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來人認出自己,十七娘一個激靈起身,左右看看。三麵環水,另一麵,小郎君含笑站定,守株待兔。
蒼天不顧,菩薩不佑。
十七娘故作淡定,“小郎君,當真是巧得很,你也來娘娘的千秋宴?”
不及趙斐然說話,宋大監擋在前頭,嗬斥道:“大膽,膽敢這般……”,話未說完,被趙斐然“哼”聲拉走,宋大監很是機靈地回到趙斐然身側,笑嗬嗬看著一切。
趙斐然上前一步,嘴角微微上揚,“小娘子,你說上次之事,該如何處置。”
他雖然是笑著,但眼角眉梢一點子笑意也無,那微揚的唇角,更是帶著幾分風雨欲來。
十七娘不傻,默默後退,直至再無可退之地。佯裝甚也不知,“什麼上次。”
說話間,眼尾掃過趙斐然及其身後的宋大監。這主子,一身月白圓領長袍,色澤光亮,熠熠生輝,顯見是極好的料子。再有那腰間玉玨,通透靈秀,饒是她眼拙,也覺出不同尋常。
心中直歎氣,真是瞎眼了我,如何覺得這人是小黃門呢。這廝,由穿花戴綠的太監伺候,是哪門子的小黃門。
念及此,十七娘心中害怕鋪滿心田。
結結巴巴道:“上次,上次,你我都沒落下好處,咱們且是忘了,好麼?”
趙斐然不言語,令小娘子覺得自己好似落入陷阱的獵物,即將被人剖乾挖心吃掉。
待她背脊發涼,方聽趙斐然輕聲道:“我怎麼記得,我並未得罪小娘子。反倒是小娘子,站在書閣高處,說我不好,欺負人。這事兒,小娘子,莫不是不記得了。”
十七娘頓住,為何還是會理樓,不該是前次入夢,一把將人拉入湖中之事麼。
她含糊道:“哪裡哪裡,小郎君這般人品相貌,凡是見過,萬萬不會忘記,我自然記得。”
“說罷,如何賠罪?敢汙蔑於我,先時就該了結你。”
小娘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上前行個萬福,好聲好氣賠罪道:“請小郎君饒恕則個,此前是我不懂事,說了不該說的話,不知禮節。還望小郎君大人有大量,切莫計較。”
少年抬眼令宋大監去收拾石墩子。待鋪上軟軟的墊子,再招來一二茶水點心,方才坐下。
慢條斯理,很有閒情雅致問:“我若是不饒恕呢。”
此言一出,本在斟茶的宋大監,好似聽見什麼不該聽見的話,驀地一個手抖,散出幾滴茶水。
趙斐然嗬斥:“糊塗東西!去外頭守著去。”
宋大監得令,請罪之後於一旁小徑守候。仔細琢磨起來,自家殿下什麼脾氣秉性,他從小伺候,再清楚不過。殿下雖嘴上不饒人,卻少見已然得人賠罪,還拉著不放手的。遂,他雙手快過腦子,演了這麼一出,如此這般,這幽深靜謐之處算是騰出來。
見趙斐然一句話攆走宋大監,十七娘心中愈發惴惴不安。不敢坐下,悄悄立在石桌一側,思索應對之策。
可,趙斐然已等許久,哪裡會給人空擋,“如何?我若不饒呢?”
嫋嫋升起的茶香,瓜果點心的甜膩,在這一句不饒恕之中,倏忽失了原本味道,變得刺鼻酸臭。十七娘不得法子,呆愣愣站定,看他優雅飲茶。一時之間,心突突地跳。突然,她福至心靈,想到這人在夢境之中時,極為好哄。
壯著膽子道:“我已然在這兒,小郎君想要如此處置便如何處置。蓬門小戶的小娘子,不受家中重視,也沒個頂天立地的阿爹兄長護著,橫豎沒人照看,要處置便處置吧。”
趙斐然怒氣辯駁,“誰欺負你了?用得著你哭訴。”
十七娘吸了吸鼻子,狀若屏住哭泣,“你……小郎君你,如此打扮,還有個內侍伺候,我一個小丫鬟也不能帶入宮中的小娘子,還不是由得你欺負。再說,你長得如此好看,麵如冠玉,霞姿月韻,聽他們說——人不可貌相。想來,越是好看的人欺負起人來,越是沒法子想見。你說,”十七娘歪頭看他一眼,似確認這人長得委實不凡,“你說,你這樣身份、地位、相貌,哪一樣都是上上之品的小郎君,叫我如何……如何應付。”
趙斐然不耐,很是不耐,卻不知該如何說話,若高聲些,怕小娘子眼角那顆似有似無的淚珠落下,重了些,怕成為她口中仗身份地位欺負人的紈絝。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趙斐然一口氣沒出散,扭頭高聲嗬道:“乾等著做什麼?不知來添茶水!”
無辜的宋大監,彎腰上前斟茶,擺弄點心。末了,再彎腰回去守著。動作迅速地似怕趙斐然瞧見他嘴角隱隱的笑意。
真是京都內頭一檔子的新鮮事兒。
素來看不上小娘子的殿下,被人拿捏在手,不敢發作。熱鬨什麼的,宋大監不敢多看,屏住呼吸立著,靜靜聽著。
一時,又聽小娘子的嗓音細弱起來,像被趙斐然方才嗬斥宋大監的言語給嚇著了。聽她道來:“還說不欺負人,那內侍,想必是自小跟著你的,如此厲聲嗬斥,焉能有我活路。小郎君,我……你……行行好,饒了我這次。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往後若是有緣再見,不……若是可能得見,我必定躲得遠遠地。”
聽得這話,說不上來為何,趙斐然心中彆扭,想說“何來的再也不見!”尚未出口,自覺怪異。把玩茶盞,翻來覆去,不知說個什麼。
他哪是這意思。
思忖半晌,不想再讓小娘子誤會,冷聲道:“來,吃個點心。”
十七娘莫名,眼角的淚珠轉個圈,搖搖欲墜,“郎君,你這是饒過我了?”
