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明之一(1 / 1)

江初照發現穀競川很能笑。

不是愛笑而是能笑,事無大小都能樂上一回,他跟在穀競川身邊,一整天聽最多的竟是哈哈哈。

哈哈哈……江初照想著那笑聲,好幾次差點害慘他。將軍自己笑也就算了,偏那笑聲太響太亮,他沒聽過誰笑得像穀競川這般歡脫放達,總忍不住被帶著一塊笑,笑些啥子他也不清楚,就是想笑。

隻有他倆倒還好,哪怕笑得渾身出汗、喘不上氣,歇會又能接著笑;可單大人有時氣得臉色發黑,將軍仍在哈哈哈。

哈哈哈……將軍笑得,他可笑不得,隻能猛掐自個大腿,拚命忍住,又怕單大人看出來,總咬著牙瞠圓了眼,憋得極是痛苦。

今日穀競川卻是沒放聲大笑。

清明時節,細雨輕柔攏住燕門關,一切景色涼冷迷蒙,彷彿罩上層層輕紗。江初照立於一眾弟兄之間,隨著最前排的年輕將軍,一齊舉香祭奠,香煙嫋嫋乘著雨勢、風勢攀上雲霄,彷彿能將思念穿透雲層,傳遞與遠去的故人。

這是穀競川帶來的規矩。

從前每逢今日,江初照會偷偷準備一些供品,在石頭或木板寫下他故去親人的名字,點上一支香。今後不必偷偷摸摸了,燕門關上下都能借今日祭拜自己逝去的親友、殉職的同袍,大夥默默進行焚香祝禱。

他看著自己親人的名字刻寫在石碑上,歡喜又心酸。

夜裡雨停了,清風明月微涼,江初照趁著還沒熄燈,搬了把凳子坐在帳外。穀競川梳洗完不見他,尋了出來,亦學著他搬凳子,坐在他身側。

「將軍,謝謝你。」他遙望天邊一彎月牙,輕聲道:「我今日祭奠時跟家裡人說了好多話。」不是深怕被發現的匆匆幾句,可以愛說多久說多久,還能祭拜供品跟紙錢,他從前都不敢想。

「你都說甚麼?」他微笑看著小孩子。

「讓他們放心唄,我哥哥……我曾有個大我兩歲的哥哥,他一直掛心我,所以我跟他說特彆多。」

隻大這娃娃兩歲?穀競川忽覺不忍,那些夭折的孩子,無論是因疾病、戰爭或意外離去,對父母都是一生的缺憾,手足的離世對孩子又是何等衝擊。他伸手輕拍江初照的背。

這安慰反而讓江初照眼眶發熱,緩了會才接著道:「我跟他說,我會永遠想念他,也會好好生活,現在就過得挺好。」他抹抹眼,有些沙啞:「他特彆疼我,雖然他如今不在了……」

「他在的。」穀競川接話,看娃娃瞧著他,溫聲續道:「我有兩對爹娘,一對在我六歲那年早逝,我爹……就是現在伴著我的爹,當時同我說,生我的那對爹娘,隻是住得高些,仍然伴著我,不曾遠走。你哥哥也是一樣的。」

江初照咬著唇沒作聲,像是在壓抑想哭的情緒,穀競川伸手作勢要拍他頭,他嚇了一跳,這才鬆開唇。穀競川一笑,輕輕揉了揉孩子的小腦袋。

*           *           *

夏季前腳剛來,穀競川後腳就帶著江初照往山的另一頭去。

江初照直到站在瀑布附近,對著清澈湍急的溪水,才憶起年初時,將軍曾說要教他泅水的。他當時還不知死活地問是不是非學不可,得到的答案是:一軍人人都得會泅水,連一軍門檻都過不去,更彆提要進前鋒營、做"江大人"。

「將軍,你介意我穿衣服下水麼?」他說這句話時自己都覺得荒唐,是以不敢看穀競川。

哪知穀競川爽快回答:「是得穿衣服,鞋也彆脫,直接下水。」

「啊?連鞋……」那浮得起來麼?

看小毛頭瞪大眼,穀競川認真道:「不這麼練,練不出效果,你想,若交鋒時落了水,難道有閒暇寬衣脫鞋?最理想的境界,是在武裝情況下也能靈活行動,不致滅頂。」

江初照聽了這話,有些尷尬地承認:「我完全不會,或許說沉就沉的。」肯定沉!他在心裡暗暗補一句。

「有我呢,沉不了。」他一擺手,不甚在意地接話。

江初照就放心了,樂嗬一笑:「那趕緊吧!」說完直接往水裡走。

穀競川吃了一驚,提住小毛頭後頸領口,「你直接下去,一會隻怕抽筋溺水,先鬆鬆筋骨。」他心下冷汗,這孩子說乾就乾,看來完全不怕水啊?

