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芒種(1 / 1)

寒來暑往,江初照升上二軍將近一年,除了日日校場行跑操課,他每日會獨個再多練一至兩個時辰的功夫,內功調息則是時刻進行。

剛開始閔百生看他站在一眾二軍之間,特彆嬌小稚氣,還擔心二軍的訓練強度會讓他吃不消,沒想到這孩子體力楞是超前其他人,一整套操練下來,臉不紅氣不喘,絲毫不見疲態,這才放下心。

二軍裡能人也是不少,江初照跟著那些哥哥,閒暇時又學了一些他們各自拿手的兵器,軟鞭、闊斧、大刀等等,對他而言甚麼都新鮮,每日玩得不亦樂乎。那幾個哥哥看他學東西用心,還總掛著笑,生得又水靈可愛,對他多有照顧。

但他還是很想念穀競川,分明都在燕門關,想見一麵卻不容易。

平日裡教課的都是裘大人或駱大人,有時遇著考較成果的日子,才會見著單大人,他出現時氣氛特彆凝重,考不過的都拉下去挨軍棍了,過兩日還得找他補考,再考不過加倍挨打。

這些都是江初照聽補考的哥哥們說的,嚇都嚇死了,那軍棍多長多粗,教頭們也不是吃素的,揮起來謔謔作響,絲毫不容情,他自覺哪怕挨兩下他都受不了,是以卯起來練習,不敢有失。

他進步飛快。

江初照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太平世道,還會有盜匪作亂的?今日他一邊在廚房忙活收十,一邊想起幾個時辰前,二軍點到他們這一支表現較出色的去盪寇,裘大人領了命就帶他們出去,說甚麼帶他們見見世麵。

見世麵?他看著自個已經洗淨的雙手,他今日第一次殺人。

不隻是他,其實這裡頭有很多從三軍升上來的二軍,也都從未上過戰場殺敵。官府都沒轍的,定是悍匪,所以才需要軍隊平定,當時他沒想到這層,天真的以為抓起來就行,不敢真的殺傷人命。

他後腰挨了一刀,若不是裘大人當時拽他一把,這刀隻怕要從脖子下去。

「差點排隊等投胎了……」他喃喃自語,將手握了又放,稍早拿刀砍進肉裡的怪異感還在,他又有些反胃……忽聽腳步聲走近,剛抬頭隻覺驚喜交加,方才那股不適,此刻神奇地煙消雲散。

穀競川走向他,笑容滿麵地問:「那大鍋粥你熬的?」

江初照有些反應不過來,略一思忖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方才幫大夥煮來暖胃的菜粥,遂怔怔點頭。

「做得不錯,他們喝下緩和許多,你加甚麼了?」他隨口問道。

部屬們頭一回殺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常人都會怕,但這又是非跨過去的一個檻。還沒來燕門關之前,若是遇著好像今日這般,穀競川都會到場安撫一下他們的心情。

今日卻不同以往經驗,他來二軍營地時,瞧見大夥雖有掛彩,也安靜甚少交談,情緒卻平和安定,也沒人心神崩潰,捧著熱粥慢慢喝下。他去探那口粥,也不知放了甚麼在裡頭,看著清如水,卻飄來陣陣清香,光嗅著都舒心,這才好奇來廚房一探。

「加了幾樣野菜。我從前頭一回見血……也是發暈又食不下咽,是一個哥哥用草葉熬了粥給我,才好些的。」他說著抹抹眼,緩了會才抬頭看穀競川。

兩人對視一會,穀競川覺得有些奇怪,不解地問他:「你盯著我做甚?」

江初照慌忙調開視線,訕訕一笑,「將軍事多,肯定不記得我了。」一彆一年多,豈會記得。

「我記得。」他接話,眼見四下隻有他倆,乾脆敞亮了說:「我隻收過一個徒弟,不會輕易忘記的。」穀競川沒說,自己曾來二軍校場,遠遠瞧過小毛頭幾回,看他過得不錯,也就放心多了。

