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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十七娘睡眼朦朧,強撐著醒來。入宮第一日,不能沒了規矩。由金桂伺候盥漱穿戴,而後去正陽宮給娘娘請安。

秋日晨光微熹,步道兩旁金錢草散著晶瑩的晨露。

三五步功夫到得正陽宮,灑掃宮女還未散去,左右忙碌。十七娘穿梭其間,有一股子不真實之感,恍若大夢一場。

她從前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娘子,秋霜居忙碌之時,灑掃庭院,收拾內外,什麼都要做上一些。如今,無所事事,三五宮女簇擁,閒庭信步,看他人忙碌。

她剛至回廊下,離正陽宮大門尚有些距離,萬嬤嬤像是得了誰的稟告,笑嗬嗬出來迎她。

“娘子來得怪早,昨夜休息得如何?娘娘想著小娘子換了地方,或不太舒坦,提早吩咐奴在這等著……這兩日並未安排宮規教習,想娘子多休息。”

“嬤嬤,娘娘待我這般好,我……”念及娘娘昨夜的話,到了嘴邊的客套一下不見,“我有些不習慣。從前我在家,沒這多人伺候,沒這多……嬤嬤……”

雖少了客套,卻似將自己完整剖析於人,十七娘難言。

萬嬤嬤看在眼中,有些心疼,滿目慈愛說道:“娘娘還未醒來,若娘子不嫌,說說話可好。早年還在王府之時,娘娘也不習慣這些。娘娘從前啊,貫是個閒不住的,不是今日折騰這個,就是明日折騰那個。到了王府,成日端著一張臉,規規矩矩使人伺候,那時鬨了不少笑話。娘子如今這般模樣,就很好。

習不習慣,按心意來便是。

在這宮牆之中,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萬嬤嬤的話,也是娘娘的話,更是專程說給十七娘聽的話。

小娘子心房震蕩。雖陛下賜婚,可她需要麵對的,隻是天家三人罷了。他們若是覺得可行,即便是外朝鬨翻了天,那也是可行。

十七娘打眼看萬嬤嬤。聽說她好似四十來歲,可光看麵向,又像是三十左右,年輕精神。唯獨鬢角一縷頭發花白,很是突兀。

像是在無聲言語,有些事總會過去,不習慣的總會習慣。

說話間,小丫頭子來傳話說娘娘醒了,十七娘和萬嬤嬤一並朝明間走去。

如此這般,整個晨曦時光,左右閒話便過去。到得午後,靜安公主和菲菲入正陽宮請安,這日子複又熱鬨起來。

此刻乃十七娘第三次得見靜安公主。她牽著菲菲緩緩走來,約莫她此行乃刻意看望十七娘,甫一入內,問過周皇後,便笑著和十七娘作伴,輕聲問她睡得可好,小六是不是又犯脾氣了……

十七娘忖度著一一答過。

至於昨夜和趙斐然的彆扭,算不算脾氣,她想,還是莫要說出去。

話至中途,菲菲像是覺得十七娘新奇,從靜安公主懷中,朝外探出半個身子,水靈靈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看。

“怎的,見著好看的姑娘,你也看直了眼麼?”靜安公主調侃自家姑娘。

菲菲一聲不吭,又看好一會子,“阿娘,她就是舅母麼?”

正在閒話的娘娘和公主聽罷,齊刷刷朝十七娘看來。

而菲菲目光所及的舅母,臊得麵皮緋紅,不知所措,低頭不言。及至屋內眾人看來,十七娘更覺不適。

靜安:“菲菲真乖,這小娘子便是你舅母,快去,給舅母瞧瞧。”將菲菲放下來,送到十七娘跟前。

如此,尚且低頭佯裝羞澀的十七娘,眼前突然多出個粉團子。

菲菲慢慢靠近,拉十七娘衣袖,“舅母,舅舅今兒個來不來?”

她眼神真摯,不似玩笑,似真真在詢問趙斐然的行蹤。

“我也不知。郡主要不問問旁人。”

“不問。我阿爹說,他去何處,阿娘是最知曉的。舅舅去哪裡,沒告訴舅母麼?”

十七娘:公主駙馬鶼鰈情深,她和趙斐然可不是!

