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某個周末,熱潮翻湧,空氣悶膩熾烈,薑暮遲拖著厚重的行李箱從學校回家,敲了門沒人應,蹲下身子去從門口堆雜物的角落裡翻家門鑰匙。
她記得家門口的鑰匙一直以來都是好好地藏在鞋櫃裡第一層左數第一個位置的鞋盒裡的,但是一看鞋盒子都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正在她心裡一個激靈的時候,手機鈴忽然響了,剛把臉按在電話上,電話那頭就響起薑母的大聲囑托,聲音幾乎炸透她耳膜,她連忙不動聲色地默默把手機拿開一臂距離遠。
“遲遲!媽和你爸國外去出差了,你自己在那邊照顧好自己!”電話那頭背景音嘈雜,薑暮遲猜測可能又是候機室。
從她有記憶起,全家人就很少聚到一起吃一頓熱騰騰的飯菜,飯桌是圓的,她們家總是缺人的。
“媽媽,那我去顧念家又湊合個幾天?”乖巧軟糯的嗓音打著商量道。
外麵的蟬聲太躁了,躁得剛說出這句話的她心底有些悶。
熱夏裡,蟬音倏然像是巨大的一張銀色絲網,密密斜斜織在她身體上方,將她的眼耳口鼻都捂住,發不出聲。
她在等她的回答。
“又去人家家裡,人家不嫌你煩啊?”薑母毫不客氣地道,還繼續補充,“我們家都麻煩人家顧念家多少次了,從小到大每回我們出差你都到她家去。”
薑暮遲忽然被蟬聲惹惱得有些躁,幾秒的時間裡,委屈就憋不住了。
“媽……你們不覺得自己出差次數太多了嘛,我都成留守兒童了都快,要不是顧念每次收留我……”
薑母似乎聽出了她話裡的委屈,聲線變軟了些,輕緩著道。
“那媽媽有什麼辦法,這邊實在是有個客戶要談,可能要一個月兩個月的樣子,飯和住宿你自己解決一下吧,去個旅館酒店也好過再去顧念家,也不好回回麻煩人家。”
手機“叮”地一聲信息聲響起,“我給你轉錢了啊,就這樣了啊。”平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波動。
薑暮遲張了張口,背著書包,拖著行李,站在原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的嗓子有些帶著快要哭的啞,從喉嚨底發出。
“是不是就沒有錢搞不定的事?”她真的受夠了!每一回都是錢!什麼都是錢!什麼都提錢!好像沒有錢搞不定的事情,但是她的家就因為它而四分五裂,因為它而冰冷空洞。
電話那頭下一秒靜默了。
薑暮遲繼續,“薑蘇女士!我就想問一句,你鄭重地回答我!”
“什麼?”電話那頭隱隱透出一些不耐,又含有幾份莫名疑問探究。
半天,就在薑母要開聲打斷的時候,聽到她一字一頓,幾乎咬牙切齒的聲音,就像是要爆發的小獸。
“我、是、你、親、生、的、嗎?”
說完這瞬間,一陣小風吹過,薑暮遲感到原本因為憤怒委屈而繃緊的身子變得鬆垮下來,腳下腳尖去夠牆草默默踢著,嫩綠的草莖彎折的時候,她的心態好像也慢慢彎折了,變得平緩下來。
她額前幾縷碎發貼在她因為熾熱氣溫而微紅的臉頰,加上她本身臉頰有點嬰兒肥未褪,此刻就是生氣也有些像是撒嬌,不過,隻是看上去而已,但是說話是絲毫不讓地字字誅心。
她故意拿近手機貼著臉,想聽聽薑母本人對這次小叛逆的回應,結果,電話那頭不複平靜,漸有壓倒之勢。
“滾!你不是老娘懷胎十月生的鬼生的啊!問這種無聊的問題。”
被薑母強大的邏輯鎮住,薑暮遲拿手機的手都猛地一抖,手機差點兒就從手裡鬆脫出去。
還好薑爸趕忙救場,“哎呀~乾嘛吼孩子,這樣對孩子的身心健康發展不好的哇!”
薑爸估計是從薑母手裡搶過電話了,他趕忙電話裡轉移話題,“對了,遲遲啊,爸爸跟你說哦,你孟叔叔聯係我,說是你可以去你爺爺家住幾天。”
“可爺爺不是早就……”去世了嗎?
這是什麼靈異事件嗎?
薑爸馬上解釋,“不是不是!是你爺爺以前的摯友,和你爺爺是老交情了,正好這一個月兩個月的有空閒,剛好你去看看他去,老人家本來就孤單單的,你去的話人多熱鬨點,就是要記得,安分點,不要惹禍!爸爸這邊照顧完你媽媽就飛回來照管你!自己在那邊好好的啊!”
是了,薑爸就是這麼嘮叨的人,從小到大他都一邊嘮叨著一邊在家裡起到照顧母女倆起居生活的堅定作用。
就連這次出差也是他跟著薑母去的,這樣好在遠處侍候著。
薑暮遲“嗯”了一聲,點點頭,突然想到什麼,“對了,孟叔叔什麼時候來接我?”