兩人相視而笑,江初照心下喜悅,輕飄飄好似要飛上天。

穀競川卻比他更樂,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揚眉問:「你不洗把臉?」

臉?他正莫名其妙,那高大的哥哥湊近他,抬手用袖子在他鼻下蹭了蹭,他看那袖子抹上了一些黑黑灰灰的東西,驀地大驚:「灶灰啊?」不隻是鼻子,他整張臉都熱起來。

小孩子臉頰跟人中都有些紅彤彤,甚是可愛,穀競川樂不可支:「不是灶灰是啥,你這年紀還想長胡子?」

江初照先是尷尬,後又好笑,更多是受寵若驚,「袖子…弄臟了。」他指著那哥哥的袖子,過意不去。

「不打緊。」穀競川不甚在意,揉了揉孩子的頭,又誇他兩句,這才轉身離去。

他離開廚房,恰好在門口與另一名二軍裝束的漢子照麵。

「將軍。」那漢子低頭喚道,並不和他眼神接觸。

常人都是見了明允才這般躲閃,對他可大方多了。穀競川有些納悶,是以反倒多瞧那人兩眼,卻看那漢子輕手輕腳跨過門檻,湊近江初照,在小毛頭腰間掐了一把。

江初照哇地一聲,扭頭一看,反射退兩步。

「苗大哥。」他扯出笑,目光卻充滿戒備。

「欸,來看看你要不要搭把手。」那"苗大哥"說到手這個字,拉過江初照的細嫩小手,又摸又捏。

這和方才穀競川碰他完全不同,江初照寒毛直豎,又有些不舒服,這個哥哥一直給他一種很不對勁的感覺,慌抽回手,仍是掛著笑,卻莫名委屈,眼睛熱熱的。

「我……」聲音有些沙啞,他咳了兩聲,「我忙完了,就剩收十,不勞煩大哥。」走吧,拜讬了……他在心裡喊。

苗可期卻反而貼上來,對他臉上嗬氣:「你就是太客氣……」

「我上茅房!」江初照大嚷,靈活閃過他,飛也似的奔出門。

苗可期有些反應不過來,再一看,門口連個影都沒了。

穀競川大步踏進閔百生休息的帳子,教他有些吃驚,今天吹甚麼風?忙從凳子站起,恭謹道:「將軍……」

穀競川一把將他按回凳子,傾身笑道:「百生,我想跟你借個人。」

*           *           *

大帳裡兩名青年一坐一站,各忙各的。

單明允專注紙上,低頭謄寫,纖長眼睫低垂,蓋住所有情緒,筆下字跡端正,行文條理分明、簡明扼要,案桌上亦是整潔,物事雖多卻絲毫不見淩亂。

相較於他的一絲不苟,穀競川桌上可熱鬨多了,散亂著林林總總物件──

幾本看到一半隨手擱著的書、一些製作到一半暫放的小玩意、寫到一半的捲宗、閱到一半的軍捲,一半一半一半,單明允最受不了這樣,偏偏這人最後又可以一並收尾。

早前幾年單明允曾刻意考他,不時跟他要這要那,想不到這人還他媽亂中有序,隨手一抽一翻,效率奇高地遞了出來,想唸他兩句都抓不著辮子,乾脆眼不見為淨。

穀競川這會也不用那桌,立於一旁擦拭長劍,稍早聽說二軍剿匪回來,他擱下劍就出去了,回來以後又帶了些木板木條,興衝衝拿到裡頭又敲又打也不知乾甚麼。單明允讓他吵得頭快裂開,剛要進去揍他,他倒是自個忙完走出來,還是擦劍,看來今日進入收尾階段了。

穀競川一麵擦拭劍鋒,也不在意那長劍寒光森森,反而時不時打量單明允。讓他盯著瞧了會,單明允再忍不住,冷聲問:「你不怕把手指削下來?」

「誰讓你好看呢。」他大方承認,讚道:「你做事的樣子特彆好看,慢條斯理又仔細專注。」

單明允忍了下來,裝作沒聽見接著寫。

哪知他不曉得想起甚麼,接著問道:「我常對你毛手毛腳,你可會心裡不舒服?」

單明允忽地停筆,咂了兩下嘴,又接著搖筆杆,賭氣道:「不會,我一向喜歡得緊。」

穀競川驚得手中長劍滑落,他及時撈起,劍鋒仍削下一角案緣,木角喀喇喇滾出去。

單明允白了一眼,沒事人似的繼續忙。

穀競川心臟漏跳一拍,現下又狂跳起來,甚麼跟甚麼,若說不介意便算,喜歡是個啥意思?

