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1 / 1)

八月中秋佳節之後,正陽宮派女官前來四房接十七娘入宮。

恰逢秋高氣爽,菊黃蟹肥,一年當中極為難得的佳節。聞此消息,馮姨娘、上官姨娘如何哭訴,自是不必細說。就素日一直教導十七娘等人規矩的喬信,也暗自掉了兩滴眼淚,不忍離彆。

這一去,該是成親之前才能得見。

前前後後,平日說不上幾個話的幾位姨娘,九公子、十公子、十一公子俱是送上自己最為貴重的禮物,向未來的太子妃表明心意。

烏泱泱一幫子人擠滿了小花廳。

一人不消多少言語,已然小半個時辰過去。待眾人或哭泣或叮囑完畢,王康端著身為家主的姿態,於上首拍板,“好了,一屋子女子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十七娘到娘娘宮中去,不論是安排在何處,都是頂天的福氣,又是太子妃,有殿下撐腰,還有誰能越過她去。這些細枝末節,不必細說。”

朝十七娘招手,令人到跟前來,一副想要賠上笑臉,卻又端著的姿態,極其怪異地和十七娘說話。

“你這一去,便是飛黃騰達,家中含辛茹苦十餘載,總算是到了見成效的時刻。見了陛下娘娘,好生說話,好生表現,萬要拿出我王家四房的姿態來,切莫使人小看。再有,若是尋得一二機會……”

眼見王康狗嘴裡就要冒出炮仗,喬信驀地遞過去一碟子瓜果。

“老爺,嘗嘗,這是今兒娘娘使人送來的,西域進貢的葡萄。貢品!”

果然,王康被貢品二字吸引了視線。

下一瞬,喬信連忙說道:“且是都散了吧,十七娘也要回去收拾收拾,修整修整……”

王康醒過神來,明白自己被人奪了麵子,當即大喝,“等等!”

喬信見狀,連忙拉著他,省得他胡來。

低聲道:“娘娘跟前的女官尚在屋外,老爺要是說些不得體的話,被人聽了去,也不曉得這六品小官的位置,還保不保得住。”

末了,使眼色,令王康朝外看去。

透過人群,穿過窗欞,前來傳話的女官正恭恭敬敬候在廊下。數十人前前後後,位次考究,姿態考究。眉眼不動,雙耳不聞,似小花廳的一切熱鬨都不入耳般。

禮儀規矩,不外如是。

得見這般場景,厚臉皮如王康也有些羞臊,忙不迭低頭吃葡萄,不再言語。

如此這般,十七娘順順利利拜彆眾人,收拾行囊入宮。

各種耽誤下來,十七娘邁入宮門,已然日頭西斜。

泰半的天光被彤雲遮蔽,血紅一片,金光萬丈。天際金黃與宮牆暗紅相接,相輔相成,更顯巍峨肅穆。步攆前行之間,飛簷後退,高聳入雲。偶爾暗香來,撩動風鐸,似陣陣鳥鳴花香。

邁過延慶殿,轉過光華門,便是娘娘的正陽宮。

眼下這等時刻,宮燈搖曳,暖黃的光亮絲絲溢出。正陽宮前迂回前行的回廊,明明暗暗,似指引人前進的方向。

十七娘下了步攆,由三五宮女陪伴,行走其間,漆木圓柱影影綽綽。

娘娘跟前最為得力的萬嬤嬤,垂手含笑,立於回廊儘頭。頭頂一束光,將萬嬤嬤整個籠罩其中,溫暖祥和。

得見這一幕,十七娘擔憂了一路的心,終於放下半個。

雖然是陛下聖旨,娘娘想來對她還是較為滿意的。往後這幾月,當是好過許多。

“娘子快來,娘娘等著你呢。想著娘子許是有些包裹要收拾,或許會晚上一些,娘娘特意備了茶點,說是等娘子來了,墊墊。正陽宮的晚膳,今兒點了花雕醉雞,水晶餃子,芙蓉羹……不知娘子愛吃什麼,娘娘問了殿下,哪料殿下也不知曉。如此隨意準備了一些,待會兒要是有什麼不好,或是娘子喜歡吃的,告訴奴,告訴娘娘殿下也成……”

絮絮叨叨,林林總總,說著娘娘的準備。

十七娘聽著,順著步道曲折向前,穿過正陽宮殿門,行過殿中林立花木。

夜色深深,天際散去最後一絲光亮,她腳步沉沉,似這光亮落到自己身上。

從前的從前,已然記不清多少年前,馮姨娘也是這般絮絮叨叨關懷,說著你喜歡什麼,便叫人準備什麼……可後來,家中愈加熱鬨,人員繁多,姨娘鬱鬱寡歡,成日哭啼。

這樣的日子便再也不見了。

她來時千想萬想,想到娘娘或許會因為她的身份,她王家四房在外的名聲,對她有所不滿,萬不想,到頭來竟然是這等場景。

娘娘真是天底下最和善之人。麵若觀音,菩薩心腸。

二人說話間邁步上踏跺,入到正陽宮明間。甫一入內,如水的丫頭齊齊道賀,“娘子萬安。”

