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那年我才第一次遇見貓。我出生的雲水鎮隻有小學和初中,最近的高中在二十裡外的溪山縣。我們那地方有幾十年沒出過高中生了,所以教養我的魚長老思考了一整晚,最後還是決定送我去讀高中。雖然他堅持說是祖宗吃了占卜的香果,但我總覺得是他喝醉了自己乾的。後來我意識到也可能是他二弟家今年抱了孫子,我那處處不肯低人一頭的白頭發先生看著我16歲的年紀,隻好出此下策。誰不知道讀書辛苦,還有一大群山精野怪等著讀書人送菜呢。不過,如果努力,說不定再回來的時候我也可以騎著那匹白色的彩虹馬飛馳過祠堂前的青石街。
所以我帶著行李出發去溪山縣。送我的是鎮北住的養風人趙叔。每當夏末秋初,他都忙著從飛來飛去的風裡抽走最後的燥熱氣息。夏天能把花和樹催得熱烈,那些隻在夏天狂野的風可是立了大功。不過有些氣息得存著,說不定明年春天遲遲不肯離開,得用風吹開荼蘼花事。
你看,我甚至不敢在這時候太打擾他。
我們下午出發,黃昏的時候剛好走到樕山。樕這個字很難寫,不知道當年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太陽沉在山的另一邊,天空從近處的暗紅鎏金過渡到遠處閃著星星的黑色曠野。趙叔說這時候的風很舒服,是夏天才有的晚風,最溫柔。他急忙回去,叮囑我自己小心。這條路你從小就走啦。話的尾音還飄在我身邊,他乘著風的背影已經飄進了夜色。我隻能歎氣,背上行李,準備一個人翻過樕山。
翻過去就能看見溪山縣。
我這樣想著,一轉身,看見一隻黑色的貓站在我麵前。
我真的是第一次遇見貓。雲水鎮沒有貓,一直沒有。這裡是魚的天下,而不管怎麼說,魚都是怕貓的。那些自詡為“新青年”的魚也這樣,哪怕他們嘴上說不害怕甚至喜歡貓,等遇見了跑得比風還快——這是趙叔的原話。據說我出生前有貓路過,趙叔親眼看見熱熱鬨鬨的廣場一下子連鬼影都沒有,即使誰都知道貓其實不太愛吃魚。但雲水鎮有貓的照片。我看見過,認為他們實在有點過分的可愛,不愧是曾經馴服過法老的生物。
我猶疑地開口:“那個……你好?”
黑貓甩甩尾巴,然後以“喵”開頭說話:“你好。我是拉茲。”
“我叫徐秋。”
我們交換了名字,按照慣例,現在我們是一刻鐘的朋友。
我告訴拉茲我要去溪山縣上學,拉茲提議同行。他可以站在我的肩上,順便一起聊聊天。樕山對他這個年紀的貓還是有點太過分了。作為回報,他可以把他第一份調查報告拜托烏鴉送給我。
我蹲下去方便拉茲跳上來。“調查報告?”
“我也是學生。”他照例“喵”了一聲,“你知道的,學生總有作業。今年我的期末成績就指望著我那份調研報告了。拉萊耶,你聽說過嗎?”
我誠實地搖頭,卻忘了他還站在我肩上,差點讓他摔下去。幸好貓的平衡不錯。
我趕緊道歉。
“沒事沒事,”拉茲倒是無所謂,“這種高度就算摔下去也沒事啦。”那年我還沒開始發育,隻有一米六。
“那拉萊耶是什麼?”
“拉萊耶是一座無比龐大的廢棄城市,全部沉在海底,隻有一座巨石堡壘露出水麵,克蘇魯就沉睡在那裡。城市的構造與未來派藝術相仿,建築物的結構都是反常的,與歐幾裡德幾何學完全相悖。其前所未見的空間結構和維度尺寸,會使人產生強烈的厭惡感。這些建築由巨大的、大到不可能來自地球的綠色石材建造,還有高到令人目眩的巨石雕刻,宏偉的石像和華麗的浮雕。強大的克蘇魯和它的眷族就居於此處,隱藏在滿布青苔的濕滑地穴中。”
我覺得當時自己臉上一定一臉茫然,因為拉茲隨後補充了一句,聽不懂沒事,這是他們教材上的原話,聽起來就瘋瘋癲癲的。
“其實,拉萊耶是什麼樣子關我什麼事,”拉茲怨聲載道,“該死的期末考核,讓我一隻不會遊泳的貓去海裡觀測,真是要命。”
這個話題我就有發言權了。我迫不及待:“世界上怎麼可以有期末考試這種東西啊!萬一考砸了,我家裡至少有三天喝白粥,外人看見不得以為我們家在奔喪!”
彆瞎扯。我腦子裡突然閃現出魚長老長籲短歎的嘴臉,大家長平時看見我吃飯端碗都會皺眉。
但是這是事實,我可沒亂說,王母溪可以作證。
拉茲沉默了一會:“你聽說過純血嗎?”
“額,吸血鬼?”