單明允瞧他耳朵紅的似要滴血,又一臉驚愕無狀,方才明白他胡亂想些甚麼,更是氣惱,咬牙道:「不瞞你說,你平時大庭廣眾的喊我老婆,我也很喜歡,每每開心得睡不著。」他手上落筆加了幾分力道,那字就粗野起來。

穀競川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慍怒挖苦,又讓這句嚇得手心全是汗,擱下劍試著解釋:「我開玩笑沒分寸你是知道的,」他緩口氣,卻壓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打量著單明允的臉色,艱難地嘗試婉拒:「我叫你老婆,也是玩笑話,咱倆相識多年,雖說同歲數,可我一直敬你如……」

「我就是你老婆沒錯。」單明允打斷他,忿而站起,聽這語氣他還當真了?更是來氣,光火道:「你沒耐心,不對,是沒閒功夫練兵,我幫你練;你不樂意,也不對,是忙不過來寫彙報跟朝廷打交道,我幫你寫。一寫一練就是一年多,你說我是你老婆麼?老子他媽就像你的……」娘!這字不能說,他硬是咽了下來。

穀競川大大鬆口氣,樂得上前一把抱住他,「彆惱,彆惱啊,你有甚麼得直接說出來,我真猜不著。」隻要不是他方才誤會的那般,一切好談啊!

他接過單明允緊捏在手中的筆,安撫道:「往後這些我都會做,你歇會吧。」

單明允瞧他不再嘻皮笑臉,似是真心改過,這才呼出一口濁氣,重重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剛喝了口茶,又見他頭也沒抬地問:「那往後我還能叫你老婆麼?」

*           *           *

「將軍!」

江初照在大帳外高喊,等了一會,聽得穀競川喚他,才褪下鞋進去。再見到他,江初照心裡說不出的喜悅,又有些緊張。

「坐。」穀競川指指身側椅子,看小毛頭坐下,接著道:「知道我找你來做甚麼?」

「閔教頭說是打雜。」

穀競川笑了兩聲,神秘道:「那是我對他說的,你日後對誰,都得這麼說,懂麼?」

不是打雜?江初照點點頭,好奇地等著他。

「初照,你想不想升職?」

江初照被問得一愣,「甚麼意思?」

穀競川專注地看著他,眼裡光彩熠熠,「明允是副將,你可注意到其他人對他態度有何不同?」

「…又敬又怕。」他簡明扼要地回答。

「這就對了!」穀競川一笑,「你想不想同他那般?」

看小毛頭反應不過來,他解釋:「升職有許多好處,隻要升到參將以上,像駱必陞和裘興他們,你能有自個的帳,不用再和其他人擠著睡。」他彎下一根手指,「奉例跳好幾級,」他又彎下一根手指,「最好的是,」他握掌成拳,字句鏗鏘有力:「其他人得稱你一聲"江大人"。你知道這代表甚麼?」

代表他不用看人臉色!江初照倏然抬眸,掩飾不住心裡激動,脫口道:「我很想做江大人,不管多辛苦。」

這娃娃一點就透啊!穀競川心裡激賞,他一向喜歡奮發向上、無畏艱難的人,當即熱切道:「那好,從今日起你跟著我,學武藝、兵法、陣法,隻要你用心學,做"江大人"指日可待。」

江初照喉口和眼眶熱起來,更滾燙的是胸口,他說不出話,隻是用力點頭。

穀競川看了這娃娃一會,溫言道:「你先回去收十東西,這段日子住我帳裡,照常跟著二軍日訓,下了校場就來我這兒──"打雜"。」

小孩子聽出弦外之音,掩嘴嗬嗬笑,起身抱拳一揖:「多謝將軍。」

稍晚江初照帶著物事返回大帳,他行李很少,一隻包袱結束的事。繞過屏風往裡邊走,看兩張榻各自挨著帳幃擺放,形成一個角,他將自個被褥疊在那張空蕩蕩的床上,好奇地打量環境。

