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識 仲春時節,靈虛山。 ……(1 / 1)

槐聲 楊荷 3280 字 10個月前

仲春時節,靈虛山。

寅時剛過,李拂衣正借著月光行走在山林中,她對於夜行於山林這件事極為熟稔,此刻山林幽靜,伴著這山泉叮咚和蟲鳴蛙叫,她不禁生出了些怡然自得的意趣來。

這月光照在石頭上,像是在石頭上撒了層糖霜一般,她吞了吞口水,想起靈虛村上王大嫂蒸的桂花糕來。驀的,又長歎一口氣。

也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什麼王大嫂蒸的桂花糕了。她此次下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回來。

馬蹄聲便是這時候出現的,由遠及近,初時還隻是極弱的噠噠聲,而後隻聽得這聲音越來越大,焦躁、急促,連帶著李拂衣的心也咚咚跳了起來。她不禁有些好奇,正值深夜,到底是何人在山腳下的官道上趕路,還走的這樣急。

突然,那馬蹄聲停了,緊接著便聽得“叮……”的一聲。

李拂衣好奇更甚,此時她距山腳官道已不足半裡,隻見她收斂氣息,然後雙足一點,一息之間便已藏身於官道旁的樹上。她穩了穩心神,迫不及待地向下望去。

今夜月光並不十分明亮,李拂衣隻依稀辨得是兩名男子。其中,那深衣男子冷笑一聲,揮刀便向另一淺衣男子劈去,淺衣男子向後躲閃,抽出腰中長劍抵住刀鋒,深衣男子改換姿勢,登登兩下沿道旁涼亭的亭柱而上,朝淺衣男子麵門直砍而來。淺衣男子向右躲過,挽了個劍花,作勢要往深衣男子咽喉一劃,深衣男子揮刀便擋,腿朝淺衣男子胸口踢去。淺衣男子未來得及躲閃,被踢到亭外幾米開外的地上,吐了口鮮血,再難爬起,深衣男子卻並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隻瞧見深衣男子提刀走近,刀尖在地上摩擦發出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聽來有如催命一般,讓人寒毛直豎。

李拂衣早就存了救人的心思,如今見得那深衣男子竟是要殺人,便不再遲疑,扯了片身旁樹葉,塗了點瞌睡散,催動內力,隨手一拋,便見樹葉如鐵片一般向那深衣男子刺去。深衣男人未料到這深更半夜深山老林中還會有旁人,毫無防備,背刺後步伐一頓,而後直直倒下,刀哐啷一聲落在地上。李拂衣跳下樹,向那淺衣男子走過去。那男子就怔愣在那裡,看著她一步步靠近。

“他沒死呢,中了我的藥,不過睡上幾個時辰。”李拂衣怕他懷疑自己,搶先解釋道。

“你怎麼樣,可還站的起來?”

那淺衣男子向她擺擺手。

“那你先隨我走吧,這個男人幾個時辰後便會醒,這地方危險,待離開這個地方我給你上藥。”李拂衣說著便扶起他,向路旁的馬走去。男子小聲道了謝,聲音朗潤,李拂衣聽在耳中,如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山泉水一般,甘甜清冽。春夜尚有些涼意,這男子的體溫通過他們身體相接觸的地方傳過來,李拂衣的臉突然有些發燙。

李拂衣與那男子先後上馬,直行至晨光熹微、朝暾初露。正值日出,一輪紅日自東邊山頭探出,朝霞鋪開千裡,霞光萬丈,橙紅間雜。她將馬拐進道旁竹林,又行了一裡,方才翻身下馬,再去看那男子,卻是個少年,他呼吸綿長,頭低垂著,竟是睡著了。李拂衣將那少年身子略傾斜,然後雙臂環抱住他上身,小心將他拖下馬平放於地麵,而後跪坐在少年身旁,檢查起他的傷勢。

少年身上傷口約莫十幾道,四肢胸背皆有,有幾處頗深,這本沒什麼,但令李拂衣疑惑的是,他全身上下還有許多疤痕,這些疤痕的形狀大小深淺均不一樣,乃是長年累月不斷受傷所致。這倒是奇怪,觀這少年不過十一二歲,也不知他到底遭受過什麼。

李拂衣砍了節翠竹,去附近山溪打來溪水,衝洗傷口、塗藥、包紮,李拂衣做來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她看那少年衣衫破爛,刀痕血汙遍布,實在慘不忍睹,又比了比少年身形,與自己倒差不了多少,想了想,從包裹裡取出套自己的衣衫給這少年換了。這些事情做好後,李拂衣長舒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姿勢也由跪坐變為更為舒適的盤坐。她從包裹裡摸出一小塊乾硬的餅子,和著取來的溪水慢慢嚼著,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這少年的臉上瞟去。太陽已升的老高,春日裡的日光並不十分強烈,透過竹林間的縫隙,明明滅滅地打在少年臉上。