然,見菲菲不停拉自己衣袖來回晃蕩,不忍心,十七娘隻能耐心哄著。

“太子殿下在何處,真是沒告訴我。”

菲菲失望地去看靜安公主,又瞅瞅娘娘。

“阿娘,外婆,舅舅之前說要給我做個大風箏,可見是著急見舅母,把菲菲給忘了。若是一會兒他來,阿娘,外婆,還有舅母,你們要幫菲菲說話,將大風箏給要回來。”

五歲上下的小娃娃,說起話來條理分明,尋由頭,找幫手,定策略,一樣不落。

“何必還要等會,這個下晌你舅舅鐵定要來,你領你舅母在外頭轉轉,等他來不好麼。”

娘娘一見菲菲這模樣,便知她要尋個得力的幫手。正巧十七娘堪堪入宮,四下走動也好。

“好!”未及行禮告退,菲菲拉上十七娘就朝外走去。

十七娘不敢如何,隻能順從。起身之際,胡亂行禮告退。

及至正陽宮廊下,菲菲急切問:“舅母,你快些。我們若是等不到人,傳個步攆去東宮找人也是一樣。”

“郡主,你帶上我,這事也不定能成。”

菲菲人小鬼大,“舅母這是什麼話,我阿爹說了,不論在家還是在外,都要聽我阿娘的話。咱們現下在宮城,在舅舅家中,這等子小事還不聽舅母的麼。咱們走,去風雨橋,那地方看得遠,舅舅來了一定能看見。”

說話間,不等十七娘辯駁,奮然前行。

郡主口中的風雨橋,是從正陽宮到琉璃殿的一處長廊。似弦樂,似彎眉,橫跨兩殿,視野開闊。

果然沒多少時辰,一行人簇擁著趙斐然,浩浩蕩蕩朝正陽宮而來。

他走在最前,月白衣衫,鶴立雞群。本風雅十足的月白,偏生穿在他身上,平添幾分華貴之氣。

菲菲眼尖,老遠便喊人,“舅舅,我在這裡。你快來。”

橋下的趙斐然聞聲,抬頭看過來。

許是瞧見和菲菲一道的十七娘,俏生生立在橋上。她今日委實不同尋常,不再是往昔素淡衣衫,該是辰光殿中備下的。

鵝黃襦裙,嬌嫩俏麗,其上點點星光,使人沉醉其中。

恍惚之間,目下時節並非秋日,而是萬物蘇醒的春日,明媚陽光。

趙斐然得見這般境況,招手令旁人退下,不過領上宋大監一人,闊步上橋。

行動迅速,似趕赴一場春日邀約。

及至他的身影緩緩從橋頭顯現,獨屬少年的光彩,似冉冉升起的太陽。

他看也未看菲菲,一徑走到十七娘跟前,歡喜道:“你等我?”

飽含柔情的言語,猶如利劍朝十七娘襲來。

這一瞬間,她覺得陛下的賜婚,也並非全是不好,若能得他如此相待,宮中時日不過比坊間百姓難過上一點罷了。

小娘子輕聲道:“等你。”

趙斐然臉上的笑顏,愈加不可掩蓋。仿若霎時春暖花開,姹紫嫣紅。

突然,菲菲墊著腳朝趙斐然伸手,示意他抱抱。

“舅舅,舅舅,菲菲在這裡。”

少年有些不悅,卻又轉瞬之間揚起笑臉,低頭將菲菲抱起來,“你在這裡做甚?”

菲菲瞅瞅十七娘,瞅瞅趙斐然,“我來是因舅母想來,她沒來過這,不使道,我來送她。”

打從“舅母”二字出口,趙斐然雙耳失聰,雙眼失明,再不見其他。

怔了怔,“舅母?誰告訴你的?”

這個稱呼,他很是喜歡!

晉王秦王他們早已成親,可平素聽菲菲說起,晉王妃、秦王妃,不過是王妃,都不值當一聲舅母。

菲菲:“這還用教?!我都聽說了,舅舅打了板子……”

“什麼板子,你個小孩子彆胡說。”趙斐然趕緊止住,繼而問:“你來,是記著那大風箏?”

菲菲驚喜得雙眼迸發光亮,“舅舅終於是記著了?在哪裡?”