兩人稍鬆了鬆手腳,往溪裡走去。夏日溪水沁涼,剛浸下去暑意退了大半。

江初照想起很久以前,他曾與哥哥偷溜去河邊玩,那水太大,他們倆娃娃隻敢在岸邊互相潑潑水,將頭發和衣裳打溼。哥哥那時說,等他們再長大些,自己想學泅水,學會了一定教他,到時他倆就如水裡的魚兒,互相追逐嬉戲……

他想到這兒,將臉埋進溪裡,冰透了眼睛才抬起臉。

穀競川牽著他,走到水略深處,溪水漫過江初照胸口,卻隻及穀競川腰際。

他真是矮得可以……江初照忍不住歎息。

「你乾嘛長籲短歎?」

「我個子很矮吧?」他沒頭沒腦地問。

穀競川輕笑兩聲,「怕甚麼,還會長呢,每頓多吃兩碗飯,有空多跑多跳,很快就竄上來。」

看小毛頭點點頭,似是寬心不少,他又正色道:「一會數三聲,你深吸一口氣,埋進水裡,緩緩用鼻子吐氣,吐完再出水。」

江初照點頭,聽他口令:「一、二、三。」

倆人一齊吸氣,雙雙埋進水裡對視。

穀競川憋著笑,盯著江初照鼓鼓的腮幫子,咋這麼像鬆鼠?他再受不了,吐出一堆泡泡,冒出水大笑。

江初照倒老實,不受他影響,捺下好奇,用鼻子將嘴裡、肺裡的氣慢慢呼出,在水裡待了好一會才冒出頭,笑問:「你方才咋笑成這樣?」

穀競川忽地就有些慚愧,人家態度認真,他也得收心,彆再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慢著,小毛頭方才在水下待了很久?他驚喜讚道:「初照,你是可以深潛的好苗子!」

「我是麼?」江初照一臉意外。

「第一次就能潛這麼久,等你再長大些,將肺擴張,肯定能潛更久。」穀競川雙眼放光,又開始胡思亂想:要是初照日後也能玩深潛這套,他就能帶小毛頭潛到他去年發現的秘密洞穴,那裡可漂亮了,可惜沒人陪他去……他回過神,熱切提議:「你不怕水,直接練劃水跟踩水吧!」

「…沒問題。」江初照不想他失望,雖有些疑慮,仍答應下來。

整個夏天,他倆都泡在水裡。

江初照遊得小有心得,還嘗試從瀑布旁往下跳,紮了個大猛子,樂得合不攏嘴。他尤其喜歡收集岸邊的野花,一口氣撒在水麵,再深吸口氣躺進水裡,睜開眼往水麵上瞧,透過水波的花卉、陽光、樹影、晴空,特彆剔透澄亮,彷彿置身仙境。

穀競川就會笑他,說甚麼男孩子跟蝴蝶似的愛花愛粉。他也不解釋,直接拉著將軍躺下來瞧,看著這哥哥瞠大眼目不轉睛,他心裡偷著樂,鬆開手讓預藏的各色花朵冉冉飄上水麵,光彩繽紛。

今年夏天快結束時,江初照特彆依依不舍。

天氣逐漸轉涼,大概再過半個月,溪水就會開始透著寒意,他幫自己跟穀競川帶了替換衣物,可是直到他把頭發擦乾,自樹叢走出來,穀競川還泡在溪裡樂。

「將軍,太陽快下山了,你不換衣服麼?」他站在大石頭上高聲提醒,也不敢站太近。他記得將軍之前跟他說過,自己最喜歡從水裡竄出來拖人下去,尤其喜歡拖單大人……

穀競川本來躺在水麵看天邊晚霞,聽他一喊才回神,有些不甘願地上了岸,卻不換衣服,大步往回走。江初照跟在他後邊,勸他把濕衣服換下。

「一會回帳直接洗澡得了,不要浪費。」他不甚在意地往前走,晚風習習吹拂他倆。

江初照被風灌得打了個冷顫,還是勸:「得翻過山頭才回去,太遠了你先換上吧,免得著涼。」

穀競川哈哈笑:「哪這麼容易病的?」

*           *           *

這不說病就病了麼……江初照心下歎息,搖著蒲扇煎藥。

都兩天了,將軍當晚回來就精神不大好,梳洗後早早睡下,半夜咳起來,他倒了杯熱水給將軍,卻搖不醒,額上又燙,嚇得他趕緊找軍醫。單大人也披著外衫跟進來,問他將軍怎麼病的,他隻是搖頭,總不能說他倆玩水玩出病來?