原諒我的孤陋寡聞吧,初中班裡的女孩子都特彆愛看小說,下課的時候她們聚在一起討論,於是我才拚湊出這種生物的概念。
“不是,是我們貓的血統論。”
拉茲並不在意我的回應,自顧自地開始講故事。後來我更成熟之後再回想起這段經曆,總覺得這是明目張膽的陷阱,赤裸裸的陽謀,利用了一個年輕氣盛、自以為是的學者少年時代對未知本能的好奇。
這個故事很簡單。拉茲說,在貓之間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血統越純正的貓越高貴。黑色的貓是生來的貴族,他們擁有與生俱來的特殊天賦,可能是預知,也可能呼風喚雨。出生成黑貓意味著自己已經被默認成天才,任何失誤都不被原諒。如果一群貓裡隻有一隻黑貓,那麼他就是潛規則下的領袖、族群的最強。有時候黑貓能從其他顏色的族群中誕生,黑貓和黑貓也有極小的可能誕生出其他顏色的貓。比如拉茲。
拉茲的父母都是黃貓。而黑貓為了標榜自己血統的純潔,向來以純粹為榮。在這樣的風氣下,哪怕拉茲的父母也算一方首領,拉茲的地位仍然也很微妙。拉茲從一歲起就被接到一個黑貓族群裡成長。順便一提,拉茲原來叫桃桃,這是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前就定好的,那時候他們還以為會生個小公主呢。但拉茲進入新族群的第一天就被改了名字。桃桃這種普通的名字不應該來稱呼一隻黑貓。
拉茲真的很討厭學校。
拉茲討厭學習,並不單純是因為學業。畢竟可以煩悶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萬一他的成績沒有名列前茅怎麼辦,新監護者表麵上會安慰他,背後的風言風語和異樣眼神總歸少不了。還比如萬一他表現太好怎麼辦,教授更青睞他怎麼辦——這個對比對象是從小接受所謂正統培訓的黑貓繼承人們。拉茲把這些咬文嚼字的家夥統稱為誰誰誰,他在圖書館不小心聽見誰誰誰是這麼稱呼他的。他的期末成績一定要加倍小心,既不能太低當然也不能太高,度很重要。
畢竟一年一度的董事會差不多就是家長見麵會。
有時候降生就是原罪。
那個晚上後半段的路程拉茲一直在講,我偶爾應和。很多年以後我還能回想起這個場景,隻要閉上眼睛,我就能感受到肩的重量,月色忽明忽暗,晚風吹乾稍稍浸漢的衣服,鞋踩中飽含雨水的樹葉,拉茲的聲音飄飄忽忽。我們一起穿過磷火閃爍的樹林,風吹過樹梢仿佛亡靈發出竊竊私語。我們走過深不見底的黑色水潭,聽說有新娘曾在及腰深的水裡溺亡。和這些俚俗故事一起出現的是拉茲的閒聊。他說他曾考察過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得出結論人類才是最可怕的。意外和英雄同時存在,人性的善惡都熠熠生輝。他說魔法界人才凋零,歐洲跟瘋了一樣打擊黑魔法,曆史斷代也許讓他們忘了善比惡更可怕。他說亞特蘭蒂斯在神秘和科技中選擇了賽博生物,國家意誌的化身常年呆在冥王星不回來。最後他聊起神經兮兮的昆揚人和巨大的撒托城市,文明的墮落像沙子做成的塔,隻要塌了一塊地方,剩下的東西隨之消弭。
說到這個的時候我們已經翻過山,山下隱隱約約透露出燈火裡的縣城輪廓。於是拉茲輕巧地跳下來,有些意猶未儘又有些倦怠地說,真抱歉,一不小心就說了這麼久,可能是我長期不社交的後遺症。
沒事沒事。
那就再見了,祝你好運。
拉茲說完,毫不留戀地向月亮的方向跑去。這方向和縣城確實有差彆。我看著小黑點融入一片明亮的月色,突然感到月亮冷酷得有些溫柔,就像是命運的洪流衝刷每一塊石頭,即使有石頭被帶走,在更高處看,也不會有更多的感慨。
這就是神性。
但是我當時沒有想到這麼多,我隻是一邊趕去縣城吃早飯一邊想,貓可真厲害。
我能不能更多地了解他們?拉茲的能力又是什麼?這些能力的來源是神秘還是太高的科技?他們的社會結構怎麼樣?雲水鎮的魚已經把自己的過去忘乾淨了,而且他們極有可能是最後的魚了。那,貓的情況又是怎樣的?
一連串的問號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我想,努力學習的理由又多一個。總有一天我能夠強大到足夠解決所有疑惑。雖然我不一定會成功,但試試一定沒錯。
——《幻想世界》第一章:貓
“怪怪的……真的是那位起義軍首領會看的東西嗎?”
“就像這裡有多少書能被稱為正常一樣。”
“如果這個藏書室真的屬於阿波羅賜福的金色驕陽,曆史書都會改寫吧。”
“你看看,連愛情小說都寫滿了批注。”
“那可是永恒的傳奇不朽的史詩,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
“可惜信件收藏室沒辦法打開。”
“沒關係,遲早會有機會。這些東西已經夠曆史學家頭疼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