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說,且說說目下的宣德坊。
徐掌櫃敲鑼打鼓,攜好些聘禮來王家四房提親。許是怕人不知曉,凡是得見相熟之人,便抱拳見禮,滿麵微笑。若是問道誰家小娘子,他含笑不言,“定了下再說。還不是時候,有傷姑娘清譽。”
眾人見狀,隻當他真心愛惜那小娘子。
及至四房,刑部馮尚書和康老王爺一行人還未離去,當著眾人的麵兒,喜洋洋說道自己來意。
他長身玉立,褐紅圓領長袍在身,格外喜氣。再有那行動間似大家出身的做派,難以令人相信商人出身。
在場之人,康老王爺事不關己,馮尚書夫妻不好說話,就等著王康言語兩句。
王康些許不悅,他家十七娘雖是個不成氣的,可不久前才和東宮風言風語。到頭來,商戶子前來提親,失落不滿。
遂問道徐掌櫃:“從古至今,沒聽過誰家兒郎說親,是自己上門來的,你家父母親長可在,他們可知曉。”
徐掌櫃並不在意,“大人有所不知,家父早逝,現下不過一個寡母。母親多年來傷懷於家父的早逝,平素辟居城外寒蟬觀,不見生人。小子自行前來為自己說親,多有不妥,實屬無奈之舉,還望大人諒解。”
聽他自己當家做主,王康不由想起京都傳聞,說那不知來曆的彙通書肆徐掌櫃,明麵上僅僅兩家書肆,暗地裡卻是不知道有著多少營生。單說那眾人看在眼中的彙通書肆,白玉為堂金作馬,真真是個極為富貴的去處。
王康猶豫之際,馮尚書見他蠢貨模樣,提點:“不急,聽聞府中十七娘還未及笄。等等也好。”說話間,餘光觀察王康反應。
如此委婉的提點,王康似沒明白,整個人落入錢眼中般,“這事兒,這事兒……,容我再想想。”
徐掌櫃:“婚姻大事,大人多多思量,提小娘子考慮也好。小子還有一請求,希望大人應允。”
“說來。”
“小子聽聞,大人府中十七娘子,秀外慧中,人品貴重,端莊賢淑,堪為佳配。小子鬥膽,還想請見十七娘子。若能得娘子賞臉一見,便是最後這親事不成,小子也願送上城外三財觀外莊子一個,作小娘子日後添妝。”
這話,除了王康之外,四下之人俱是麵色發黑,好大的手筆,該是有所圖謀。唯獨王康,聽聞莊子一個,高興地找不到北,恨不得將適才的話收回來。
“去見見也好。十七娘是個有主意的,見見說不定……”許是想讓十七娘自己決定,可這話說到這裡已然不太合適,王康轉而打起哈哈,隻命人去請十七娘,來小花廳見客。
此言一出,馮尚書氣得想將定禮退了,錢夫人笑意更深,而相對的喬信,借大袖衫掩蓋,使命掐自己虎口,她生怕一個沒忍住,當庭吵起來。
一幫子人精當中杵著個棒槌,著實顯眼。
得允的徐掌櫃出門之後,老神在在的康老王爺咳嗽兩聲,示意添茶,大廳的氣氛這才複又活絡起來。
片刻之後,徐掌櫃於閬苑橋旁的花牆跟下得見十七娘遙遙而來。穿花拂柳,曲徑通幽,一片紫藤花海中,小娘子一身素淡至極的緋色襦裙,款款而來。似蝴蝶翩躚,花間起舞。
徐掌櫃行禮,長揖到底。
迎麵而來的十七娘左右看看,低聲問:“不是說在小花廳等候麼?你來這裡做什麼?還怕我被人截胡了!”
“怕!所以多走幾步。橫豎左右空曠並無遮掩,於此閒談也無甚不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十七娘也不是那等子計較之人,點頭,又問:“那日你不是不願意麼?今日又來作何。”
那日,說的當然是她二人簽訂契約之時。彼時,小娘子剛得了趙斐然的話,一門心思想找個合適的小郎君。哪料方說了不過一句話,就被人嗬斥說不要命了!
如今,這人還來做什麼!
她個小娘子,也是要臉的!
徐掌櫃坦然一笑:“那日事出突然,我毫無準備。再說,你那日說可有合適小郎君,又不是我。我區區商戶,何苦湊這熱鬨,跟皇家搶媳婦。”
十七娘不愛聽,“瞎說什麼。如實招來,怎的現今又願意了?”
