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十七娘的三言兩句哄得心花怒放,趙斐然第二日神清氣爽起身。由甄女官伺候穿衣之時,麵帶笑容,眼尾上揚。立在銅鏡前,不消一絲言語便知他心中的暢快。
女官理了理衣袖,念著宮中近些時日的風聲,小心翼翼道:“殿下瞧著心情極好,是遇上什麼大喜事不是?”
趙斐然頭也不回,“你倒是乖覺,雖不是什麼大喜事,但天兒好。孤看著歡喜,這便足矣。”
不明所以,女官趁轉身的空檔,偷偷去看守在殿外的十七郎。窗牖洞開,天光尚未大亮,晨曦的微弱光亮,即可點亮他周身風采。心中默默點頭,如此這般模樣,合該開心。
就是不知娘娘和陛下若是知曉,是否也開心。
片刻之後,一切收拾停當,趙斐然躍步出門,命屋簷下的孫杜,“不過是大朝會,選兩個合適的人跟上便是,不可勞師動眾。”說罷,一徑走在前頭。
孫杜莫名,今兒是個什麼日子,殿下一向不關心這些。出行、儀仗、關防一向由十帥府各自調停。如今多此一句,是有什麼彆的顧慮麼。毫無頭緒之間,四下張望,猛地衛十七郎落入視線。
這廝委實太過顯眼。
孫杜雖是個冷冰冰不近人情的中郎將,但宮中流言也知曉一二,遂令衛十七郎來前伺候,同自己一道護衛殿下。
從東宮到興慶殿,需穿過金水河、長秋宮、萬裡殿……一路行來,不論大小官員、還是小黃門小宮女,神色各異,頻頻回頭。
趙斐然一人在前,並未覺得如何。他乃太子殿下,去到何處,眾人視線落到何處,本是應有之義。如此,可是苦了隨侍在側的孫杜和衛十七郎。孫杜尚好,僅是宮中流言又在腦海中翻了幾個來回。
可憐衛十七郎,不過是個尋常世家公子,在這紅紫遍布的京都,何時受過這等注目。
待趙斐然入殿議政,他二人在廊下等候。見左右終於無人在意,衛十七郎問:“孫將軍,以往殿下入宮,皆是這般……這般人多眼雜麼?”
一個人多眼雜,令孫杜百十來年的冷臉添了一絲縫隙,“並非如此。”
“那為何?”
孫杜:……
緋聞軼事,背地裡說說尚可。挑明到正主跟前,饒是孫杜拳腳厲害,也沒得這本事。噎了噎反問道:“命衛將軍來貼身護衛殿下之時,調令是如何寫的?”
衛十七不傻,聞得此言當即明白,並非是因自己在校場的出色表現。
“孫將軍可否透露一二?”
話至此處,孫杜無話可說,撇撇嘴,冷臉一板。他這般模樣,衛十七郎越看越是心驚肉跳,一手握在佩劍不斷摩挲。來來回回,大汗淋漓。
太子殿下可不是仁善之輩。
往後幾日,趙斐然得了好些空閒,領上孫杜、衛十七郎等近衛,下棋、演武。越是平淡,越令人害怕。衛十七郎在一眾侍衛當中,本就異常惹眼,而今更是走到何處,眾人的目光便跟到何處。一時風聲四起。
這不,趁四下無人,宋大監和他的小徒弟,又在班房熱鬨起來。
宋大監:“聽說前兒個,衛十七郎同殿下下棋,是你伺候的?”
內監當家人乃宋大監本人,這分內的安排調停之事,他哪裡不知。問這一句,不過是想知道些詳情罷了。
小徒弟識趣,笑臉盈盈,“師父,是徒兒我在伺候。那日是個好日子,殿下難得清閒。甫一回正殿,見十七郎守在門口,當即令他一道入內手談一局。”
“殿下可高興?”
“瞧師父說的,這幾日殿下臉上的笑,就沒停過。不止我們這些個東宮伺候的,連帶娘娘身旁的萬嬤嬤都知道了。甑女官日前也說過一嘴,已好些時日,殿下笑著醒來的,也不知晚上遇見了什麼好事兒。”
宋大監在屋內來回踱步,思索:已這等時候,為何還不更進一步呢?是怕娘娘知曉麼?
不該如此,娘娘雖禦下極嚴,但事關殿下,從來都由著殿下的性子來,半點不曾駁斥。
這該是為何呢?
宋大監想不明白。
同樣想不明白的,還有周皇後。自從得了衛十七郎日日伴隨東宮身側的消息,周皇後愁了好些時日。她一手養大的兒子,是個什麼脾氣秉性,自己再清楚不過。這等子喜好,從前毫無苗頭。她不信一個好端端的兒子,突然就長歪了。
險些憋壞的周皇後,忍無可忍,命人去請趙斐然。她們母子好些時候未曾說過知心話了。
午後,陽光正盛,金光穿林打葉,透過樹蔭,於庭院中灑下斑駁光點。周皇後彆下眾人,隻留極貼心的萬嬤嬤在身旁。於樹蔭下煮茶,等趙斐然到來。嫋嫋青煙隨風,蜿蜒遠方,趙斐然身著寶藍長衫,金冠束發,踏風而來。
周皇後打眼看著闊步而來的兒子,分明是個周正模樣,怎的,如此,這般……
哎,自己平素疏忽了何處呢?
