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雲歇,梨花新洗。
風前香軟,不負人間春色。
帷帳內,太子殿下正閉目假寐,忽感有人用指腹頑劣地輕掃著他的睫毛。
男人的耳廓更紅得滴血,終於睜開眼,想側頭去看手指的主人。
他眼神渙散,眼眸卻依然明亮,似一泓載滿浮冰的幽水,沉靜的裂縫深處,湧動著絲絲縷縷的情愫。
蔚楚淩假作不滿:“怎麼,想賴賬?”
“不敢。”太子殿下垂下眼簾,“孤定儘力償還。”
“那好,在昌邑郡主府建成之前,本郡主就宿在太子府了。”
“夢安…”
“彆勸,除非你命太子近衛軍驅逐我,或聖上口諭令我離開,否則我就賴著不走。”蔚楚淩斜睨他一眼,“也彆說什麼有損清譽之類的話,我蔚楚淩堂堂女中豪傑,天底下多少好男兒任我揀擇,殿下大可不必為我費心。”
“孤並無此意。”
“那便好。”蔚楚淩窺見他神色間的疲憊,假意打了個嗬欠,“本郡主困了,天塌下來也要睡醒再頂……”
她將臉貼著他的肩膀,聲音變得模糊:“殿下,你先陪我好好睡一覺。”
本是詐睡,蔚夢安卻不知不覺陷入一場大夢之中。
她夢到一些紛亂的舊事,夢到了自己與大理寺少卿徐肅和工部郎中祝鳴議事時嚴肅的臉。
那時裴越被厲晟二王子阿史那翰擄走,生死未卜,她在極度崩潰下一把火將四海機括堂燃為灰燼,徐肅趕到冀州的第一件事,便是板著臉對她說:“將軍太過意氣用氣,往後你每要去破一個厲晟預布的殺局,都得叫上我,那些機關陷阱,無論大小,一律不得蓄意毀壞,均須由我過目。”
“豫州梁郡地處中原,農耕發達,煤鐵木材豐富,繁華富庶,墨氏根植此地,以奇巧木工與精妙冶鐵之藝相融合之機關術發家,逐步涉足各行各業,最終長成了豫州乃至燕赤的一棵參天大樹。而冀州流川郡榆盛縣除卻多匪,以造船業尤為聞名,憑嵐江與梁郡互通,亦曾為墨氏枝葉覆蓋,因此成了墨氏勾結厲晟設局的首選之地。鑒於其所布殺局多設置於山林匪寇巢穴,處處可見榆木,殺器多含墨氏機括,墨氏通敵叛國之罪名幾可斷定。”徐肅麵色凝重,“然這場勾結外敵、籌備四年之久的獵殺,單靠近乎全族儘滅的墨氏,是不可能做到的……朝中究竟是誰說動了陛下,派蔚將軍前往嵐河流域剿匪?”
祝鳴眼裡閃過一絲異色:“是秦相,但秦相絕不可能是墨氏和厲晟的幫凶。”
“秦相自然不可能,他生於農門,以明經擢第,自請往州郡,漸顯治理之大才,又曆數次舉薦擢拔,方拜宰相,乃真正群臣信服的帝王心腹、國之重臣……”徐肅話鋒一轉,“我是說,若我沒有記錯,四年多前,冀州曾上報過一次榆盛縣的匪患,彼時,曾有官員在早朝上提及,冀州兵士疲軟,而西北人強馬壯,當請蔚元帥從漠涼軍中抽調兩支精銳,協助練兵。群臣多不以為意。隻是那名官員,我如今卻想不起來了。”
“是麼?”祝鳴皺眉苦思了一番,“我亦想不起來了,回頭再問問方尚書和盧侍郎罷。”
徐肅轉而望向蔚楚淩:“威銳將軍,近年漠涼地界,可出過什麼詭異之事?蔚郡王同將軍你,可有與什麼人物結過仇?”
“沒有。”蔚楚淩答,“我和父王沒和誰結過仇,頂多是斬殺過一些宵小罷了。”
“如此……”徐肅一時也有些犯難,沉吟半晌道,“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現時是什麼景況,皇帝陛下難道沒給徐少卿下軍令狀?”蔚楚淩急道,“什麼猜疑、推測、論斷,通通隻管說出來,若藏著掖著,誤了營救太子殿下,你如何擔待得起!”
“將軍所言極是。”徐肅連連拱手,“前段時間,宮中傳言,六皇子殿下的心腹幕僚賀非乃太子殿下安插的細作,六皇子殿下為此大為光火,六皇子府闔府上下不得安寧,就連禦史大人手下的軍隊亦調度頻繁……”
“徐少卿是擔心六皇子殿下暗中對太子殿下不利?”祝鳴適時開腔。
“正是。”徐肅歎了一口氣,“而且臣懷疑,在背後操縱墨氏餘孽的人,是大皇子殿下。”
“此話怎講?”祝鳴眼神驟然銳利。
“彼時,聖上得知太子殿下因食下大皇子殿下親手遞的荷花糕而中毒,曾命大理寺對大皇子府進行一番徹查。而大皇子府眾人麵對審查,絲毫不見慌亂,規矩森然,該說的話一字不錯,不該說的話一字不吐,最後查到的所謂行事疏漏之人,也不像是真正做錯事的,認罪時麻木又安靜,仿若傀儡,怪誕得很。”徐肅忍不住站起身來,緩緩踱步,眼神焦切地與他們二人交替對視,“因此大皇子殿下被禁足以後,我去尋了探事司指揮使顧澤衍,請求探事司與大理寺合作,一同對大皇子府展開秘密調查,才發現僅今年大半年間,大皇子府中受刑致死的有二十九人,上吊自殺的有七人,服毒自儘的有十人,投湖投井而死的有三十五人,離奇失蹤的更多達一百三十一人!”