他正想著,瞥見單明允掀開帳簾。

「初照,你進來。」

江初照不敢讓他等,當即褪了鞋跟上去,剛進臥室,手中扇子卻教單明允一把抽走,他一愣,「單大人,那藥……」

「我另找人顧,你上榻去。」

他是將近兩天沒闔眼,單大人不也是?當即應道:「我一點不困,可以幫忙。」

單明允瞥他一眼,似是不耐,指了指身側,「上那張榻。」

江初照瞪圓了眼,結結巴巴:「我怎能上那張榻?」

單明允不跟他囉唆,一把拽住他,掀開被子把他扔進去,又將被子蓋得密不透風,見他掙紮著往外爬,沉聲道:「你出來試試。」

江初照在他淩厲如刀的目光下慫了,隻露出一顆頭,不敢再動。

「單大人,」他小聲試探,「這是做甚麼?」

單明允將扇子塞給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周軍醫,低聲說了幾句,才轉頭回答他:「藥煎好了餵不進去也沒用,周軍醫說了,得先把這燒退下,競川醒來才能自己喝藥。」

江初照眨眨眼,忽然明白單明允把他塞進穀競川被子是何用意,但這也太霸道了,好歹商量一下……

眼見單明允要跟著周軍醫後頭出去,他急急嚷道:「還是單大人你來吧,我接著煎藥。」

單明允腳步一頓,旋身回來,江初照下意識向後縮了縮,背碰到了躺在身後的穀競川,渾身一僵,不敢再動。

「小子,動動腦筋,這是單人床榻,擠得下我跟他?」單明允一臉忍無可忍,「競川素日待你不薄,不過勞你幫他退燒,屁大的事,他奶奶的推三阻四……」說著竟緩緩掄起拳頭。

「我做、我做就是了。」江初照慌忙接話,求生的本能讓他忙不迭點頭。

單明允又看了他一會,淡聲道:「燒退之前,不許下床,否則軍棍處置。」

就這麼走了。

江初照看著帳簾呆了會,轉身去探穀競川額頭,感覺敷在他額上的帕子被捂得熱,偷偷下榻替他換了一條涼爽的重新敷上,又端起碗,沾了些水在乾淨的帕子上,輕拭他因缺水有些龜裂的唇。

他極有耐心,專注地又拭了幾回,再將額上帕子又換了一次,思忖:『還是得儘快退燒才能醒轉喝水。』

他又爬上榻,去摸穀競川的手,這手平日很溫暖,冬日也不見冷,此刻卻凍得很,身上也隱隱透著寒氣。他想了想,脫去外衫抱住他。

「快些暖起來吧,退燒就舒服了。」他小聲說,拉過那雙大手,一麵嗬氣一麵搓暖。忙了一陣,感覺似乎暖和些許,江初照鬆開手,打算再來一次方才的換帕子和以水沾唇。

剛掀開被子一角,帳簾也跟著撩起,他唬了一跳,迅速滾回被子裡,千鈞一發。

單明允伸手探入被子,微微蹙眉,「你方才有下榻麼?」

江初照不住搖頭。

「競川?」單明允輕輕搖他,全無反應。「不是說小夥子體溫高,看來是無稽之談。」他搖搖頭,令江初照有些心虛。「你靠他近些。」他對小夥子招招手,又將穀競川翻成側躺。

江初照依言略靠近,沒成想讓人從背上推一把,往穀競川懷裡送,來不及悚然,單明允又拉過穀競川的手,將他整個圈住。

「這樣會暖得快些。」單明允喃喃自語,順手換了穀競川額上的帕子。

江初照忽覺自個這會體溫高了不少,尤其是臉……腦子亂糟糟,又像空空如也。

「辛苦你了。」單明允的聲音自上方傳來,「你陪他睡一會,這兩天你也沒怎麼休息。」他拍拍江初照的頭,熄了燈離開大帳。

他還會回來。而且這下烏漆抹黑,他何時回來猝不及防,軍棍啊……江初照一向識時務,此刻也不敢鋌而走險,隻是安分待著。

黑暗中沒了視覺,其他感官反而敏銳起來,他嗅到一種若有似無的香氣,又感覺溫熱的氣息噴在臉上。他的臉驀地燙起來。

「不要浪費。」他喃喃自語,乾脆抓起穀競川的手,把臉埋進去。臉上降溫了些,穀競川掌心也暖起來,他又捂了會才抬起臉。

過一會他閒著無聊,借著透進帳內的幽光,又抓著那雙手研究一番──右手掌的繭比較厚,這雙手平時握劍提槍挽弓,骨節分明又修長,多漂亮的手。他用自己的手比了下,差距很明顯。

