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海同眠 人死後會去哪裡?(1 / 1)

人死後要去哪裡?

林朔生再一次想起了這個問題。

他想起了父親墳堆前散亂的紙銅錢,想到香火店老板為自己焚燒黃紙時的火焰,又想起牧師躺在沉重的棺材裡身邊圍簇的白玫瑰。

硝煙像夜的亡魂,火焰在吞噬人類的血肉,爆炸的轟鳴撕碎開人類的樂聲,又讓一切歸於平靜。林朔生原先還能聞到消毒水與傷口壞死的腐爛氣息,現在他連痛楚都漸漸麻木得感受不到了,鼻腔裡隻殘餘著白磷與血腥味。

他看到護士的眼眶是紅的,那雙本秀氣的眉目疲憊哀傷,她不得不將林朔生送到走廊儘頭的最後一間病房,將緊缺的床位與藥物留給更需要的傷者。她還太過年輕,還不擅於應對生死,同情心太強。眼前的士兵全身都纏著繃帶,血液卻仍然在不斷滲出。她看到了他的年紀,十九歲,隻比自己在上學的弟弟大兩歲,卻救了自己的弟弟。

林朔生從被送到醫院救治以來,隻問過她一句話:

“我們……守住城了嗎?”

戰勢如野火一樣燃燒,燎到了海城,守城的軍隊拚死抵抗,卻節節敗退,撤退命令下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全軍覆滅的地步,軍隊一離開,城內的百姓徹底成了敵軍屠戮的對象,林朔生跑進一處被炸毀一半的學校中掩護還未逃出的學生,敵軍卻向學校又投下了一枚炮彈,落在了他的身邊。

他對那時的記憶隻留下了劇烈的火光與皮肉燒焦的刺鼻味。

護士沒有忍心說出海城已經徹底淪陷的事實,而告訴他,軍隊還在堅持。

她問他有沒有想傳達給親人朋友的話,她會儘力幫他聯係到家屬。林朔生沉默了很久,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尖在剜著喉嚨。護士又要被叫去照顧彆的病人,在護士走前,他對護士說:

“我想聽小提琴……讓我一個人待著就可以了,謝謝您。”

他的要求有些異想天開,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他不能為難關切他的護士,就趕緊收了話。

護士還想回頭看他,卻被同事拉走了。病房的大門關上去,隻有底部的門縫漏進一道微弱的光。

這間病房原先的住戶們已經搬遷到墓地去了,陰冷的氣息攀爬上來,林朔生倒也享受這樣的寧靜,死亡的靜寂,他從護士的表情和周圍人的議論中其實已經知道抵抗失敗的事實,他愧疚於沒有守住海城,迎接薑昀韶的,隻剩下滿目瘡痍的故土。

過往的日子像小時候看的皮影戲一樣在眼前跳動閃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沒咽氣,是在恐懼死亡,還是不甘心就這樣死在這樣的寂靜中。

黯淡無光中他不知道過上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聽到那名護士的聲音。接著門被推開,走廊的光又再一次光臨寂靜的病房。

護士對他說:“這位先生帶著小提琴。”

林朔生抬眼看去,一身正裝的青年拿著小提琴,坐在他的床邊,眉目俊朗,憂傷肅穆。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掉薑昀韶的模樣,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薑昀韶都是和光亮一起來到他身邊。

護士聽清了林朔生的話,她一邊為其它傷員換藥,一邊又問著他人有沒有收音機或是唱片,她知道希望渺茫,醫院中不會有這些東西,加上林朔生的生命枯燈將儘,就算找到了,對方也已經咽氣。有人問她要這些做什麼,她就說那是四號病房傷員的願望,這裡誰都知道四號病房意味著什麼,他們讓她放棄。

她最後向一些等待著的病人家屬請求,他們搖搖頭,而一邊正要從醫院大門出去的一個青年卻對她說:

“我帶著琴,我可以幫忙。”

