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十七娘梳妝之際,見那黃花梨匣子,越看越是礙眼,吩咐金桂。
“明兒一早,趕著宮門開啟,你去將這送還給太子殿下。”
金桂正給十七娘梳頭,一時沒聽清,“娘子說什麼呢,奴婢沒聽明白。”
十七娘更為氣憤,抬手一指,“就那礙眼的匣子,送走。”
金桂打眼一瞧,那不是姑娘這兩日看了許久的匣子麼,“有什麼不好,何必要送走呢。”
這個蠢貨,若不是念著家中需人照料,她就該帶銀桂入宮。
十七娘幾分火氣,“你聽著就是,我如此吩咐,自有我的主意。”
金桂不好在說話,隻能點頭。
夜半,十七娘翻來覆去,暫轉反側,如何也睡不著。
她已然問過多次,遞到嘴邊的話,這人為什麼不說呢。若是如此前一般,一點子不在意她,那明說就是,亦或是有那麼一點子在意,那更要明說,沒得平白讓姑娘瞎猜。
她看過的話本子,沒有幾百,也有數十,從未見過誰家兒郎如此不會說話。
一時埋怨他氣人,一時怨恨自己手無寸鐵,沒個報仇的手段,平白受他這等欺負。
突然十七娘福至心靈,當場報仇不成,背地裡報仇當是可以。遂,翻身而起,靸上繡鞋走到案幾旁,打算操起自己的老本行,寫死他。
研墨,鋪紙,一氣嗬成。
不及十七娘寫下名稱,身後傳來鬼風嗖嗖,她扭頭看去,甚也不見。不去在意,繼續落筆。
“娘子,夜深了,怎生還不睡。奴婢瞧您昨夜就沒睡好,眼角都快起烏青了,和李姨娘院中那小梨花一般。”
十七娘方才落下一筆,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紙上暈染好一團墨跡。
見是金桂,她沒好氣道一聲,“不是讓你去睡了麼,還守著做什麼。”
“姑娘說什麼胡話,深宮大院,初來乍到,奴婢哪裡睡得著,娘子不也沒睡麼。”
小娘子像是沒聽見金貴的話,問道:“你適才說我眼角的烏青,像個什麼?”
“李姨娘院中的小梨花。”
聽罷,十七娘一笑,當即寫下《東宮一隻小狼狗》
金桂擔憂十七娘,湊近看看,“娘子現下是聖旨冊封的太子妃,還寫話本子做什麼?”
“賺銀子啊!”十七娘心不在焉。
“何苦呢?殿下還不至於讓娘子寫話本子貼補家用。”
十七娘正在興頭上,老氣橫秋說道:“你不懂,太子殿下的銀子終究是他的,不是我的。往後的日子啊,想要好過,還是要有銀子在手。”
“那也不至於,一匣子珍珠還回去……不至於如此。”
“金桂,我同你說,你們姑娘我就是個苦命人,遇不見合適的小郎君不說,天降喜事成了太子妃,也是被人嫌棄的所在。殿下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人還回去,還有什麼是我真正所擁有的。”
她文思泉湧,下筆如有神,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已然寫下一大片。
金桂歎息,“娘子,彆怪奴婢說句不好聽的,您就是今兒在殿下跟前吃了憋屈,想要找補回來。奴婢管不了,您要寫也得好好睡一覺再來啊。”
十七娘壓根聽不進去,“睡,這就去睡。”說著,一點子不動,隻是擺手令金桂出去守著,莫要打擾。
話說從前有個宋國,人口繁盛,安居樂業,萬國來朝。千好萬好,可有一樣不好。
國主掌權已有三十來年,卻一個公子也沒,真是愁死個人。
那宮城西北的東宮,無人居住,久而久之,一隻小狼狗住了進去,每日巡視東宮前三殿,後三殿,儼然一副儲君模樣。
這日,國主拜送子觀音歸來,偶然得見一隻雙眼發黑的小狼狗,於東宮四處閒逛。不期然間想到自己無後嗣的悲慘,頓覺是這小狼狗擋了子息。
遂令人將其砍殺。
小狼狗卒!
寫到這裡,十七娘歡喜地嘴角上揚,嗬嗬一聲。
轉念一想,仍舊有些不解氣。複又安排小狼狗再來一次。
重生後的小狼狗,委實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尋個荒無人煙之處居住,到底是犯了誰的忌諱。日夜探聽,終於明白原是國主殺狗。
又逢國主拜送子觀音這日,小狼狗偷摸躲在左春坊牆根狗洞處。這處,既不是前三殿,也非後三殿,不過是個雜草籠蓋的去處。
白日甚事也無,小狼狗安心下來。
哪知,萬分悲痛的國主夜半出門,無處可去,於左春坊狗洞遇見小狼狗。
遂,小狼狗再次卒。
第三次,卒於清晨大霧。
第四次,卒於暗夜幽幽。
……
總歸是不一樣的死法。
東宮一隻小狼狗,今夜攏共去世八次之後,十七娘方才擱下筆墨睡去。
翌日一早,她神清氣爽起身,而東宮的趙斐然卻是另一番模樣。
散了大朝會回來,趙斐然便見宋大監像是憋壞般,於天光殿外來回踱步。那佝僂的背影,活像是幾座大山壓在上頭。
趙斐然問:“你再走上兩步,我東宮的轉頭都快碎了。”
宋大監猛地迎上來,思索著如何說話,不想趙斐然一徑問話,“有什麼事瞞著我?”