更裡邊貌似還有乾坤,他掀開臥室後頭的簾子,簡潔敞大的空間裡飄著清香,地勢較低且鋪著石板而不是地毯,剛要走進去瞧瞧,聽得一陣笑,原是穀競川將自個桌子收拾好,跟進來幫他安頓。

「這是浴室。」他燃亮燈,指著帳幃另一頭的厚重門簾,「平時在外邊燒了熱水,兌進這桶裡泡一會,可舒坦了。」他揉揉孩子的頭,親切道:「這裡的東西都能任意使用,彆客氣。」

好麼原來有自個的帳這般快活?江初照大開眼界,光這浴室就睡得下十個大男人,洗完澡還能直接窩榻上,當然舒坦了。

從前他洗澡時去得晚,熱水總是不夠,大冷天浸完冷水還得頂著北風回到大夥同住的通鋪營帳,帳裡十來人,是比外頭暖多了;可逢夏時節又是另一回事,整個帳裡又是汗味又是體味,掀起簾子也散不去。他都說不準是夏天還是冬天難挨。

胡思亂想到一半,鼻間卻嗅到一陣清香,好似蘭花的香氣,垂眸一瞧,是一塊洗澡用的胰子。胰子這麼香的?

剛從穀競川手裡接過來,又聽他問:「你喜歡薑花或橙花麼?」

「甚麼花?」

「水仙、百合、茉莉,我也分不出誰是誰。」他嘿地一笑,將各式香氣的胰子一股腦倒在旁邊的小幾上,「從家裡帶的,我有兩個妹妹,小的成日臟兮兮,大的倒是愛乾淨,這些是她做給我的,一道用吧。」

「小的是毛丫頭?」

「猜中了,」穀競川登時一樂,「她玩起來啥也不顧,頭發亂得一把,又毛又茸,野狗似的。」說到後來哈哈大笑,幸虧這是帳篷,否則怕是震下幾片屋瓦。

江初照本來極力克製,但又是野狗又是毛茸茸,還搭著這魔頭般的江洋大盜笑聲,終是忍不了,跟著放聲大笑。

『小孩子笑起來真是很可愛,跟個小太陽似的,眼睛又黑又亮。』穀競川開心地想,他一直覺得自個的帳太大了,這不剛剛好。

*           *           *

穀競川對這娃娃滿意不減當年。

隔日他倆小試身手,發現江初照比之前更有進境,內功底子也好,顯然是不曾偷懶,日日勤練的成果。

他一時開心,連翻兩下掌,這掌風極其詭秘,竟帶得江初照像被吸住般往前拖,腳步踉蹌跟著一旋,差點往後栽個跟頭。

穀競川遊刃有餘地接住小毛頭,正想問他要不要學這壓箱底功夫,誰知他後腰剛挨上自個手臂,彷彿被燙著,慘叫一聲彈開,差點往旁摔去。他機警扶住孩子,卻看這娃娃滿頭大汗,臉色蒼白。