“去,跟宋大監去,大風箏在他手上。”令宋大監上前來,將菲菲領走。

跟宋大監往外走去的菲菲,依舊不忘念叨:“嘿,我聰慧!舅舅果真聽舅母的話……”

如此這般,沒了鬨事的菲菲,並排而立於風雨橋的二人,略顯尷尬,尤以趙斐然為先。

起先菲菲在時,趙斐然覺得這丫頭礙眼,覺得她不會說話,而今沒了她嘀嘀咕咕,又覺得無所適從。

是否該說說話,還是該等小娘子說話。

一旁的十七娘也好不到哪裡去,被菲菲念叨一道的舅母,險些快真真聽進去。

宮殿巍峨,鋪排遠去,一行,山巒疊翠。

許久,趙斐然安奈不住,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握拳,再次輕聲問道:“你等我啊?”

十七娘往昔寫過不少男女話本,可她從未於這一道上有任何建樹。

話音落入她耳中,像是羽毛劃過心田,分外不妥,她側臉看向趙斐然。但見這人綿綿春風,三月天光。

她想說,是菲菲郡主鬨著要來的。可話已到嘴邊,又覺不當,轉而僅是道了一聲,

“等你。”

驀地曇花綻放,趙斐然問,“等我做什麼?”

他想,她若說個好聽的哄人開心,那他便大發慈悲,告訴她求聖旨的事兒。

不料,十七娘說道:“不做什麼。”

男子那藏在衣袖的拳頭,登時更緊了。

似負氣,“不做什麼,那在這裡等什麼?”

這話問得十七娘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實話實話,菲菲郡主拉她來的!?饒是她是個紙上談兵之人,也知現下不能說這個。

思忖半晌,將腦中的話本子搜了一遍又一遍,十七娘方道:“我來,就是看看你。”

“看我!孤好好的,你瞧,”說著,側身過來麵朝十七娘,抬手轉了半圈,“孤好好的。你瞧好了。”

站定之後,男子歡喜道:“我瞧著,你今兒也好看。這身衣衫,從辰光殿的衣櫥取的?”

趙斐然明知故問。

娘娘準備這些衣衫之時,不僅問過靜安公主,外頭小娘子喜愛的樣式,更是問過趙斐然,十七娘喜歡個什麼。

十七娘驚喜,“你……你,說些這個作何。”

男子爽快道:“不作何,看著歡喜罷了。”

“殿下當真歡喜麼?”

趙斐然笑著回頭,毫不掩飾朝她燦然一笑,“歡喜,從未有過的歡喜。”

十七娘不知為何,心仿若跟著他上揚的眼尾,輕輕顫動。她定定心神,許久才試探開口。

“殿下既然開心歡喜,那能告訴我個消息麼?”

“什麼消息?”

“陛下為何賜婚?”

趙斐然的開心,猛地夾雜上幾分怪異,“你老是打聽這個做什麼?”

十七娘念著晨間萬嬤嬤的話,“殿下,這對我來說,很要緊。”

他揪心,一時覺得是否自己表現太過,讓她看出個什麼來,一時覺得這人委實是個棒槌,已然如此這般,還巴巴來問他做什麼。

腦中千百個念頭閃過。

驀地,她此前的言語映入腦海,“要找個尋常的兒郎……莫要太過俊俏……”

喘不上氣,趙斐然深深呼吸,“莫非你還想著……想著你那普通的小郎君?!”

自然不是!

這話,她該怎麼說。老實說,以後要靠他過日子,自然要明白好些事,亦或是如同方才一般,抓個話本子的橋段,好好哄著。

十七娘急得如何也不好。

約莫是等不及她思索,趙斐然陡然看來,目光銳利,一下看到人心深處。

“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聖旨已下,你便是孤的太子妃!好好修習宮規,莫生事端。”

男子本不過虛張聲勢,底氣不足。在他眼中,他靠一道聖旨將人騙過來,往後該如何,且還沒想好呢。

然,於原就焦急的十七娘而言,斷不出他眼底之意,權當他是在告誡自己。

一瞬之間,心火蔓延,“你胡說!”

“孤胡說!是誰此前三番五次提醒,要找個尋常小郎君!這事兒,你且是忘了最好。”

“我……我……”,從昨夜的小心翼翼,到今晨的種種不適,於腦海中反反複複,十七娘顧不得許多,“你說我?!哼,聖旨將我困在這,你還怨我,有本事,你找陛下,退了去啊!”

退?

聖旨還能退?!

趙斐然:“冥頑不靈,朽木!”

“你又好到哪裡去?送我沒孔的珍珠,你把我當什麼?”

“不喜歡?!不識貨的東西,還給我便是!誰稀罕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