許是心氣不順,這話說得忒氣勢駭人。
一個哆嗦之下,宋大監連連稟告:“殿下,將作監的繡娘來了?”
“就這?”
看似不經意的言語,卻是趙斐然也沒想明白。這千挑萬選的繡娘,是遣送回將作監,還是巴巴給十七娘送去。無論那頭,他東宮的麵子,都要被踩在腳底。
見宋大監顧左右而言他,料想還有貓膩,趙斐然喝道:“你脖子上的東西,不要了?還有什麼事兒?”
“再有,再有,辰光殿的金桂姑娘,送來一小匣子。”
趙斐然一時沒明白,辰光殿是哪個,金桂姑娘又是那個。一瞬之後,明白過來的趙斐然,氣得跳腳。
“她個玩意兒!心眼子這般大!當真是小看她了!”
一聲怒吼,宋大監嚇得當即跪地請罪,連帶身後不明所以的左右衛率府幾人,一並請罪。
請的什麼罪不要緊,趕緊過去才是。
殿下入主東宮這多年來,除開脾氣不好,折騰人也是很有一手。往昔那起子沒臉沒皮,不知深淺之人,不論前朝還是後宮,到了東宮手底下,萬萬沒有好果子吃。
是以,一匣子東珠引發的熱鬨,就此開場。
且先說說東宮之內,左春坊、詹事府、右春坊幾處,太子殿下親自坐鎮到深夜,該批的文書,該下的指令,該安排的人手,稀裡嘩啦俱是落定。那沉積多年,無人問津的疑難雜症,也都翻了出來。六局一館這幾處,倒也好收拾,不過是令管事說幾句話,多多來回跑上幾趟。剩餘的三寺、十率府等幾處,不消細說。
風聲鶴唳到第三日早間,眾人瞧太子殿下收拾妥帖,朝正陽宮而去,都拍拍腦袋,覺得這事兒該是要過去了。
萬不料,不到半個時辰,趙斐然一張臉沉得像是萬年深淵,頭頂黑氣,腳步帶風,回到東宮。
詹事府幾個不怕事的老人,登時聚在一起嗚呼,慶賀早了!
這王府四房小娘子,到底有什麼本事,能將人給氣成這樣。
雖不明白,但東宮一幫子班底,該乾活乾活,該吃飯吃飯,無非是活兒多了些,上峰挑刺了些,再有便是閒暇之餘猜測,誰是下一個?
約莫是趙斐然去正陽宮,不見得十七娘的第五日,眾人的猜測終於有了結果。
這人乃太子殿下連襟,王四老爺的十六女婿,刑部馮尚書家三公子,馮驥。
馮驥風風火火到天光殿,太子殿下耐著性子問了幾聲朝政,問了幾個學問。片刻之後,似不能再忍,思忖半晌問馮驥。
“你既已定親,何時上門親迎?”
馮驥怔住。他千般算計,萬般算計,也未料到殿下關心的居然是自己的親事。
“謝過殿下關懷,尚在商議當中。萬歲寺洪慶法師,還未回信。”
“洪慶法師在坊間名聲極好,算個吉凶禍福不在話下。不過……”趙斐然仿若也知不妥,拿文書擋在自己臉上,佯裝看書,“著欽天監看看,也並無不可。”
一時之間,馮驥八百個心眼子來回轉動,高聲應下。
“謝過殿下,待臣歸家就請父親上欽天監問候。”
如此上道,趙斐然很是滿意。
“孤聽聞,三公子對奇門遁甲也頗為在行,不知這合八字,算吉凶,可是能行?”
馮驥心中嘀咕,這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惹得太子殿下劍走偏鋒,催十六成親,是怕這到手的婚事黃了麼?
“殿下,於這一道臣不過略知一二。今歲已到秋末,上上大喜的日子,不過冬月初九一個罷了。”
“冬月初九,極好極好。”
……
回府途中,馮驥令小廝去往宣德坊傳話,請十六娘得空一見。
這一去,可是了不得。宣德坊王府四房,忙得是連家中的貓狗也腳不著地。
這話還要從十七娘入宮之後說起。我朝多年,從未見過成親之前便入宮修習宮規的太子妃,眾人當十七娘在娘娘陛下跟前極為得臉,遂多方打聽王家四房境況。
一打聽才知,四房還有三個尚未成親的公子,一嫡兩庶。一時派帖子的,徑直上門的,間或路旁偶遇的,不勝枚舉。
偏生這等時刻,王康一反常態,躲在前院看書。
喬信氣得要死,又不好在這節骨眼上生事,權當是沒這個夫婿,獨自居中調停。
就在馮驥派人來傳話的前一刻,王康閉關出來,興衝衝尋得喬信。
“夫人,為夫想著,十七娘還沒個吉利的名字,不成樣子。為夫這幾日翻閱典籍,定了幾個,夫人看看。”說著,將一個小小的冊子,遞到喬信跟前。
喬信看也未看,“你個蠢貨!已經上達天聽,你在這裡裝什麼鵪鶉!”
“夫人?”
“十七娘有我們這樣的娘家人連累,不定哪時候被人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