「你腰上有傷麼?」

「小傷,就快好了。」江初照應聲答道,抬手揩去冷汗。

這孩子平日怎麼摔都不叫疼,怎地今日唉得奇慘?他勾勾手指,江初照有些忐忑地走近他。

「你有給軍醫瞧過麼?」

他不笑的時候那威儀也是令人不敢造次的,江初照沒膽瞞他,慢吞吞解釋:「這跟其他人的傷比起來隻是小意思,我自己弄得了。」

「我瞧瞧。」他比個手勢讓孩子轉過去。

江初照暗道聲慘,硬著頭皮轉身。

衣衫掀起,隻見包紮得很潦草,畢竟沒學過處理傷口,又傷在視線盲點,沒人幫忙自然弄得一榻糊塗。他就有些惱怒,忍著沒破口大罵,沉著臉自架上拿繃帶藥瓶。

解開傷口一瞧,卻忍不住爆發:「他奶奶的這叫小意思?」

江初照嚇得跳起來,被他一把拽住肩頭,穀競川咬牙道:「彆動,傷口已經裂了。」

他倆身高相差太多,穀競川乾脆蹲下幫他上藥,江初照不敢妄動,那藥沾著傷口卻如刀割般疼痛,他毫無預警,忍不住哎呀一聲。

這跟剛剛的慘叫極是不同,姑娘家似的,穀競川愕然抬眸。

「將軍,我……」

「媽了個疤子。」穀競川往江初照腦門隨手一拍,登時拍得孩子眼冒金星,「嚷嚷甚麼,跟個娘們似的。」他好氣又好笑,將繃帶繞在手上,唰唰地俐落包好,「傷好之前連日訓也彆去了,那刀傷很深,你自個沒瞧見,再拉扯會愈裂愈深。」

他坐回案桌,提筆寫了張便籤,交與小毛頭,是幫他跟閔百生請假的。

江初照剛謝過他,又看他從椅子上各拿了兩個靠枕往臥室走去,好奇地跟進去,見他把靠枕放在自己那張小榻上,「趴著睡吧,以後受了傷就找軍醫,客氣甚麼?」穀競川頭也沒回,幫他把床鋪疊好,語氣緩和許多。

以後?江初照覺著這兩字聽來有些怪,再想卻是合理,當兵麼,受傷家常便飯,當即答道:「記住了,謝謝將軍。」

江初照驚異於那外傷藥的神效。

多虧如此,幾天後他又能照常日訓練功乾活,負傷這幾日他隻看兵書,將軍肩不讓提、手不讓挑的幫他打理日常、燒洗澡水、換藥,他就覺得自己跟個廢物沒兩樣。

相較他的終日惶惶不安,穀競川倒是開心的一把,感覺多了個弟弟,他一直想要一個這樣活潑開朗、可以一同嗑牙玩鬨的弟弟。自從帳裡多了個孩子,晚上熄了燈,兩人頭對著頭躺在榻上,黑暗中嘮上幾句,嘻嘻哈哈睡去,他隻覺驅散不少冬日嚴寒。

*           *           *

「軍人世家的子弟,一入營通常直接編入二軍以上,若有能力出眾的,不多時就能進先鋒部隊。」

傷癒當日的午後,穀競川在大帳對江初照說:「因為他們不隻拳腳利索、精通兵器,更對兵法、陣法有相當涉略,能迅速於陣前理解、判斷長官指令,甚至替補陣亡長官發號施令,初照,你要設法追上他們。」

江初照點點頭,詢問道:「將軍也是軍旅世家出身的吧?」

「是,我是我爹親自帶出來的,早年也曾上陣不離父子兵。」他聚精會神地瞧著娃娃,「若你不怕辛苦,他教給我的,我同樣對你傾囊相授。」

傾囊相授?江初照渾身發熱,朗聲應道:「我會潛心學習,把你教我的都學全,多謝將軍栽培。」

穀競川瞧娃娃難掩激動、躍躍欲試。他心裡邊激賞,唇角隱約有笑,卻又正色道:「哪,這可是你自個說的,不能半途而廢啊。」

自那天倆人達成共識後,江初照隻覺這親切的哥哥像變了個人──比從前嚴厲太多。

他每日一下校場,又車輪戰的投入私人課程,穀競川給他的兵器跟武藝訓練,強度遠遠高於二軍,他咬牙一日扛過一日。

嚴師出高徒這句話他算是親身體驗了,校場上裘大人跟駱大人不住誇他,時不時找他出來當示範,閔教頭臉上有光,看到他總是眉開眼笑;但在穀競川這邊,他半點討不了好。

兵法蠻好玩的,他非常喜歡,兵者,詭道也。聽著穀競川深入淺出,用以前行軍打仗經驗講解,他總是羨慕憧憬,偶而提問些與課程無關的瑣事,將軍也樂於跟他嘮些,當時這哥哥又會親切起來。

但陣法艱難太多,要評估己方、對方兵馬,地形走勢、戰場疏闊,天候變化等等,糧草也要考慮進去,關係到緊攻慢攻,這些林林總總因素,合在一起稱之「廟算」。原來不隻打打殺殺就行?

