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千秋宴這日,和風微煦,晴空萬裡。
大夫人收拾妥帖,出得門來,見十六和十七已等候在側。她們二人皆尋常襦裙,一二釵環首飾。十六倒好,替自己細細描眉,額間花鈿,算得上打扮過。一旁的十七娘,有些不能看,極為素氣。於今日這般光景下,怕是仍到人堆裡,來來回回三五遭也不能瞧見她。
魏大夫人走上前來,細細打量兩個孩子,念在一家人的分上,摘下手上的蝦須鐲,一個給十六,一個給十七。
拉著孩子們的手,細細叮囑,“你們是姑娘家,打扮鮮亮才好。十五六,十六七的年歲,配鮮亮的顏色正好。若往後到得我這樣再來打扮,那可就不好看咯。”說話間行到偏門,早有丫鬟仆婦,車馬等候。一路上,大夫人命車夫慢些,她們這般人家,就算到得早,也不定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進去。
果如所料,待魏大夫人領著兩個小的入到春陽殿,已是人山人海。
春陽殿占地不大,不過七間開,卻勝在位置極好。前臨百戲台,後有上林苑,左右小戲樓各一,加之台基高築,視野遼闊。出得殿宇,花木扶疏,蜿蜒步道,不一而已。既有高闊舒朗之氣,又有清幽閒暇之地,是個宴請百官的好去處。
往年,娘娘千秋也舉國同慶,卻大都政令各處,看顧老弱,減免賦稅。像而今這般,大肆宴請小娘子內外命婦還是頭一遭。
十七娘緊挨十六娘,不敢四下張望,隻能就低頭前行的功夫,眼風掃過周遭。
邁過眼前的金水河,隱隱可見前方殿宇巍峨,飛簷高聳,左右古柏衝天矗立,得遇瓦當又四散開來,撒下一片翠綠。未幾,走在白玉欄杆側,殿門洞開。前殿崔巍兮,和氏玲瓏①。
十七娘兩個小的,一步不錯跟在魏大夫人身後入殿。戶部侍郎的官銜,在眼下這地界,當陪末座。十七娘趁大夫人閒談,四下看去。各色命婦,言笑晏晏。最惹眼的,當屬鮮亮明豔的小娘子。明豔似驕陽,婉約如芙蕖,清麗若山澗十八學士……
一一看來,十七娘埋怨自己沒過目不忘的本事。如此佳人聚在,若是隨意挑選一兩個寫入話本子,那定然是極好的。
哎,自己怎如此不濟呢!
小娘子於一眾熱情四射中,坦然自若模樣,尤為鶴立雞群。而如此這般之人,自然還有趙斐然。眼下他被周皇後拘在身側,於春陽殿右側小戲台上端看各處。
透過三樓半開的窗牖,可見周皇後端莊而立,趙斐然懶散閒適。
一時,周皇後抬眼看向步道,“你瞧,那緋色襦裙的姑娘,戶部尚書孫女,年方十七,與你同歲。正當合適。”
趙斐然深吸一口氣,撇一眼,見姑娘身姿窈窕,婀娜多姿,突然沒頭沒尾道:“太瘦,恐是身體不好。同戶部李尚書一般,三五不時告病。”
周皇後氣結,李尚書確時常告病,可他老人家已近古稀。告病,沒告老還鄉已算結實的。
歇了歇,周皇後又指個姑娘,“那如何?”
趙斐然頭也不抬,“像個花蝴蝶。”
那姑娘分明穿著極為素淡的湖藍褙子,發間簪花也是暗雅丁香,如何就是花蝴蝶了。
周皇後嗬斥道:“好好看看!”