話還沒說完呢,那頭電話就被掐斷了,估計是一貫急性子的薑母覺得兩個人太囉嗦了。
薑暮遲捏著手機的手指指尖有些泛白,氣得。
下一秒,有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她轉頭就看到一輛黑色加長林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停靠在自己家門口,不由怔住。
孟北嘉邁腿從車上下來,他是個中年有些發福的男人,頭頂還有些禿,笑的一臉憨態,氣質著實和黑色林肯沾不上一點兒邊,正朝著她走過來。
薑暮遲看看朝自己走來的孟叔,再看看他身後的黑色豪車,覺得自己的世界玄幻了,一秒開口震驚道:“叔,你搶銀行了?”
孟叔隻是一個外貿公司職員,和現任京煙大學樂理教授的她爸曾是大學同學,因為兩家有緣分成為了鄰居,所以就經常委托他來照顧自己。
但無論是他還是自己親爸都不可能……做排除法之後,薑暮遲眼睫輕眨,黑漆的眼珠裡溢滿了一種情緒,那就是——不可置信!
她真的沒想過薑爸口中所說的孤單老人家,不僅孤單,還這麼富啊,隨便就借人豪車開。
孟北嘉看著她盯著那車,不好意思地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笑,“那是人家借過來讓我來接你過去的。”
下一分鐘,坐在車上的真皮坐墊上,腳踩在柔軟地毯,聞著車裡冷淡高級的沉香,薑暮遲還是有一種人間不真實的感覺。
玻璃車窗外的風景在視線裡遊移,盛夏天光穿透淡藍雲層,斜長筆直的光束照在她麵頰,發尾和纖細手臂。
車裡開了溫度合適的空調,但是她還是覺得麵上緊張得發熱悶窒,於是緩緩把幾縷垂落在鬢邊的長發彆在耳朵後麵。
孟北嘉瞄了眼後視鏡,知道這是薑家的小姑娘緊張了,小姑娘本身就內向,人話也不多,就連過年時他們兩家走親訪友的時候,她也隻是多數情況露個麵就藏到什麼地方躲起來了。
他偏偏又是內向悶得很的個性,就算有很多想說的想問的也開不了口,於是隻伸手點開車載藍牙,連接放歌。
音樂充滿了空蕩的車內,將不安驅散。
沉浸在音樂裡的時間漫長又異常短暫,半小時後,他們就到了地方。
距離他們幾步之外,聳立著碩大無比的莊園豪宅。
長廊花園,尖塔高柱,雕像噴泉,裡麵甚至還穿插數座假山涼亭,數條溪流清泉,午後的光線照在高牆鑲嵌著的數塊玻璃上麵,折射出華麗耀目的美感。
孟北嘉在去接送薑暮遲之前,也早就看過這個景象,但是再看一遍,也不免震驚。
他失神地幫薑暮遲拿著行李箱,走進大門,進大門的時候他還沒緩過神差點撞到頭,然後他清醒過來,首先拖著行李箱在迎接仆人的帶領下奔著接待室走,想著先去幫小姑娘交涉好入住事宜。
薑暮遲作為小孩子,實在是沒事可做,倒是閒下來了,就在莊園裡亂走走。
穿過了幾個回廊假山,緊接著,她的目光倏地被一座白色亭子攫住。
白色亭柱上麵雕鏤著雅致花紋,裡麵擺放著一套白色西式茶桌椅,茶椅上垂著一件白色綢料外套,亭簷四周邊緣綴滿清一色紫藤,紫藤花串很長,幾乎拖到地上,形成好幾層天然的淡紫花簾,夏風吹過,花簾摩挲著地麵,發出細微沙沙聲。
在淡紫花簾掩映之間影影綽綽能看見一張清俊麵容和修長身姿,他唇色很淡,薄唇微抿,修長手指隨意拿了本書遮住半張臉,曲起一條長腿,在花下淺眠,放鬆而又倦懶,和平常活在彆人聚光燈一般的目光中的他很不一樣。
她忽然覺得,他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放鬆而不戒備,溫柔而不疏離。
時間不覺過很久,她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頓了腳步,遠遠地安靜望著他,看風撫過他額前碎發卷出深黑的寧靜的弧,看他鋒利的麵部和喉線輪廓變得柔和。
就在她望著他的時候,突然間一陣夏風帶著燥意刮過。
風卷起了她的帽子,不小心吹到蓋滿紫藤,塗滿雪白漆料的框簷下。
白色如花瓣的裙擺倏然隨風蕩起,她小心地壓著裙擺的白色褶邊,一邊蹲下身子,想要撿起地上掉落的草帽。
一雙黑色漆皮鞋憑空出現,落入她眼底。
這時,簷下風鈴清脆地響起來,像極了她此刻吵嚷的心跳。
她抬頭,看見穿著白襯的少年無聲地將草帽撿拾,淺笑著遞給她。
和她不同,他落落大方,而她,局促拘謹得像一個小偷,一個即將要偷走他閒暇愉快的無恥小偷。
很多年後,薑暮遲都會依然記得紫藤花下和他相逢的場景,恍然發現,原來那個時候,命運的線團已經開始無聲地纏繞,在她和他之間。
原來那時,盛夏的風鈴,響起的是心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