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南風雨,小橋流水。溪流不甚寬闊,勝在逶迤迂曲,烏篷船穩在中央,於一列列一排排民居穿行。
該是三月春光,煙雨朦朧,不辨遠方。
十七娘醒來,猛地見到如此場景,旋即明白,又到了和趙斐然夢中相見的時刻。
不知為何,從詢問他馮驥內情之後,她們之間許久不曾共夢。令她一度以為,這極為玄乎的共夢,不消結束的法子,已自然解除。現如今再見,頗有些不適。
等待的功夫,十七娘蜷腿坐在烏篷船上,點燃銅爐,慢悠悠煮茶。
趙斐然來時,就見遮天陰雨之下,小娘子雙手翻飛,於船頭點茶。似知曉他的心意一般,小娘子穿了身水紅對襟長褙子,深天蘭鬆針八梭綾緞裙。點茶之間,凝脂柔荑上瑪瑙手鐲晃蕩,曼妙旖旎,不忍多看。
饒是心中很是滿意,趙斐然也狗嘴吐不出象牙,“想不到你也會點茶。”
仗著他醒後不記得,十七娘毫不掩飾地嘲諷。
“殿下這模樣,也不見得是太子殿下。”
不用人邀請,趙斐然循著路,在十七娘另一側蜷腿坐下。端起案幾上的茶盞。細細品嘗。幾度回味,終於說了句人話。
“這茶不錯。”
“是茶不錯,還是我的手藝不錯。殿下可要說清楚了。”
見她乖順,又為自己添了杯茶,趙斐然誇讚道:“手藝不錯。”
十七娘驀地端起笑臉,眸光燦燦,“殿下,既然如此,那下晌說的那好兒郎,能不能再添個條件。”
氣也氣了,話也說了,國之太子,總不能成日跟個棒槌姑娘計較。
遂趙斐然問:“什麼條件?”
“要長得不太醜,也不能太俊俏。”
男子捏緊青瓷茶盞,“俊俏的不好?”
“俊俏的小郎君,容易花心。我成親,雖沒個情誼在前,可,如何也要找個品行過得去的。他若無才也無德,這過日子的最低處,不知道要低到哪裡去。總不能日後我上街殺豬養他吧。”
聽得這話,趙斐然一口氣噎在心中。吐納幾次,過了勁,方正正經經問話。
“就算他什麼也不是,那也不至於讓你出門賺銀子。還殺豬,你知京都內,豬肉檔口在何處麼。”
十七娘緩緩道來自己大小的日子。
“殿下,你生在皇家,無邊富貴,不知我從小的日子。小時候,約莫三五歲,那時我阿娘還能在後院說上幾句話,那時阿爹還未將大伯父和祖母得罪,我們四房每年還有些銀子。後來啊,姨娘愈發多了起來,左一個右一個。生養過的,有名有號的,就有七個,還不消說那些沒有生養的,沒名沒姓的。女子啊,多了去了。七八歲上下,家中日子艱難,我和姨娘搬到秋霜居,和上官姨娘一塊兒住。再往後啊……”
縹緲得好似從天際傳來的嗓音,漸漸消散。以至於最後是個什麼,無人聽見。唯娘子笑容倔強,彎眉上揚,眼角微紅。
末了,聽她說道:“我不求大富大貴,但求一世安康。”
江南水鄉,雨霧氤氳。
趙斐然聽著,漸漸覺得眼尾潤濕,似有風雨襲來。眼皮沉重,張不開,挪不動。
好半晌,男子方到了聲“好。”
他看中的小娘子,大富大貴要有,一世安康也要有。
至於彆的,趙斐然不言語。
蜿蜒溪水好似永遠到不了頭,她們於烏篷船飲茶,閒話,看氤氳靉靆,賞蓬門風采。
臨走前,小娘子滿是期待,“殿下,何時能有消息?”