被窩暖和多了,就有些倦意,單大人說他可以一道睡。江初照這會冷靜不少,窩在穀競川懷裡,疲倦地閉上眼,隻睡一下下就好。

他做了一個夢,老槐樹的枝葉沙沙搖響,在融融暖意裡,更為溫暖的語調說:『明日三哥幫你帶件禦寒的衣衫來,就不怕冷了。』

*           *           *

「這小子睡得跟死豬一樣,雷打不醒。」單明允說著,伸手就去搖榻上酣睡的小夥子。

穀競川本在喝粥,看了他的動作,舉著筷子及時把他的手格開,「讓他多睡會,你不是說他顧了我兩天。」

「是我跟他一起顧了你兩天。」單明允青著眼圈,沒好氣道。

「行啊,那你也上榻躺會。」穀競川笑著往旁一讓,大方比了比自個的榻,沒心沒肺連聲謝也沒有,大口喝粥吃菜。

沒病也讓他氣病了。單明允懶得罵他,隻提醒:「一會記得把藥喝了。」說完懨懨地打了個嗬欠,認命的出去操兵日訓了。上輩子不知欠穀競川多少。

江初照一覺醒來,嚇得魂都飛了,他這一睡竟然睡到夕陽西沉,日訓咋辦?為甚麼沒人叫他?自己從來都是雞啼之前就醒來練功的……將軍似乎看他嚇著了,還邊咳嗽邊安慰他,更讓他過意不去,趕緊把榻還給人家。

穀競川用了些粥,翻上榻又昏沉睡去,夜裡愈咳愈厲害。

江初照幫他拍背,又照著軍醫吩咐,打了溫水幫他擦拭高溫的脖子、四肢,溫水帶走皮膚上的溫度,他身上降溫許多。江初照一直重複這些動作,直到早晨穀競川不再反複發燒,能自己起身洗漱,他才略鬆口氣,被日訓號角催出去操練。

可不到中午他就溜回大帳。

「還不到飯點,你怎地回來了?」穀競川詫異地邊咳邊問。

「就是不太放心。」他將托盤往桌上一擱,伸手去探穀競川額溫,感覺體溫平常,略放下心。

穀競川看這孩子一臉嚴肅,稚氣的臉卻是老頭的神情,好笑地哈哈兩聲,又難受地咳起來。咳了一陣感覺小手幫他拍背,心裡邊有些溫馨,剛要謝謝小毛頭,卻見孩子將托盤往他麵前一推,打開一盅冒著甜熱氣味的湯。

「冰糖燉雪梨。」江初照頗有得色,喜孜孜地介紹。

甚麼甚麼梨?他驚恐地盯著那鬼玩意瞧。

「將軍你這是乾咳,昨晚發燒也是渾身都燙,我問過軍醫,這是身子火旺,梨能潤肺清熱,喝了治咳嗽。」他將甜湯悉數舀進碗裡,又加了一句:「我燉完有自個嚐過一些,挺甜的很好喝。」

那你自個喝行麼?穀競川覺得再不把話說清楚,這熱心的娃娃哪天真要毒死他……「咳咳,初照啊,其實我……」

「江初照!」

單明允一把掀開帳簾,手上棍子隨著他殺氣騰騰地闖進來,「躲這兒偷懶?」方才要找人示範兵器,點名半天卻沒見這小子,昨日已蹺課今日還蹺,不揍他都對不起他。

「不不,我是……」他邊說邊抱頭蹲下。

「他幫我弄藥。」穀競川接話,指了指麵前飄著甜香霧氣的碗,另一隻手把江初照往自己身後帶。

「還不到吃藥的時辰。」單明允揚了揚眉,看這碗也不像藥,就是躲懶,競川還護他?「江初照你是大夫麼,弄藥?」

「冰糖燉雪梨,治咳嗽很有效的。」穀競川忍著咳,再次替他回答,當著單明允的麵啜了一小口,頭皮發麻、幾欲作嘔,硬吞了下去。

單明允瞧著他倆,這是爹在護犢子?他抱胸一笑,眸子卻全無笑意,瞪著穀競川,憊懶道:「既然有效,你現在全喝下去。照你常說的那句:『不要浪費。』」

穀競川僵了僵,稍瞥微微發抖的孩子一眼,暗罵自己倒楣,將一碗甜湯當鴆毒全灌入喉,試了幾次,忍住沒嘔出來。

單明允滿意極了,「冰糖燉雪梨?妙、妙啊。」他轉向江初照,「今日就算了,明兒日訓你若還溜回來,我連今天的份一並罰。」說完用長棍掀開帳簾,大步離開。

穀競川咳了兩聲,江初照這才回神,忙倒了杯水給他,輕拍他背。

他咕嚕嚕喝完,覺得活過來,自己又再倒一杯,剛要湊到嘴邊,孩子卻接過茶杯,把水倒進碗裡晃了晃,將碗裡剩餘甜湯刮乾淨,遞還給他,很好心地道:「不要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