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亂過後,各方勢力猶如受驚之獸,陷入劍拔弩張的對峙中。它們渾身毛發聳立地佇守著自己的地盤。每日都有混戰和廝殺迅雷不及掩耳地發生,又極速落幕終結。
在此期間,太子病重垂危的風聲幾度傳來。
除卻聖上,外頭的人誰也沒有機會探視太子,隻能遠遠瞧見德高望重的太醫、全國各地的名醫、千金難求的藥材、名貴耐燃的火炭一波波湧入太子府的大門。
蔚楚淩置身於風暴中心,表麵安寧,實則頭頂是灰黑臃腫的雲層,四周是肆虐無度的風嘯。無儘的焦灼、擔憂和思念,撕裂著她的心。
而未等她使出在兩軍對壘時的那股狠勁,撞入到這場遮天蔽日的政治硝煙中,宮中的皇子、公主們,就先後來拜訪了。
她觀摩著他們有幾分肖似裴越的眉眼,一一回應那些真心假意的客套和試探,說了一堆空洞的漂亮話,幾日下來,自覺臉上都長出了麵具。
尤其麵對大皇子裴敏,她付出了十二分的隱忍,才壓抑住自己的殺心。
見完了幾個皇子公主,蔚楚淩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喘息片刻,那位傳聞中清高脫俗、一心禮佛的太子養母,順貴妃娘娘,卻邁入了她的門庭。
蔚楚淩見了秦芷瀾,隻覺她渾似一幅素淨至極的畫皮,人世間的墨彩怎麼也沾不了她的身,叫人透不過氣來。
“太子幾次傳出病危,你可有確切的消息?”
“回稟貴妃娘娘,無。”
秦芷瀾眼皮掀了掀,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你亦不知。”
她盯著蔚楚淩的臉,倏忽道:“聖上責備本宮,說本宮這個養母,當得不夠稱職,你認為如何?”
蔚楚淩低下頭:“微臣不敢妄言。”
“嗯。”秦芷瀾臉上不見慍色,“太子可有向你提起過本宮?”
“不曾,”蔚楚淩頓了頓,“但貴妃娘娘贈予殿下的平安符,他一直帶在身邊。”
“是嗎?”秦芷瀾的眼神掠過一絲意外和迷茫,怔忡了片刻,低語道,“我確實待他不好。”
蔚楚淩沒有言語。
順貴妃捏緊手中佛珠:“那一年,為了讓我專心撫養太子,皇帝命人將我腹中孩兒打掉,從此,我對太子便再也生不出半分親昵之意、喜愛之情。”
蔚楚淩的心咯噔一下,猛地沉了下去,又凝神細辨,確認四下無人。
“我恨先皇後,恨她早早故去。”秦芷瀾唇角緊繃,閉上眼睛,“我一直在等,等有朝一日……”
她沒再說下去,蔚楚淩卻頃刻意會——
她在等裴越的死訊,待太子一薨,便立時殉之!
“順貴妃,你的解脫並非裴越的解脫!”驚痛與驚怒之下,蔚楚淩脫口而出,“他到底是你的養子,多年來對你亦恭順有加,你怎可如此自私!”
“嗬。”順貴妃睜開美目,兩行清淚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下來,唇邊卻扯起一抹微笑,“我盼著他死,如此令你難過麼?你倒是待他真心……”
蔚楚淩雙眼紅透了:“貴妃娘娘若無它事,請移玉步離開,恕臣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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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細雨綿綿。
“殿下,昌邑郡主求見。”張禾在裴越床邊輕聲道,“她站在大門外,說會一直等到您願意見她為止。”
屋內地龍燒得有些熱,四處還輔有炭爐,不過片刻,張禾的後背便微微汗濕了。“殿下?”他擔心地喚了聲。
“外頭在下雨嗎?”清越的聲線透著幾分虛弱。
“飄著細雨呢。郡主沒有打傘。”
“你去同她說,多謝她記掛,孤暫不見客,等郡主府落成那一日,孤親自登門拜訪……”
忽而,帳內爆發出一陣沉悶的深咳,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如潮如浪,聽著就令人揪心。
張禾急忙掀開紗帳,見裴越背對著他,拳頭抵在胸前,渾身顫栗,瘦削蒼白的脖頸上青筋鼓漲,遂伸手順著那人背脊扣拍。
柔軟的布料下,是一把嶙峋的瘦骨。他不由哽咽:“殿下……”
好半晌,咳嗽漸止。
“……不要緊。”那人微微喘息,語聲越發低弱,“張禾,將我書房裡那管玉笛還有府中新釀的杏花酒,一並送她。”
張禾自己拿了笛,命下人將那數壇杏花酒裝箱挑抬起,迎著細雨走出了殿門。
路上梨花清冷若雪,府外美人眸光如電。
張禾按了按心口,緩下驚魂未定的心悸,將裴越的話一字不差地向她轉達。
昌邑郡主執拗問:“殿下為何不願見我?”
張禾鎮定道:“殿下病了,需要靜養。”
蔚楚淩欺身上來:“他還好嗎?郡主府建成那日,他當真能來?”
張禾嘴唇抖了抖:“能。”
“你抖什麼?”蔚楚淩冷聲。
“夠了,郡主。”張禾的眼睛驀地紅了一圈,“哪個人的身體,能經得住這般連番折騰?殿下身體虧空若此,惟今隻是吊命,吊命的樣子不好看,不好看,他就不願見你,就是這麼簡單!你非要逼咱家說出來麼?!”