“阿娘,你尋我何事?”
見他一副很是尋常模樣,周皇後一口氣沒順過來,喝道:“當娘的尋自己兒子說話,還非得有事才行!這是誰家的道理。”
趙斐然愣住,看向一側伺候的萬嬤嬤。見她低頭偷笑,隱隱搖頭。
一頭霧水的趙斐然,登時湊近,將一盞茶遞到周皇後手上,賠罪道:“阿娘,是兒子錯了,都是兒子不好。該日日來和阿娘說話。打從阿姐出嫁,正陽宮不似從前熱鬨,兒子該早點明白。”
“喲,你什麼時候會說漂亮話了?彆是昨兒沒睡好?”周皇後出言擠兌。
少年訕訕一笑,“不瞞阿娘,這幾日不知為何,許是我大鄴河清海晏,萬國來朝,兒子心情極好,睡得很踏實。”
周皇後覺得手中的茶盞,散出灼灼熱氣,直奔腦門。忍了忍,才問道:“你也有想不明白之事?”
太子一本正經,“兒子我並非聖賢,有想不明白的事,再正常不過。”
周皇後眼珠子連連轉動,口中木然然道:“若眼下是正常,那你從前一十七年便都不正常。”
她極為小聲的嘟囔,趙斐然隻覺似有聲,卻沒聽清,“阿娘,你說什麼?”
似登時清明過來,周皇後忙不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無事。找你來,不過是想問問,我想趁今年千秋,替你尋個新婦,你意下如何?有什麼合心意的小娘子,”頓住,萬般艱難方才再次開口,“若有彆的什麼,凡你喜歡,告訴阿娘,我替你籌備。”
周皇後心道:沒想明白正好,趕緊定下來,待你想明白,一切都晚了。
趙斐然愕然,看看周皇後,見她不似說笑,又扭頭看看萬嬤嬤,見她微微點頭,再四下看看,並未見到他人,才又回頭看向周皇後。
疑惑道:“阿娘,著急尋兒子來,就為這事兒?”
皇後正色道:“太子納妃,還不重要?!”
“國之重事,阿娘慎重。”
見他幾次三番推辭,皇後一心覺得流言即將成真,怒道:“你不願尋新婦,為何?實話說來。”
少年不解,“那日阿姐在時,已回過阿娘,女子聒噪,很是厭煩,為何要娶妻。”
氣血上湧,周皇後深吸一口氣,“彆的呢?”
“彆的?還有什麼彆的?阿娘問話好生奇怪。”
又是深深一口氣,皇後頓了頓才道:“你不願娶新婦,成日裡和東宮那群侍衛在一塊兒?”
這話,問到這裡,已很是明顯。
奈何,奈何!趙斐然半絲心思也不在這頭,根本不知周皇後擔憂所在,坦然中反問道:
“難不成跟女官一道。”
“你!”周皇後氣得驀地起身,原地轉了半圈穩住心神,才苦口婆心,“我兒,你是我朝太子,這不修口德的毛病,你到底什麼時候改改。倘或朝中大臣,番邦使節,你也這般同人說話?!嗯!”
趙斐然起身拍拍她後背,不斷認錯,“阿娘放心,兒子我心中有數,不會在他人跟前如此,頂多同阿姐吵吵,和小七吵吵。適才是兒子的不是,要打要罵兒子都認,絕無二話。”見皇後氣息順暢不少,轉而問,“隻是阿娘,你今日這番問話,委實奇怪。兒子多少年來都這模樣,從不見阿娘說過什麼不好,怎而今哪哪都不好。”
“你倒還委屈上了。”周皇後一口氣下去,又猛然一口氣上來,“你已十七。即便當下開始選新婦,定下人選,欽天監擇日,教導宮規禮儀,一一而來,不定到你十九才能親迎入宮。不算早了。”
聽罷,趙斐然心覺有理,可仍不願,“小娘子們聒噪無趣,有什麼好。”
周皇後喝道:“你東宮十率府那幫子侍衛,就好?!那衛十七郎就好?!”
此言一出,萬嬤嬤驚訝地合不上嘴,一個勁兒去拉皇後衣袖。我的娘娘誒,說明白了可就不好了,您沒見正主還沒想明白麼?
又不知自己何處出錯,趙斐然迷茫中忙不迭道歉,拉著皇後好一同說。
“阿娘,十率府護衛東宮,儘職儘責,很好。再說那衛十七郎,雖從前並非在親從之列,來兒子跟前時日也短,但為人率真,棋藝不錯,身手更是不凡。他也很好。”
眼見太子越說越不像個樣子,皇後已氣得發蒙,萬嬤嬤在一旁急地跺腳。萬般無奈之下,高聲道:“太子殿下,衛十七郎再好,他……他……可殿下還是要成親的啊?”
趙斐然愈加莫名,他成親與否,乾衛十七郎什麼事兒。
然,到得眼下這番境地,他有些不敢說話,左顧右看,見皇後和萬嬤嬤都盯向自己,才含糊不清道了一聲,
“成親有什麼好。”
周皇後借著最後一口氣,“來人,給我叉出去!”
趙斐然:完了,阿娘真生氣了。可,我到底錯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