「絕不。」
眾人個個搖頭,江初照卻含糊不清道:「會吧。」
幾人一齊看向他,賀友之淺笑道:「你太不了解他了,他若喜歡,乾脆得很;不要的東西,誰也沒法塞給他。」
眾人又個個點頭如搗蒜,江初照一臉不信。
賀友之瞧他神色,一時有趣,半開玩笑地問:「妹子,要不咱們打個賭,就賭他買是不買?」
「賭了,我賭一弔錢,將軍會跟那老丈買,哪怕一小塊玉渣子也算啊!」他爽快道。
「一弔錢?我說你真不信這邪了。」賀友之愕然道,大夥在營裡頭消遣時,也隻是一文兩文玩著,他都不曾看過江大人下去玩幾把,想不到一賭就押這麼大?
「那你也敢同我賭麼?」馬鳴山笑著插話。
「賭了,同樣是一弔錢。」江初照眼也不眨。
若非他手上拿的是糖葫蘆而不是酒葫蘆,眾人真會當他喝醉了。
「那我也賭一弔錢,你敢麼,我說他偏不買。」紀重九隻是湊個熱鬨。
單明允忍不住勸他:「初照,競川他真不會買,你彆傻。」
「他會買。」他固執道。
究竟是穀競川倔些還是江初照倔些,單明允捋不清,遂搖搖頭,對下注的三人道:「讓他分攤還你們,彆催他債。」
「會買。」他又說一次。
* * *
「你叫我公子那時,我就覺得你不老實了。」穀競川差點往老頭子的腦門拍去,硬生生忍住,「你這會編故事,打算坐地起價呀?就你這……」一隻腳踏進棺……他再次忍住,「你這歲數。」喔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你孫子都和我一樣大了吧?」
他扯出笑,卻在心裡掀了人家的小攤。
他也不是第一次讓老人家唬弄,若騙家裡兒孫嗷嗷待哺,或是發妻臥病需錢診治,他都願意多給,可撒這拙劣的謊,就是瞧他不起了。
「我真沒成親!」那老翁嚷道,「我一直在等這玉簪的主人,風雨無阻,等了大半輩子……」
「好好好,那你慢慢等吧。」他打斷那老翁,隻想快步離開,免得一失手扼死了老人家。
未料他剛轉身,後腦杓卻挨了一下,扭頭去瞧這矮小的老翁,剛剛老頭子是跳起來打他麼?買賣不成仁義在,年紀大就能這麼做生意的?穀競川又驚又怒,正想質問對方是不是要討棺材本,那老丈卻歎口氣,遞出玉簪。
「你若真喜歡,二兩銀子,收麼?」玉這東西,講究緣分哪……
* * *
江初照細嚼慢咽地,在把最後一口糖葫蘆吞進肚裡時,穀競川剛好走回他們身邊。
紀重九立刻好奇打聽:「瞧這麼久,將軍可買了些甚麼?」
穀競川搖頭歎道:「老頭子瘋得很,許是雕玉雕壞了腦子。」
看!沒買!三人哈哈笑,正想調侃江初照兩句,卻見穀競川自懷中取出一玉簪,遞給江初照。
「買了這玩意,你看如何?」
江初照一愣,沒敢接,尷尬笑道:「我手上都是糖漬,怕汙了你那簪子。」
馬鳴山倒很有興趣,湊上前細瞧,同樣不敢伸手,「看著很細工,水頭也好,這翡翠得多少?」
「二兩銀子。」
「二兩?」幾人齊聲驚呼。
「他坑你吧,二兩哪!」馬鳴山聲調都變了,顫著手比出兩根指頭,這可以買多少美酒了?
「他說本來百兩千兩也不賣,跟我有緣,才算我二兩。」
「你也信?」單明允這下真忍不住了,太不像競川了……
「我信。」他一笑,忽然將簪子安在了江初照的發上。
這下眾人倒是駭得屏息無聲了。
穀競川渾然不覺,歡快道:「挺好看的。」
「競川,你這是……」
單明允遲疑地問了半句,卻被紀重九高聲打斷:「二兩銀子哪!就這般送給江大人了?」
江初照登時滿臉通紅,手上都是糖,又不好去摘下簪子。
「江大人是姑娘打扮,可也就這兩日,之後根本用不上的。」紀重九又喊。
穀競川被他一嚷,登時回魂,同樣麵紅耳赤,急道:「我也沒說送誰,隻是想看看戴起來感覺,這……買給我家毛丫頭的,她、她及笄之禮快到了,不是說玉能避邪擋災麼,順便祛祛那丫頭身上邪氣。」
江初照原本緋紅的麵頰,在聽到這句話後立刻褪去,訕訕一笑,輕聲提醒:「這二兩銀子太沉了,將軍還是快些收好,我怕不留神,碰碎了它。」
穀競川瞧他一會,輕輕抽出簪子,還回懷中,卻有說不出的失落,隨著這簪一並藏進了懷裡。
「對了,在商言商啊。」賀友之掏出一弔錢,塞進江初照手中。另外二人也跟進,江初照來不及阻止,三弔錢就跟糖漬和在一塊,他心下歎息,好歹讓他洗個手。
「他們做甚麼?」穀競川問單明允。
「打賭呢,除了初照,個個都說你不會買。我也勸他,你肯定不買,倒差點擋了人家財路。」單明允淡淡一笑,又不解道:「你怎知道競川會買的?」
江初照一麵用水袋仔細地衝洗錢,一麵笑答:「那老丈年歲很大了,將軍心疼他,不會不買。」頓了頓又蹙眉笑道:「二兩銀子啊,誰會花二兩銀子買根簪子?」但將軍就是會。一如很久以前,他願意花好幾個月的晚上,教一個素昧平生的孩子武藝。
穀競川笑問:「這意外之財,你打算怎麼用?」
「我要存起來。」他喜孜孜地將錢揣進包袱裡。
「存起來,然後呢?」他再問,更是好奇。
「存起來作老婆本。」江初照樂嗬嗬道。
他身著女裝,活脫脫是一靈動嬌豔少女,卻說出討老婆的話,幾人都是一愣,這才想起他身分,均笑得東倒西歪。
穀競川卻生平頭一回有種強顏歡笑的怪異感,隻覺懷裡的玉簪似是又沉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