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綿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舅舅程陽平在北城某位大人物家裡當司機。
這是整個程家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
也是因此,在外婆那邊的親戚中,程陽平堪稱“人上人”,雖回老家的時候不多,但毫無疑問是整個程家的話事人。
據說,當初媽媽程雅琴被外婆家淨身出戶,就是他下的決斷。
程若綿心裡掠過這些碎片念頭,抬目往便利店落地窗外看去。
外頭天已經完全黑了,北城二月,寒風似刀,街景蕭瑟,行人稀少。
便利店內的一切如燭火般搖曳在占滿了整麵牆的落地玻璃上,模糊了室內室外的界限。
女孩手握一杯熱豆奶,站在靠窗玻璃橫放的高桌邊。
旁邊埋頭吃麵的人不經意一抬頭,被玻璃上女孩的影子驚豔到,不由轉過臉去看那綽約影子的真身。
極漂亮的側顏,鼻骨挺立,眉弓倔強地彎著,瞳仁清透,淬著一種與世無爭的默然。
吃麵的人聯想到了最近網上說的清冷小白花長相,心下感歎著推測,身旁這位大概是附近電影學院的學生吧。
程若綿低頭摁亮手機屏幕。
和媽媽程雅琴的對話框裡,聊天記錄停留在今天下午,媽媽問她:
「綿綿,舅舅還是沒有回複嗎?」
「程若綿:發了好多條消息,都沒有回複,您彆擔心,我想想辦法去找他」
她輕輕呼了口氣,決然的神情,鎖屏,拿過手邊的豆奶。
豆奶是塑料瓶,被便利店的保溫箱加熱過,喝起來總有股子殘餘的熱烘塑料味兒,此時已經有點涼了,她沒能喝光,將瓶子扔到旁邊垃圾桶,挎上包推開玻璃門,離開便利店。
雙手揣在大衣口袋裡,迎風走在夜路上。
目的地是麗·宮,不用導航,她輕車熟路。
遠遠地就能望到那棟高聳的子.彈體寫字樓,二層往上是嘉信集團總部,往下的地麵一層和地下兩層則是麗·宮會所的地盤。
也是當初來過幾次之後才知道,麗·宮會所隸屬於嘉信集團,早先是隻對集團高層開放,是集團高層們宴請生意夥伴的地方,後來,界限逐漸模糊,北城圈子裡的人都往這兒來。
樓體設計精妙,總部辦公入口朝東,會所入口則在背麵,朝向樓後一條兩車道,這條路平時車少,相對隱秘。
拐過路口,程若綿走入麗·宮入口所在的那條街上,院門口一個保安在徘徊。
程若綿走到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
沒有人帶,她進不去裡麵,隻能在這兒碰碰運氣。
程陽平是給某位大人物的家裡人開車,按常理推測,車主身為北城三代四代的圈裡人,應該偶爾會往麗·宮來吧。
運氣好的話,她能在這兒堵到程陽平開的車。
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走近兩步,“誒,你乾嘛的?”
程若綿笑一笑,“我跟人約好了在這兒見麵。”
清澈柔軟的腔調,不會讓任何人起戒心。
“哦。”保安揣著胳膊往回走,扭頭說,“那你往邊兒上站站,門口車來車往,彆碰著你了。”
“好,謝謝。”
程若綿依言往牆根退了幾步。
一道車燈自院內掃來。
保安站在門崗處行注目禮。
一輛邁巴赫徐徐駛出。
程若綿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的同時,往駕駛座看。
頭頂枝杈橫斜的樹影落在前擋玻璃上,看不太清楚裡麵。
這個時候,邁巴赫卻突地頓了下。
程若綿緊急轉開視線,偏過臉往彆處看。
車內。
後座看文件的男人幾不可查皺了皺眉。
駕駛座的司機一邊慌張地瞥了眼車外的女孩,一邊賠著笑臉跟後座的男人道歉,打轉方向盤時不免有些手忙腳亂,略顯狼狽。
倒車鏡裡,顯而易見,司機眼神瞟了瞟車外。後座的男人很隨意地掀眼皮往車外他目光終點看了一眼。
院門口站著一個女孩,身穿掐腰的黑色大衣,圍著條近來時興的克萊因藍大圍巾,圍巾掩了半張麵孔。
即便是半張臉也能看出美貌,低垂的眉眼間蓄著淡淡的愁。
北城無邊夜色中,華麗的寫字樓外,女孩卻有種清清冷冷遺世獨立的感覺,像一縷煙,清淡又綿長。
邁巴赫很快恢複正常,勻速駛上主路。
後座男人目光重新回到文件上。視網膜上卻好似還殘存著那一抹克萊因藍的色素點,那抹藍隨即變成補色的紅。
如一跳一跳的警示燈。
-
程若綿在麗·宮院門口站了一個鐘,除了最開始那輛邁巴赫,再無其他車輛出入。
她拿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十點鐘。
現在是寒假期間,宿舍閉寢時間是十二點,比平日學期時晚一個小時,考慮到回程交通,她頂多能在這兒等到十一點十分。
可那位保安漸漸對她起了疑心和好奇心,狀似無意地踱過來,問,“你真是在等人?”