“我又不傻!東宮半月不見動靜,料想是未將你看在眼中。即如此,看在你是我彙通書肆搖錢樹的份上,這個急我也可頂上。以後你寫話本子,我刊印販賣,來來去去都是一家子的銀錢。”
“掌櫃,你是當我傻不是!東宮沒點子動靜,我何苦著急定親,沒得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的。”她擺擺手,似乎對徐掌櫃的話,並不認同。
徐掌櫃勾唇一笑,“小娘子若是如此想法,權當我不願失了你這顆搖錢樹,願意更進一步。”
寥寥言語,尋常語調。於滿麵紫藤花下,熠熠生光,異常奪目。
十七娘鬼使神差地有些眼花。須臾醒過神來,左右打量這人。褐紅長袍,頭戴襆頭,端的是穩重儒雅,儀表不凡。
她試探問:“敢問掌櫃,如今年近而立?”
徐掌櫃錯愕,“今歲不過二十有二。”
十七娘驚訝。如此打扮,如此容貌,如此氣度,怎是這個年歲!
他解釋道:“自從家父去世後,偌大生意無人幫襯,顯得老上幾歲沒什麼不好。若是娘子不喜歡,趕明兒換個裝扮,許要好上一些。”
“彆!我……”踩了他人痛腳,十七娘本想致歉,卻不想他陡然說道裝扮不裝扮的,“那還是沒影子的事,切莫亂說。我……”
她說不出個什麼來。
無他,倘若徐掌櫃出自真心,那於十七娘而言,當真是極好的一門親事。
無權無勢,些許銀錢,加之無父母長輩伺候……同她心中暢想的尋常夫婿,沒什麼兩樣。
可,這人心中所想,或許與十七娘所期盼的,有所不同。更何況,東宮已答應,且至今毫無動靜,她也不著急胡亂選個夫婿來應付了事。
遂猶猶豫豫,想著如何拒絕。
未料到,徐掌櫃連忙道:“娘子切莫著急拒絕。
誠如適才馮尚書所言,娘子還未及笄,有的是時日。況我出於生意還是出自真心,時間自會驗證一切。眼下這般境況,我再多言,都是虛妄,半點沒有佐證之處。娘子真心最為重要。還懇請給我一炷香功夫,說上兩句話。
你我相交許久,我知娘子從來過得是個什麼日子,諸多苦楚,知曉得不深入,卻也絕非泛泛。若萬幸娘子允諾,我想,娘子想去何處生活,想如何照料家中長輩,萬事皆可,我也必將……”
話猶未了,厲聲嗬斥突然從身後傳來。
“你必將如何?一介商戶,無權無勢,還能如何。她家中親長,往日苦楚,與你半點乾係也無。立刻給孤滾得遠遠得。”
商議到要緊之處的二人,驀地朝花牆另一側看去。
但見六角花牆空窗處,一男子橫眉豎眼,殺氣騰騰站定。他玉冠束發,落於花牆之後,時隱時現。偏生午後金光籠罩,撒在玉冠,熠熠金光不在,平添一絲凶煞之氣。
這人不是趙斐然是誰。
他緊趕慢趕而來,好巧不巧,將徐掌櫃的一番剖白聽了個真真的。
十七娘心中湧出的淡淡感動,霎時被恐懼替代。而今的趙斐然,從未見過。即便是彙通書肆初遇,他周身冷氣環繞,也未曾得見如此可怖。
無人敢再言語。
趙斐然闊步轉過花牆,完整現於人前。
他一徑走到徐掌櫃跟前,“你便是徐掌櫃,有些膽識。還不快走!給你活路你不要,尋死麼!”
十七娘見狀心覺不好,緩緩抬手去拉趙斐然衣袖,卻被人一把躲開。
“殿下……”
怒氣上頭的趙斐然:“你也走開!不知死活,不辨忠奸!”
見人氣急,十七娘不想多生事端,再次抬手去拉他衣袖,又被趙斐然手中的折扇擋住。許是男子力道過大,十七娘一個不穩有些踉蹌。未及明白過來,又被人一把拉住,圈在身前。
一旁許久不曾言語的徐掌櫃,在十七娘踉蹌之時也伸了手,可他離得遠,自然是一無所獲,隻能落寞將手縮回來。
一時趙斐然怒斥十七娘:“你想找死,也不用如此著急。”
“殿下,”徐掌櫃不忍,“小娘子嬌弱……”
“孫杜!叉出去!”
聽不得旁人在意十七娘,噴湧而出的憤怒,令趙斐然朝外大喊。
孫杜入內之後,不管眼下是個什麼境況,上前一把敲在徐掌櫃後腦,他整個人好似麵團一般,朝地倒去。孫杜手疾眼快,將人扛在肩上送走。
十七娘嚇得手腳哆嗦,“他……他……死了麼!死了麼……”
趙斐然低頭看去,小娘子雙唇顫抖,眼睫晃動,想看向走遠的孫杜,卻是不敢,隻能眼神來回梭巡,一時落在他胸前,一時落在遠方。
說不清道不明,趙斐然冷聲道:“死了!孫杜的功夫你是知道的,一掌拍死個人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