不待十七娘醒過神來,就見娘娘端坐高腳案幾之後,歪著身子過來看她。

娘娘眉眼之間,止不住的笑意。一時之間,十七娘恍若見到了開懷的觀音。一身丁香色對襟褙子,素淡到極致的櫻花八福裙,淡雅高潔,不惹凡塵。

“十七娘,你來了。”娘娘說話間,伶俐的宮女擺上玫瑰椅於案幾一側。

小娘子到了此刻方才想起還未行禮,驀地臉紅心跳,行個萬福禮。

哪知,惹得娘娘輕聲一笑。

十七娘不知所措,愣在原地,覺得自己做錯了事,頗有些尷尬窘迫。

不料,娘娘又是一笑,“你來,我這正陽宮,不拘這些俗禮。”小娘子走到跟前,周皇後拉著她的手,慈愛說道:“聽小六說,你是個膽大的姑娘,來我這裡,不必拘束。那些勞什子宮規,都是給外人看的。我就喜歡你們這些小娘子,成日活蹦亂跳,有說有笑,多好。”

小娘子未曾料到娘娘一副觀音麵龐下,居然如此不拘小節,傻眼呆住。

周皇後絲毫不計較,又問:“聽聞你叫十七娘,我也叫你十七娘如何?”

十七點頭。

娘娘溫言細語,有誰能拒絕。

“一會子晚膳,你可是有什麼要叮囑廚娘的?”

“沒。我……臣女……在吃食上一向不甚計較。”

娘娘:“就你我稱呼便可。家宴而已,沒個什麼外人在。”

娘娘的話音還未落下,隻聽殿外一陣響動,像是有人來了。娘娘不看,而朝十七娘打趣,“聽這聲,指定是小六來了。”示意十七娘朝外看去。

果然,正陽宮明間隔斷的落地花罩之下,遙遙一人走來。

頭戴襆頭,銀魚對襟長袍,銀絲勾勒的鬆柏暗紋,在瑩瑩燭火之下,光亮異常。加之封腰束身,環佩叮當。於花罩之下側身入內,帶入滿室光澤。

趙斐然板著一張臉,狀若尋常,“阿娘,兒子來給阿娘請安。”

多的一個字也無,好似看不見和娘娘並肩而立的十七娘。

娘娘聞聲,將人好好打量,看了又看,“你今兒打扮了?”

趙斐然麵色一沉,“何來打扮,兒子我一向俊俏不凡,何苦刻意如此。”饒是他自己如何小心,如何規避,總有似有似無的目光落到十七娘身上。

自覺無人在意,看了三五眼之後,唇角上揚,蓋不住的開心。

“嗯,是沒刻意打扮,不過是晚間多梳妝一次罷了。”娘娘很是配合,說罷便去看十七娘,“你瞧,蹭飯的來了。也不知他東宮廚娘不好還是怎的,這幾日總來。以前啊,一月也不見得來上幾次。”

一時,外頭萬嬤嬤入內,“娘娘,晚膳備好了。可是現在上來?”

娘娘拉著十七娘緩步前行,“來,現在就上來。沒見有人繞了半個宮城來吃飯麼,可不能餓著了。省的待會兒啊,沒力氣走路,還得在我正陽宮吃上幾盤子點心。”

晚膳期間,娘娘居中,十七娘和趙斐然一左一右。食不言寢不語。

十七娘默默吃著,時而看看娘娘,看看趙斐然,再看看外側一幫子伺候的宮女,一頓飯,吃得是食不下咽,委實可惜。

末了,由宮女伺候盥漱,這晚膳才終是了了。

許是看明白她的謹小慎微,過不多久,娘娘尋了個由頭,說自己乏了,令趙斐然陪著,去往辰光殿安置十七娘。

辰光殿離正陽宮,一個回廊得距離罷了。

前朝,辰光殿還叫甘露台,是正陽宮內一處專司安頓幼年公主的地方。到了陛下這時,因靜安公主打從生下來,便是堪比儲君的存在,甘露台便更名辰光殿,以示天下,未來的國之君主,隻能是正陽宮所出。

左右侍從宮女在後,十七娘和趙斐然悠悠然行走在回廊。

回廊還是方才的回廊,十七娘的心境卻不是方才心境。

她見此地無處遮蔽,又見身後之人遠遠跟著,料想他們該是聽不見,遂試探著張口問道趙斐然。

“殿下?”

細若蚊蠅,若非趙斐然時刻關注,當是聽不到這話。

雖聽到了,可在夜風輕撫之下,聽得不真切。男子微微低頭,湊近小娘子身旁,順著她適才說話的語調。

“什麼?”

他這一湊近,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然壓縮,強烈的侵襲之感環繞在十七娘周圍。秋日風寒露重,暗夜露珠重了不少。

她霎時後退半步,搓搓手,朝身後的宮女看去。但見眾人又落後一些,似沒瞧見,一點子異樣也無。

娘子扭頭過來,見斐然依舊低頭看她,心中埋怨上兩句。

“你說我不好?”

男子像是看穿,徑直問道。

心口提著的那口氣不斷上湧,十七娘愈發難受。她不是那等子按耐得住之人,幾番思忖之下,問道:

“殿下,說好的小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