“如此多的人命,在大皇子府中悄然離去,竟可瞞天過海,大皇子殿下人前溫文無害,人後卻陰鷙酷烈,手段百出,當真駭人聞見……”徐肅吐出一口濁氣,“我當時就懷疑,太子殿下所中之毒或許當真是大皇子殿下所為,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證據,直至駙馬程之律與宦黨的矛盾爆發,程大人受屈短暫入獄,蘭嬪娘娘揭發鄭從強褻宮女被嘉封為妃,聖上大怒誅殺宦黨,大理寺和探事司才查出大皇子殿下一直暗中拉攏朝中勢力,並與宦黨首領鄭從關係匪淺。”
徐肅坐回椅中,喝下祝鳴為他沏的熱茶:“此事,還是明華公主和駙馬先發現的端倪,起因是公主西鹿郡府邸中的一對紅瑪瑙鴛鴦金盞失竊,那對金盞是西鹿郡守獻予公主的古物,公主十分重視,派人追查了許久,金盞卻始終下落不明,後來公主回到皇城,蘭妃娘娘攜其貼身婢女阮芷前來物歸原主,她才知金盞落到了蘭妃娘娘的婢女手上。”
“阮芷,就是那名被鄭從盯上的宮女?”蔚楚淩從徐肅的話裡行間猜到了幾分前情。
“是,她生長於夙寧州西鹿郡,六歲那年被人伢子拐賣至江南充當西域伶人,八歲那年,到某戶達官貴人家中跳舞,當眾落淚,敗了主人家興致,本要受罰,是席中蘭妃娘娘的父親,秘書少監蘭錦臣動了惻隱之心,將其解救出來,贖回蘭府,養在蘭妃娘娘身側,後跟隨蘭妃一同入了宮。阮芷相貌惹眼,美得令人注目,連聖上都曾過問其來曆,鄭從對她一見傾心,愛得如癡如狂……”
“哼。”祝鳴冷笑一聲,“一個閹人,沉迷女色便罷了,連皇上的女人都敢搶,倒是死得不冤。”
隻有蔚楚淩聽得心急:“那對金盞是鄭從送給阮芷的?跟大皇子又有什麼關係?”
徐肅解釋道:“這對紅瑪瑙鴛鴦金盞,實際本是阮芷的家傳之寶。阮家祖上是夙寧州的貴族,隻是從她的爺爺輩開始,就逐漸沒落了,後來阮家四分五裂、家破人亡,金盞也隨之流失在外……鄭從知道金盞對阮芷來說意義非凡,便想方設法要得到它們,以討美人歡心,而大皇子殿下為了拉攏鄭從及其背後的宦黨勢力,不惜兵行險著,派人將金盞從公主府中盜走,賜予鄭從。”
三人靜了半晌。
心底處似有塊冰坨緩慢化成水,凍得整顆心都直打顫,外麵的身體卻像置於火爐之中,熱得口乾舌燥,蔚楚淩腦中狐疑道,怎麼回事,沒運功就走火入魔了?
倏忽醒過來,她才發覺,原來是自己被裴越抱住了。
屋內炭火太旺,裴越的身體因為中過催情香又進了補藥而不再冰涼,偏生還要攬著她,熱得兩人都出了一層薄汗。
她欲輕輕將他的手臂從自己身上移開:“裴淵清,醒醒,你現時身子弱,這樣會熱出毛病的。”
裴越卻將她攬得更緊,迷迷糊糊道:“不……叫人撤火盆,開窗……”
蔚楚淩心都軟成了一灘水:“不必叫人,我自己來,待會兒就回來給你抱,好不好?”
“嗯。”裴越雖應了,卻過了好半晌才慢慢鬆開手。
蔚楚淩立即動作麻利地下床去開窗,將床底下兩個火盆挪到窗邊澆熄,又躲在帷帳後用帕子擦掉了自己身上的汗珠,才翩翩回到床前:“我替你用帕子擦擦汗罷?身上乾淨清爽了,睡覺才更香。”
裴越又“嗯”了一聲,眼睛還閉著,人卻已經慢慢地撐起身了。
蔚楚淩不禁無聲地笑了起來。
她先是用淨巾輕柔地為他拭麵,而後是耳朵、脖頸,再下來,就要拉開衣襟了。
這時,胸口一絲微妙的蕩漾和慌亂促使蔚楚淩停下自己的動作,看向裴越的眼睛,卻見他早已睜眼垂眸,視線仿佛全然落到了她身上。
那雙深邃如幽湖的眼睛收斂了所有的光彩,像要把人吸進去一般,再觀他眉若遠山,風神清峻,竟越發不像塵世之人,而恰似一個雪白聖潔的神明……
蔚楚淩便知道,他已經完全蘇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