————

薑昀韶離開時的碼頭已經被占領封鎖了,他和同學迫不得已換了船才在其他城市登陸。他知道家鄉失守淪陷的事實,提心吊膽中下了船,看到自己的父母還在等待他時才算鬆了氣。

他擁抱了母親和父親,卻發現他們比以往瘦上了太多。從父母那得知他曾經熟悉的那些人要麼失蹤了要麼死了,不過離開幾年,他就已經和他們隔上了一生。

這些歸來的學生安置好行李後被邀請去慰問演出會,他本以為是演奏給在戰爭中受傷的士兵和家屬,卻發現是那些政府官員的晚宴。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父親說那些官員幫了他家不少,正好長子歸國,和這些叔叔伯伯聚一聚。薑昀韶一下覺得肩上的小提琴變得沉重,他感到音樂變得蒼白了,他又無法開口拒絕。他的故鄉淪為了廢墟,他還能在父母的庇護下到安全的地方生活,這樣的偏安能持續多久,他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火什麼時候會再燒過來。

晚宴前他陪朋友到醫院取藥。這座醫院已經擠滿著人,憔悴的灰白的不像活人的臉充斥在人群,充斥在這片生死交替的地方。他看到一個焦急的護士在問彆人有沒有唱片,以小提琴曲來滿足一個將死的戰士的願望。薑昀韶心中一動,不顧一切似的跑回家中把小提琴帶來,跟著那名護士到了黑暗的病房。

朋友讓他隨便拉幾下走就可以了,這就是個無名的,活不過今晚的人,相比之下晚上的宴會更重要。薑昀韶搖搖頭,他必須認真對待每一個真誠待他的聽眾。

這名士兵躺在白布上,他的身體染紅了繃帶與身下的被單,薑昀韶不知道他的樣貌,他的皮膚已經不能稱之為皮膚,本該蓋著被子的腿布空落落一片,雙腿早已因為壞死而被截去。

士兵很年輕,比他還小上幾歲。薑昀韶在安然中念書,練琴,卻還有無數的人在承受這該死戰爭的炮火,在為抵抗而犧牲。

薑昀韶像過去每次演出一樣,向聽眾鞠躬,然後把琴架起來,開始演奏,病房是他的音樂廳,今夜他願意隻為這一個人奏響樂章。

朋友看了看手表,說要來不及了,想要拉著他走,薑昀韶沒有放下琴弓,他說:

“請不要打斷我。”

他的朋友急匆匆地走了,讓薑昀韶自己想著怎麼應付今晚。

一些人湊到灰暗的病房前,看到一身黑色正裝的俊秀青年在專心致誌地為將亡者拉小提琴,悠揚的樂曲縈繞在醫院中,曲調並不哀傷,而是輕麗明快,有些逃難來的人聽出來,那是鄉間的民調。

一曲終了,薑昀韶問傷員:“你還想聽彆的嗎,我會為你儘我所能。”

傷員的呼吸已經很微弱,但還是輕聲說道:

“不用了,謝謝您。”

林朔生其實已經要聽不到聲音了,音符在他這裡越來越透明,就算薑昀韶沒有為他演奏,但隻是看到他,林朔生也感到心滿意足了,如果他還能流淚,他一定會控住不住失聲而哭,所有的疼痛在樂聲之中消融,隻是還有個問題在困擾他。

他的聲音又輕又啞,但薑昀韶聽得清楚,林朔生問道:

“您覺得……我死了之後會到哪裡,我沒有親人,連身體也如此殘破。”

林朔生看著薑昀韶,忽然發覺自己的一生太短了,他對人間還有留戀。他不知道薑昀韶還記不記得那個叫林朔生的孩子,他想聽薑昀韶叫自己的名字,不過現在的他已經發不出聲了。

如果有下輩子,林朔生希望自己還能再見到他。

薑昀韶思索了一會,對他說:“會到海裡去,也許會成為一隻人魚。”

講出來的時候,護士驚訝地看向他。

林朔生愣愣,隨即無聲地笑了笑。他聽過人魚的童話故事,天堂,地獄,此界與他界中,他忽略了還有大海,永遠廣闊的,張揚的大海。

帶著薑昀韶的回答,他的意識從混亂中平靜下去,他終於合上眼沉沉睡去了。

按著遺願,林朔生的骨灰被撒到海裡,在汪洋中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