「將軍,我算好了。」他在小幾旁輕喚,見穀競川抬眸示意,才拿著廟算試題,忐忑地走近他案桌。

「坐。」

江初照依言坐在他身側,一雙眼緊張地盯著他。

穀競川拿著紙一語不發,臉色益發難看。

「我…算錯了?」他試探道,頭皮陣陣麻癢。

「對了。」穀競川一笑。

「真的?」江初照喜出望外。

「七題之中,對了兩題。」他陡然歛下笑,抬手就要往小毛頭腦門拍去。

「彆打頭!」他慘叫,忙不迭伸手護住,「本來不笨,打著打著也笨了。」

「行啊。」穀競川乾脆地收手。

江初照剛放下心,卻見他起身自椅後抽出一根長棍,登時倒抽口氣。

「不打頭,打屁股。」

江初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一向循規蹈矩,從未挨過軍棍,可眼下看著將軍手裡的長棍,隻覺不會比挨軍棍輕鬆多少,咽了咽口水,小聲問他:「打…打手心成麼?」

「你跟我討價還價?」他瞪眼反問。

江初照縮了縮肩膀,冒死續道:「屁股有點……」

「是最好下手的。」穀競川接話,「若打了手心,你還怎麼握筆練槍?」

「將軍你這是要往死裡打呀?」他失聲大叫,從椅子上騰地一下跳起來,滿臉驚恐。

「我往死裡打,你扛得住?」他也大聲起來,唬得小毛頭倒退兩步,「你現下是要哭麼?」穀競川嘴角抽了抽,劍眉蹙起,上下打量他。

「沒哭。」江初照悶聲道,用力抹了抹臉。

「轉過去。」他冷著臉命令。

江初照咬著唇依言照辦,滿腹心酸委屈。穀競川棍子剛要揮下,卻聽他嗚咽一聲,將右臂壓在眼睛上,低低地抽泣起來。

真哭?甚麼情況?「我都還沒打呢!」他又氣又好笑,一把拽過小毛頭,將他手臂按下來,「我說你這麼大的男孩子,倒比姑娘家還像淚醰子。怕疼,就多用點心。」活見鬼了,他帶過的兵也是不少,沒一個像他這樣的,不能打不能罵,還教個屁?

「我不怕疼的,就是心裡難過。」他哽咽道,一開口又滾下兩滴淚,本就瘦小,這般看上去更是可憐。

「你難過甚麼?」

「我…我做夥頭兵那會,你待我、待我很好的呀,可現下卻…這般凶……」他試圖平靜,卻仍抽抽噎噎。

穀競川聽了這話,心裡不忍,態度稍軟化地問:「這兵營裡哪個長官不凶,你點出來我聽聽。」

「…都挺凶的。」

「那不就結了?」他又有些來氣,「帶人是這般的,我們不殘忍些,把你們訓練好,難道指望著哪日戰場上敵方會對你們仁慈?」

江初照隻是吸吸鼻子,悶不吭聲。

眼看小毛頭不說話,應是明白了這層,穀競川籲了口氣,卻似聽到喃喃自語般的咕噥。

「你說甚麼?」

「我說,他們凶我,我不難過,可換了你,我就特彆難過。」江初照淚汪汪,很小聲地說,垂著眸並不看他。

這孩子真是……穀競川這會真沒輒了,沉默好一陣,輕輕揉了下他的頭,「若是往後我不凶,你能進步麼?」

「能。」他立即道,「我從未接觸這些,是挺笨,可我會鈍學累功,絕不偷懶。」

穀競川看著孩子猶帶淚花的認真眼眸,歎了口氣,將棍子收好,「把眼淚擦了,坐。」

江初照抹抹臉,重坐回他身側,攤開筆記,一邊專注聽他講解,一邊點頭作記。

倆人像甚麼也沒發生般,一個教、一個學,直到夜深才熄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