這少年極瘦,仿佛糊燈籠一般在他那骨架上潦草糊了層皮肉,其上兩筆濃重墨痕,乃是一對入鬢長眉,眉下眼尾細長上挑,圓臉,嘴唇偏厚,皮膚呈現一種不健康的灰黃色。此刻他睫毛輕顫,眉頭緊擰著,睡的極不安穩。

“哦,看來也不是什麼好夢。”李拂衣這般想著,然後背靠一根竹子,也憩了起來。

李拂衣也做了個夢,夢裡她還在靈虛山,雪笙阿姨還坐在那把竹製的輪椅上看著她練功,爐上陶罐裡咕嘟咕嘟煨著魚湯,忽然,那陶罐裡跳出來一隻隻剩骨架的魚,張著嘴露出滿口密密麻麻的牙齒,向李拂衣的麵門咬過來,李拂衣大驚失色,抱著頭便躲,邊躲邊喊:“笙姨救我!”她向雪笙阿姨跑過去,卻見雪笙阿姨不知何時也變成了具隻剩骨架的骷髏,那骷髏坐在竹椅上,眼窩處兩個空洞,就那麼望著她。

然後她便醒了。

那少年正守著一堆火,火上兩個竹筒裡正冒著香氣,見她醒了便笑著對她說:“再等一等,這魚湯馬上就燉好了。”他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仿佛把這日暮時分竹林裡細細碎碎的光也盛了進去。李拂衣怔了怔,又聽到魚湯二字,想起來剛才的夢,麵色一下子變了。

“是會嘴裡長滿牙會咬人的魚嗎?”

“魚會不會咬人不知道,反正早也死了,倒是這魚湯……可能會咬你的舌頭。”少年促狹地笑,又浮現出些許自得之色。

“魚湯咬我的舌頭?”

“那是自然,小爺我做的魚湯,色澤濃白,湯鮮味美,隻需一口,便教你好吃到直咬舌頭!”

少年說罷,兩隻手拿衣袖襯了好幾層,把兩竹筒魚湯放在地上,抬手招呼李拂衣過來。

“喏,也是咱倆運氣好,這溪水裡的魚現捕現殺,配上這竹林裡現挖的竹筍,再加上鹽巴和我珍藏的西域胡椒,這呀,叫傍地鮮!”

李拂衣在那少年身邊坐下,接過他遞來自製的一副竹筷和一柄竹勺,聽的那少年又繼續說:“今日承蒙女俠相救,留住小命,往後自當結草銜環,給女俠當牛做馬來報答今日的救命恩情。隻是……隻是還不知恩人姓名。”

她一轉頭,就見那少年滿臉肅容地跪在地上,“咚咚咚”朝著她磕了三個響頭。李拂衣知道,磕頭乃是大禮。雪笙阿姨曾教她“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隻有極重大的情形下方才行跪拜之禮。她自認不過舉手之勞,擔不起這少年這般鄭重其事,於是趕忙上前攙起他。

“我叫李拂衣,笙姨說是事了拂衣去的意思,你喚我阿拂便好。我沒做什麼的,你給我做了魚湯,已經算是報答了。”

“槐生,在下趙槐生,我娘生我的時候院子裡有棵正開花的槐樹,就拿來給我當名字了。我知阿拂你為人俠義,救下我不過是順手之舉,可此事於我卻是大恩,區區魚湯怎能相抵。我觀阿拂背著行囊,你可是要遠行?不如……不如你帶上我罷。”

“我離家是為件要緊事,可如今有關這件事的目標線索皆不甚清楚,你跟著我實在……”

“我親人皆亡,早就沒有家了,平日裡不過到處遊手好閒地混日子。我雖武功差些,但我去過的地方極多,山川風物,民俗人情,三教九流都通曉些,阿拂你帶著我更便於行事不是?”

李拂衣本不想帶上這名叫趙槐生的少年,她此次下山乃是去報父母之仇,凶多吉少。且笙姨死之前,隻給了她一枚紅珠,交代她去銀泉山莊找趙吟霜,旁的再無多餘信息。對於成功找到仇人再殺掉對方這件事,她並沒有十足把握,尋覓終生直至老死與被仇人反殺都屬正常。然而,她自記事起便與雪笙阿姨住在靈虛山上的竹屋裡,最遠不過是去山腳的村子賣藥材換些生活用品,對這天下之事極為閉塞,而趙槐生開出的條件,令她心動,她如今最缺的,便是山下的生活經驗與信息。

“你……也知道銀泉山莊嗎?”

“知道歸知道,可銀泉山莊,五年前便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