猛覺這聲似有不妥,趙斐然方才分神,將視線落在步道姑娘上。一見之下,方知自己回錯了話,“啊,阿娘原是說她啊,我知這娘子,長慶侯府的,孫杜妹妹。阿娘可彆亂說,孫杜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的妹妹自然是我的妹妹。哪裡能定妹妹做新婦。”
如此這般,又看好些個姑娘,趙斐然不是說不好養活,就說眼睛不好,打扮不是時興模樣,一一評說來,似自己極為了解京都女子裝扮。
周皇後聽得心口疼,“你知曉個甚?京都女子如何描眉,如何著裝,你恐是連成衣鋪子的門往何處開,都不知曉。這多年來,也就你阿姐能跟你說上幾句話,除此之外,蘭月、惜玉幾位公主、你姨母家表妹,見你一麵都難,你又何處了解姑娘去!給我看好了,今兒若是定不下太子妃,趕明兒可還有各色賞花宴呢。你給我安生坐著去。”
趙斐然回看周皇後一眼,又瞅瞅春陽殿外越來越多的姑娘,登時有些頭疼。
不耐坐下,“阿娘,往昔你最疼兒子了。今兒這番是為何?我不願,即是壓著成了親,迎了太子妃入宮,往後的日子也是雞飛狗跳,不成樣子。阿娘,你行行好。”
婦人歎息,並未說話。
見狀,趙斐然覺得有戲,繼續哀求:“阿娘,要不我們說好,若我尋到喜歡的姑娘,不待阿娘催促,一徑來稟告阿娘,早早成親,絕不耽誤。”
豈料,這話一出口,原本散去心口悶氣的周皇後,登時嗬斥:“說什麼糊塗話,你成日跟一幫子侍衛在一塊兒,何處有喜歡的姑娘。難不成將你那些出生入死兄弟的姐妹,都一一說來。”
“阿娘……”
不待趙斐然說罷,周皇後像瞧見什麼了不得之物,驀地起身朝窗戶走去。到得近前,又慢下來隱在窗欞後,透過狹小縫隙,直勾勾看著步道上一二八少女。
見周皇後驚住,趙斐然也卸下勸說的心思,跟上來看一眼。隻一眼,便如周皇後般,滿麵錯愕。
這小娘子身量窈窕,體格風騷,一身吉翠留仙裙,外罩方領襦衫。分明是再素淡不過的顏色,愣是顯現出幾分彆致風流。她一回眸,一張明媚俏顏中可見三分大氣灑脫。全然不似尋常小娘子。
最要緊的,這小娘子同衛家十七郎生得極為相似。
一旁早有伶俐的小宮女出門打探,片刻功夫之後回稟:“回娘娘,回殿下,適才的小娘子是衛府十七娘,乃衛十七郎胞妹。雙生子,生得相似些也是常見。”
周皇後隱隱打量趙斐然,見他一副呆愣愣模樣,心登時涼了半截,“怎的從未聽說,衛十七郎是雙生子。”
小宮女:“聽說尚在娘胎時,十七娘較為孱弱,衛家恐小娘子不好將養,一直由府醫精心照料,從未外出。今年該是十六上下,今兒才借著娘娘千秋宴的名頭,出來露露臉。”
雖說一直在聽小宮女回話,可周皇後一雙眼,直勾勾盯著趙斐然,半絲不曾挪開。
越看越是心驚。這天下之事,竟峰回路轉至此。
蒼天保佑,佛祖開恩。
周皇後輕聲問:“我兒,衛十七娘如何?”
趙斐然默了默,方道:“不如何。阿娘這話好生奇怪。像是我合該看上衛十七娘般。”
周皇後:你今兒個,倒是不傻,竟能聽出畫外音來。
“為何?十七娘長得不好看麼?”
“阿娘,您若是真這般問,那兒子實話說來。衛十七娘長得還可。同他胞兄足足六分相似。難得,難得……”
“彆說了,你能不提衛十七郎麼。怎的到哪裡都有他。”周皇後厲聲打斷。
趙斐然無辜,“誒,阿娘,是阿娘先……”又見周皇後黑臉,趙斐然生生將後半句話給咽回去。
心中直歎:是你們先說,到頭來偏生不讓我說。何處說理去。
心口存下一口氣,趙斐然負氣道:“阿娘,請恕兒子告退。這般偷看小娘子委實不是君子之道。兒子去彆處逛逛,一會子再來陪阿娘。”說罷,行禮告退。
見他離去的聲影,周皇後招來一小宮女,吩咐道:“找幾個人,好生跟著。”
順順利利外出的趙斐然,猜到這些,卻甚也沒說。他和阿爹阿娘之間,同前朝皇家截然不同,和和氣氣,一絲猜忌也無。派人盯著又如何,橫豎他的事,不怕阿娘知曉。
還未出得小戲樓,趙斐然念著外間人來人往,一股子厭煩湧上心頭,散了隨從,就留宋大監跟隨伺候,從戲樓後溜走。陽春殿內外景致如何,趙斐然再清楚不過。不過片刻,堪堪行至清瑤池旁,便覺無趣。遂順踏跺拐上小徑去往清瑤池。
清瑤池這地,一叢芭蕉於東側斜斜而下,清輝倒影落入碧波中央。小徑旁湖石聳立,金錢草鋪地。清幽雅靜,隔斷適才的喧囂,仿若仙境。
驀地,趙斐然腳步一頓。瞧見個躲懶的小娘子,正背著眾人,穩坐石墩子。她或許也來躲清靜,整個人悠然自得麵朝清瑤池,咿咿呀呀哼唱小調。石榴紅半袖下的一雙胳膊,順小調悠揚起伏。落於叢叢翠色之下,宛若碧波菡萏。
不過是多看了一眼,趙斐然便覺有些眼熟。然,一時又想不到於何處見過小娘子。
許是趙斐然目光過於炙熱,令小娘子猛地轉過身來。隻見她一雙芙蓉麵,滿目閒適自得隱去,驚愕之色霎時遍布雙眸,
“是你!”冤家路窄!真是忒窄。
趙斐然忽然確認道:“是你!”
會理樓看話本子的小娘子,那誤會他是小黃門的小娘子。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