趙斐然神色怪異,頓了頓才道:“不消多少時日,你等著便是。”
這一等,不過三日罷了。
第三日一早,宣德坊再一次熱鬨起來。陛下身旁第一得用的內侍,劉公公,攜好些人馬,浩浩蕩蕩穿過大房,稟明老太太,不轉彎去四房地界,就在中路大廳,等候眾人設香案,等人來齊後宣讀聖旨。
四房一行人,多年不曾有過這等待遇,於眾人豔羨中,搖搖擺擺而來。
劉公公得見跟在喬信身後的十七娘,膚如凝脂,眼似秋水,麵若芙蕖,款款而來的身姿,嫋嫋聘聘,翩若驚鴻。
當即朝十七娘一笑,眉眼彎彎,極為喜慶。
十七娘約莫知曉這聖旨是給自己的,朝劉公公端方一笑。
及至眾人歸位,十七娘越過府中男丁跪在最前,身後乃是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和自家阿爹。再後,便是內眷,烏泱泱一幫子人。
香案寥寥青煙,大廳寂靜無聲。
隻聽劉公公慎重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儷儲貳,允歸冠族,光祿寺丞十七娘,門襲軒冕,家傳義方,柔順表質……可皇太子妃,所司備禮冊命……①”
好一通誇讚,方才說冊為太子妃。李公公宣讀完畢,笑盈盈上前打算將聖旨交到十七娘手上,卻見她似沒回過神來,呆愣愣得雙眼無神。
王大老爺手疾眼快替人接過,連連找補,“大監寬恕,十七娘高興地一時忘了規矩,我替她。此行有勞大監,還請入內歇息片刻。”
劉公公並非一般人物,見十七娘來時一張粉麵,如今錯愕異常,還有什麼不知曉的。可,這人是太子殿下親自求來的,唯此還在陛下跟前挨了好些訓斥,自己不過一個內侍,委實不敢多言。
不過麼,陛下來前的叮囑,他牢記心間。
是以麵色如常朝十七娘說話:“娘子,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冊封聖旨乃陛下所賜,娘子快些準備,過些時日自有人來接娘子入宮,學習規矩。”
我朝多年來,無論是冊封皇妃還是太子妃,俱是三兩年的功夫籌備。如內侍所言,像是等不及就要使禮部籌備一般,有些不同尋常。
王大老爺使人送來荷包,悄悄送過去,低聲問劉公公:“這,是否有些著急。”
劉公公大笑:“瞧侍郎說的,這天地下哪有人家嫌喜事來得快啊。抓緊準備便是。”
家中男丁圍著劉公公說話,漸次走遠,獨女眷留在原地,著急忙慌供奉聖旨,恭賀十七娘。
末了,由魏夫人鎮定自若穩坐中央,分派一切。不過,宣德坊王家,多年來從未見過這等陣仗,即便是魏夫人穩如泰山,仆婦小廝機靈精乾,也慌亂得顧頭不顧尾。
閒話休說,待一切安排下來,十七娘隨喬信等人回到四房。
還未入到內間,喬信便忍不住,驚訝得無措道:“那日我問你,你同我說不過是賠一個小郎君給你,我們都知曉太子殿下並非此意,可你堅持,我們也好不好再說。而今,而今,忽的成了太子妃。這事兒,這事……”
喬信說到最後,左右攤手,無所適從。
她微末出生,何曾見過什麼大場麵。如今要籌備太子妃婚儀,雖然頭上有個魏夫人頂著,可她身為主母,有些事真提不了。
左右擺手,歎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底下幾個小的也不懂,不好說話。一向在這時候插科打諢的十七娘,依舊是接聖旨之時的呆愣模樣。
十六手眼靈活,左右看看,先開導喬信,“夫人,如此大事,自有禮部安排,我聽人說,屆時宮內和禮部俱是要使人來,一言一行的、規矩禮節,全是要教的。夫人不必憂心。”
說罷,拉著十七娘的袖子,低聲問她,“你怎的了,開心這麼久了,還沒回過神來麼。”
十七娘那眉目下垂模樣,哪裡是個開心的。然,天子賜婚,隻能是開心,她很開心。
十六娘的話,雖然低聲,可屋內眾人,俱是聽在耳中,一時之間齊刷刷朝十七娘看去。間或有人喊她,“十七!”如此三兩聲,十七方才雙目有神,看向眾人。
“你們看我做什麼?”她回神過來,頭一句便是如此說道。
眾人聽罷,擔憂起來。“十七,你……”
話猶未了,十七娘道:“我好著呢,就是冊封太子妃,有些突然。我……以為……”
喬信:“你以為,當真是誰家的兒郎麼?”
十七娘點頭。
“你個夯貨,平素看著有幾分機靈,怎生到這等關鍵時刻,腦子就不夠使了呢。那日徐掌櫃提親,太子帶左右衛率府前來,泱泱大氣一群人,你……”喬信氣得心口疼,“你當真以為,平常日子東宮出門,也是這陣仗?!”
不敢置信,十七娘詭辯道:“他,他說過……”,什麼不喜歡我的話,十七娘咽了回去,繼續詭辯,“還說要給我尋個合適的人。……我……我……”
我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生來便是普普通通的小娘子,沒有天降異色,沒有像樣的身份地位,更沒有聲名遠播的才貌。如此,為何得人喜歡。
“劉公公不是說,這是陛下賜婚麼?該是和太子殿下無甚乾係。”
十七娘想著那日太子的斬釘截鐵,以及三日前夢中的保證,覺得與其信她們所言,倒不如信自己所見。
此言一出,眾人驚愕得掉了下巴。
喬信:“你少看些話本子。”
十六:“我覺得夫人說的甚是。即便是陛下賜婚,也沒得賜婚到我們王家四房頭上的道理。”
十八十九兩人頻頻點頭。
獨獨十七一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夜間輾轉反側,夜半不寐。她翻來覆去地想,究竟誰人說的才是真的?太子殿下這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樹梢晃動,綠葉沙沙。
今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