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相識 大海,月光與礙眼的人魚(1 / 1)

落魄的音樂家決定跳海。

這片海灘過去堆滿了死去士兵的殘肢斷臂,因為位置偏僻,水是黯淡的黑藍色,岸邊的岩石多過沙灘,與其說是海更像一個大鹹水坑。若是哪個興致勃勃的人想來一場海濱度假,被指引到這地方來,那一天的好心情必然也被敗壞個乾淨。

但這裡適合死亡。

音樂家帶著自己的小提琴到了海邊,四周靜寂無人,他注視落下的夕陽,拉響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曲,然後把小提琴放到了岸邊的岩石上,轉身向海中走去。

海浪覆過了他的腳,又沒過了他的腰,最後將他淹沒在苦澀的鹹水之中,他短暫而失意的一生即將結束在升起的明月之中。

他的意識消失在浮沫中,整個軀體成了泡沫,翻騰起苦澀的鹹腥味,恍惚中,他看到了一抹銀白色。

他想,海水漲得太快,竟把月亮都淹沒了。

……

音樂家沒有死。

他連連咳嗽了好幾下,把氣管中和肺中的鹹水全都咳了出來,他看到麵前有一雙憂鬱的深藍眼眸。

“你救了我?”

音樂家話中還有幾分客氣,實際上他心情很惱火。

藍眼睛的主人點點頭,他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清俊而漂亮,眼睛在睫毛的陰影下,顯得更加深邃,近耳的肌膚上似乎覆蓋著一層淡淡的鱗狀斑紋。

但音樂家的心情不會因為看到這樣的容貌而好上多少。

音樂家坐起來,發現自己是在來時的海灘上,而救了他的人半身在水中,清晨的朝陽讓海水分外明淨,他看到海中對方下身竟是一條長長的魚尾,粼粼波光,讓魚尾有似皎月的光澤。

音樂家意識到自己給碰到的是一條人魚。

可惜他隻是個一窮二白的破落音樂家,而不是王子。

音樂家說:“謝謝你,但我沒有錢來報答你。真可惜,你救的人一事無成。”

他又苦笑道:“你應該讓我死。”

人魚的表情沒有變化,他說:“可我要在這海裡生活。”

意思是死也彆死在他的領域。

音樂家意識到自己死果然是晦氣的,連人魚都嫌棄他的屍體會臟了這片過往就被死者染紅過的海岸。他本想在租房中上吊,難得動了善心,怕自己死後會影響到房東和鄰居才選擇投海自殺的,誰知道連海都是有歸屬。

這世界也真他媽的該死。

音樂家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沙子,現在他知道海域裡有人魚的存在了,他要到山上了結自己,希望山中不要再跳出個長翅膀的精靈說你不能死在這。

人魚指著一邊的小提琴說:

“你的琴,沒有帶走。”

“不需要了,沒有人聽,你喜歡你拿走吧。”

音樂家回答道,但人魚拉住他說:

“我聽。”

他低下眼,猶豫片刻又說:“可以讓我再聽到你的琴聲嗎,我會給你報酬。”

音樂家想著死前還有人願意聽他演奏,他也不妨再拉一曲,他摸過琴弓,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拉了昨夜裡的那首曲子。

人魚靜靜地聽,他沒有噓聲,也沒有嘲笑,音樂家很久沒有得到這樣的尊重。曲畢,音樂家向人魚鞠躬,這是對聽眾的回禮。

人魚仰起頭說:

“你明天還能為我演奏嗎,我在這等你。”

他從自己的手鏈上取下一個藍色的珠子,遞給音樂家:“我沒有人類的錢,但你可以用這個去換錢。”

音樂家看這珠子就是個精美些的玻璃球,覺得像是街邊二手商店裡的工業品,但看著人魚已經很少見過的真誠,還是不由自主地答應了下來。

回去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還沒乾,合租者是個成天喝酒的男人,見他半身濕漉漉的,就咧開一個醉醺醺的笑:“大樂師又回來住了?我還以為你去死了呢。”

音樂家把小提琴小心地收好,說:“海裡太冷了,你的家倒很暖和。”

他往男人家門內看去,那裡有一條橫梁,平時男人的妻子會來曬些醃肉,妻子正往爐裡添火,男人瞪他一眼,一把關上被鏽跡啃了半邊的鐵門,哐當一響,還掉下幾片碎屑來。

不過音樂家暫時不想死了。

他租住的屋子極其狹小,僅僅放得下一張沙發床與他的書桌,還好他昨天想自殺的時候除了把房租結了,留了一封沒有指定收件人的遺書,其他東西並沒有燒掉。

他躺在床上,想起被塞在大衣口袋裡的那枚“玻璃珠”,他拿出來仔細看,又覺得質地並不像玻璃,天知道這人魚在海裡到處撿些什麼東西。音樂家想把這珠子放到抽屜裡,不曾想這抽屜的螺栓竟一下崩開,裡麵寫著樂譜的廢稿紙散落一地。

音樂家慢慢地收好,其中一個寫了一半的樂譜是在一張照片的背麵,翻過來,音樂家才看出這是一張合照。

合照上他還算意氣風發,遲到了個重要官員的晚宴,卻依舊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笑容麵對鏡頭。

樂譜也是那個時候順手寫上的,隻寫了一半,而現在他想起那條人魚忽然冒出了想法,順著原先筆跡黯淡下的樂符,又續寫下去。

第二天夜裡他應約到了海邊,人魚如期在等他。他們間沒有說一句話,直到音樂家拉完曲子,人魚請求他明天來為自己演奏,這回音樂家拒絕了他給的報酬,而是說:

“你給了我創作的靈感。”

音樂家隻有人魚一個聽眾,其他人依舊不喜歡他的曲子,也有朋友好心勸他放下身段,把那已經不合時宜的曲調給改了,他能夠介紹音樂家到更好的音樂廳裡去,以音樂家的水平絕對能成名。

音樂家不樂意,婉拒了對方。朋友就無奈說他還沒有改變自己的少爺脾氣,擺著一副清高的模樣。沒有人真正喜歡他那已經淪陷了的故鄉的樂曲,甚至於避諱,合租的男人曾經給他放下警告,再拉那種曲子就把他趕出去。

白天的音樂家就將小提琴好好地放在櫃子裡,為報刊翻譯些無關時政的文章,也到隨時可能倒閉的學校裡做外文老師,掙的錢勉強維持溫飽。

一到了下班,他就帶著自己的小提琴到海邊,找每天都會等他的人魚,他的曲子寫給了大海與月亮,寫給這隻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人魚,隻要有人聽,他就會把曲子寫下去,演下去。

他和人魚之間的話很少,但正是這樣的沉默讓他更專心於他的小提琴。

天地之間,唯有琴聲與浪聲在作交響,點綴以海鷗過境的鳴叫。

他有一天忽然問人魚為什麼喜歡他的曲子,比起專業的小提琴手,他的技藝並不算高超。

“你的琴聲裡,有我的故鄉。”

人魚的回答讓音樂家覺得詫異。他笑笑說:

“你的故鄉不是這片海嗎?”

人魚搖頭,他說自己並不是天然就在這片海的,他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不過音樂家也沒興趣深究人魚從哪裡來,光是他的存在就已經夠在報刊上發好幾篇論文了,音樂家隻知道,在這片地方隻有人魚在聽他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