趙斐然僵硬點頭。
小娘子順杆爬,風一般相對而坐,撚個葡萄在手,“彆笑話我沒見識,這是何物?”
少年揚到半空的嘴角,落下,“西域進貢的葡萄。”
“傳說中的葡萄美酒的葡萄?”她眼神清亮,滿是好奇。
瞧見她嬉笑,趙斐然渾然不覺地笑了笑,“怎的,你家業不大,連這個也無?”
十七娘上下將人好一通打量,“京都宣德坊王府,不知郎君聽說過沒,家業不大,子女眾多。家父不過是小官小吏,自然日子過得艱難。不過,這又如何,我好好長大,還能入宮有這番見識,能識得你,已然是幸事。”
好似不信,他問道:“不久前還說我欺負人,怎的半炷香功夫不到,改口了呢。”趙斐然借著吃葡萄,偷偷看向小娘子。
她一手托在下頜,另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在茶盞上來回,萬事不放在心上地說著自己的苦楚。一時令趙斐不知該誇上一句豁達,還是說她一句沒心肝。
“此一時彼一時也,適才不期而遇,郎君上來就尋我麻煩,我自是覺得自己不能好好出去。可是,現如今郎君邀我吃點心,還說既往不咎,我自是心情暢快。你不僅長得好,脾氣也好,將來定能成為一方大員,造福百姓。”
哄人開心什麼的,且是沒忘呢。
“不知深淺的小娘子,小郎君好不好,那裡是相貌如何能判定的。你如此識人,是家中長輩教你的?”
一口葡萄下嘴,甜滋滋湧上心頭。十七娘心中慶賀:哎,還以為要等上許久呢,這就上鉤了。看我不將你哄得心花怒放。
“這什麼話,我家中長輩再不濟,也不會如此教導小娘子識人辨物。這番話,是我見著你方才想起來。以往聽他們說,衛十七郎長得風流倜儻,乃京都兒郎典範。我沒見過,自是分彆不得。不過,而今得見郎君你,這話我倒是有了見解來辨彆一番。”
趙斐然隻盯著人笑,並未打斷。
“傳聞中,衛十七郎長得有幾分男生女相,雌雄莫辨。如此人物,即便是常年練武,英武不凡,那也失了男子氣概,當不得京都兒郎典範。”
笑意越發明顯,趙斐然全然忘卻自己的來意,順著小娘子的話問道:“哦,那你倒是說說,你若是見到十七郎,反悔了呢。”他抬手示意宋大監,將衛十七郎招來。
十七娘斬釘截鐵,“何來的反悔。郎君形如月下仙,宛若……”
“罷了罷了,拍馬屁也無需如此刻意。”
完了,被瞧出來了,十七娘嘿嘿一笑,“這話,雖有幾分刻意,但更有幾分出自真心。”
“真心?”趙斐然將葡萄遞過去,“看在葡萄的份兒上,還是看在話本子的份兒上?”
十七娘心中猛地一突,這人到底記得多少。
“什麼話本子,在會理樓,我可沒同小郎君搶話本子。”她決然否認。
“確是如此,不過,你那一番話誇讚,哪個話本子當中的?”
不知這廝是在懷疑她的真心,還是試探什麼,十七娘順著道:“自是真心。看話本子本是愛好,誰人拿來說道、作為行事參照。”
許是終於確認她的誇讚有幾分真心,趙斐然又將蜜瓜遞過去兩塊。
未料到這般容易,十七娘轉而開始試探這人到底記得什麼。
“謝過。若是郎君不嫌棄,我有一疑問,還望郎君解惑。”
“說來。”
“我有眼不識泰山,在會理樓得罪了小郎君。看郎君這身打扮,定然不是尋常人家。探聽到我是何人,當是極為容易,何苦到得今日才來?”
“刁專的丫頭,你說我小肚雞腸?!”趙斐然厲聲反問。
“絕非如此,絕非如此。郎君聽我解釋……”解釋什麼呢,編個什麼呢,一口蜜瓜下去,十七娘計上心頭,“會理樓之事出自三月文會,已然過得好些時日。我料想郎君已不放在心上。隻是有些不明,方才郎君再提此事,是因情緒不佳,亦或是遇到了什麼難處麼?”
“乾你何事!”趙斐然厲聲喝道。
心中猜想落定幾分,十七娘再接再厲,“哎,我還想著,是郎君遇上了什麼事。譬如,同太子殿下一般,被娘娘壓著定親呢。”
此言一出,趙斐然猛地看了一眼十七娘,見她低頭隻顧著吃蜜瓜,一點子彆的神情也無,料想她不過是說著玩兒,並未知曉自己身份。
饒是如此,聽得定親,依舊煩躁,“誰人與你說,我要定親了。收起你的腦瓜子,少瞎琢磨。本就有些不靈光,如此耗費下去可是不行。”
他言語中的譏諷,十七娘左耳進右耳出,隻聽得他說自己並未說過要定親了。
大喜,普天大喜。
原來,隻自己記得夢中之事。好辦好辦,此前會理樓的言語已略去不提,以後的話本子、小黃門什麼的,該如何便如何。沒得在怕。
是以,她笑著應下,“謝過郎君提醒。”
趙斐然一拳打在棉花上,“你……”
你刁專古怪,又是因何不說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