說罷,他側身以大袖往臉上一抹,強裝無事。
“我去集齊燕赤宗師級彆的高手……”蔚楚淩的聲音微微發顫。
“陛下派人去請了,安南王樊陽、越英王戚禪星、天山派掌門傅君辭,都已在來的路上,就連傳說中的鬼醫劍仙遲胥回,近日亦聽聞已尋到了蹤跡。”張禾望了她一眼,“殿下囑咐我們將偏殿收拾妥當,說好方便您與他們切磋交流,請他們也試著解決您武功剛猛傷身的隱患。”
蔚楚淩怔愣住,心底發起痛來。“都這種時候了……”她低聲喃喃,“我何嘗又不是時刻惦記著他?無論他病弱成什麼模樣,他都是裴越,是燕赤的太子殿下,是我蔚楚淩心悅之人,誤會也好,單相思也罷,我不過想見他一麵……”
她抬起眸來,眼神裡帶著哀求:“張禾公公,你能不能將這番話帶給他?”
“唉。郡主所托,咱家豈能推辭,那就辛苦您再等候一陣。”張禾俯身作了揖,正要轉身,被蔚楚淩叫住,“等等,張公公,我怕殿下還是不願見我,這裡有封信,請替我轉交給他。”
張禾遲疑了一瞬:“殿下不便讀信……”
“若然怕殿下費神,公公可以念給他聽。”蔚楚淩道。
張禾這才放心去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小跑著出來,頗有些氣喘籲籲:“郡主,殿下請您進去。”
絲絲細雨中,蔚楚淩莞爾一笑,儘態極妍,把張禾都看呆了。
他跟著笑起來,話也活泛了許多:“想不到昌邑郡主不但武藝高強,文采亦如此出眾。殿下聽見那句‘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1]’,被郡主打動了。”
蔚楚淩微笑著搖了搖頭。‘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抒寫的並非愛侶的相思,而是骨肉兄弟的離彆之情。裴越正是聽懂了弦外之音。
“我不過借用了前人的詩句,”她向張禾拱了拱手,“多得公公為我傳信,蔚某在此謝過。”
步履甫動,心跳的感覺異常清晰起來。蔚楚淩抿唇走了許久,終於在一道門前站定,待張禾輕輕將大門打開,一陣熱風混著藥香撲麵熏了過來,她不禁皺了皺眉頭。
層層帷幔深處,那個她一直想見的人,就坐在床前。
銀發披肩,弱不勝衣,雙眼處還覆著一條緞帶。
張禾不知何時已悄然退下,良久,那人輕緩地開口:“夢安,你來了。”
“殿下,你…您的眼睛怎麼了?”她在他跟前蹲下,仰視著他,握緊他的右手。
他渾身像冰雕一樣冷,脈象微弱,混亂不堪,已呈油儘燈枯之相,虛弱到,甚至無法將手從她手中抽離,隻能任由她握著。
“是暫時的失明,很快便會好的。”裴越笑了笑,唇色蒼白,“是關於大皇兄的情報,還是裴鈺出了什麼事?”
“您先躺下。”蔚楚淩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起身扶住了他的肩。
一陣尖銳的痛楚從裴越心口處遽然傳來,痛得他軟倒在蔚楚淩懷中。
“裴越,裴越,你怎麼了?”
耳邊傳來蔚楚淩焦急的呼喚,裴越卻怎麼都無法應聲,隻覺她的懷抱似一朵軟綿綿的雲,散發著一絲悠悠冷香,這絲冷香鑽到他的骨縫裡,猶如烙鐵般滾燙,銷魂奪魄的快意和淋漓儘致的痛楚折磨得他冷汗津津。
“香……你身上的香…有毒,”裴越僅剩的一絲理智即將被燒斷,“放開我…快,快走……”
“什麼?!怎麼可能……”蔚楚淩腦子來不及思考,隻顧飛快地遠離,一麵大喊道,“張禾!快傳太醫!殿下中毒了!”
張禾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太子府一時人聲疊起,腳步頻頻,守在側殿的太醫及各地名醫們烏泱泱湧入太子臥間。
為首的太醫院院正一探脈,眉頭頓時打了個結:“太子殿下中了催情香,他心脈太弱,如何禁得起此等刺激?”
“催情香?”張禾的目光倏爾看向殿外,而後焦急萬分道,“那該如何是好?”
院正與幾位德高望重的醫士迅速圍成一圈,交頭商議幾句,而後又單獨在張禾耳邊叮囑了一番。
“這……好。”張禾麵露難色,嘴上卻有條不紊,“辛苦各位神醫,請先回側殿待命。來人,備桶熱水過來。”
之後,他匆匆跑出殿外,示意蔚楚淩跟上,在一僻靜角落與她橫眉冷對:“郡主,殿下中的是催情香,你有何說法?”
“不是我!”蔚楚淩又急又躁,心亂如麻,“他怎麼樣了?這香可會威脅他性命?可有辦法可解?”
“太醫院院正說,這催情香並不算烈,是殿下|體弱才會著了道,隻需派通房丫鬟徐徐為殿下紓解,邊輔以補津養心湯及金針之術,便不致傷身害命。”
蔚楚淩神色驟冷:“那你先跑來向我興師問罪算什麼?”
“哎呀,殿下沒有通房丫鬟,連個暖床的都沒有!”張禾急得直跺腳,“咱家不是不能指個府裡健康伶俐的美人,但隻怕殿下……哎,郡主,您上哪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