程若綿客氣笑著點點頭。
“約的幾點鐘?”
程若綿沒有馬上想出回答,保安的神情和口吻立刻變得嚴肅,“這兒可不能由著你隨便打探啊,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程若綿說著不會打擾您的,一邊往旁邊挪了兩步。
保安還在繼續說,“要不是今兒是我值班,你早就被轟走了知道嗎?”話鋒一轉,“你等的是什麼人?男朋友?”
程若綿把手伸進口袋摁亮手機屏幕,而後拿出來稍晃了晃,笑說,“不好意思,我朋友打電話給我。”
裝作接起電話的樣子,她順理成章邁步離開原地朝路口方向走。
走到路口拐彎時,她才順勢往回瞥一眼,門口空蕩蕩,那位保安大約是踱到院內去了。
程若綿鬆一口氣。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大一時,她曾被迫出入過許多次。
一口氣還沒完全鬆快,心裡的石頭便又重新壓了回去。
今天等不到,明天呢?
先不提能不能就那麼湊巧,湊巧能堵到程陽平,萬一明天那個保安認出她來,乾脆把她轟走呢?
更彆提……
她按捺住心口泛起的惡心不適,加快了腳步進入地鐵站。
-
乘地鐵回到學校。
室友祝敏慧正在背單詞,聽到開門聲轉頭,“回來啦?外麵冷吧?”
其他同學都回家過年了,宿舍裡隻剩下她們兩個。
“風大。”
程若綿說著,把手遞給她讓她感受溫度,祝敏慧被她手冰得叫一聲,程若綿笑說,“從地鐵站走回來,要凍成冰塊了。”
“進來就好了,用熱水洗個手,再用暖手寶捂一捂。”
“嗯。”
程若綿放下包,除掉外衣圍巾,先去洗漱。
她怕冷,最難經受北城冬天的冷風,但今年過年卻沒回溫暖的南方老家,而是留在了北城,因著媽媽打聽到今年她舅舅也不回老家過年,讓她留在這兒碰碰運氣。
洗完澡出來,程若綿抱膝窩在椅子裡,低著腦袋看著手機屏幕。
五分鐘前手機上彈出條消息,是媽媽程雅琴,她說,實在不行,她來北城一趟,當麵求一求程陽平。
當初,因為未婚先孕,孩子父親來路不明一事,程雅琴剛懷上程若綿,就被程陽平趕出了程家大門。其他人自然是擁護他的決定。
那個年代,那樣落後的小城市,閒言碎語和世俗成見能一刀斬斷任何血緣至親。
隻有外婆,疼自己女兒,多次三番偷偷去看程雅琴,暗中照顧她生活。
後來,程若綿漸漸長大,外婆腿腳不便,這種偶爾的照拂也越來越少。
直到這個冬天,外婆去了,程雅琴沒被允許參加喪禮,遠遠觀望時,聽到街坊議論,說是外婆給她留了遺物。
程雅琴想著,那大約是母女間體己的紀念物。
可沒有程陽平的發話,她踏不進程家大門半步。隻能托在北城上學的程若綿找程陽平說句好話。
程陽平早在北城安了家,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防著這幫窮親戚,在北城的家庭住址沒告訴程家的任何一個人。
程若綿斟酌著回複媽媽,“您彆急,咱們不知道他的住址,您來了也沒用,我明天再試著去堵一堵他,您安心,好嗎?”
祝敏慧看她似麵有愁容,便問,“怎麼了?”
程若綿搖搖頭,“沒什麼,還是之前那件事。”
“你舅舅還是一直不回複?”
“……嗯,我今天去麗·宮門口堵他了,沒堵到。”
“麗·宮?你去那兒堵他?”祝敏慧詫異,臉上浮現擔憂的神色,“沒遇到那個人吧?”
程若綿心裡一跳,“沒有。”她故作輕鬆對祝敏慧笑一笑,“哪兒能那麼倒黴,隻去一次就撞見。”
祝敏慧還是放心不下,“……你明天還要再去嗎?”
“……嗯,暫時是這麼打算的。”
“我陪你去!”
祝敏慧斬釘截鐵。
有她一起當然更好,還能換換位置放放風,蹲點範圍也能擴大些。可……說到底,那地方不是他們這些普通學生該沾染的,她怕自己身陷囹圄,更怕拖累祝敏慧。
程若綿輕鬆地笑著,“沒事的,我有分寸。”
祝敏慧知道她的性子,看起來柔柔弱弱毫無攻擊性,實則一旦心定,便是任何人也難以扭轉。
祝敏慧沒再多說,隻默默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