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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薄情手則 柯小聶 5262 字 11個月前

隨那婢子一並過去元儀華那兒的也不僅僅是素娥,還有在場幾人一並同行。

眾人心思各異,薛重光瞧著衛玄背影,眸光亦越轉深邃。

就像他跟兒子所說那樣,歸胤的楚將能得列侯者,也隻有二人。除了自己,便隻有一個老衛侯。

可老衛侯卻並沒有留在京城,而是打發去了封地。列侯身份雖貴,但卻不似祁氏封王那樣,能在封地享受任命官吏的權力。一旦去了封地,列侯雖可享得一地賦稅,卻並無什麼實權。

除非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才能參與帝國真正的權力,就像如今的衛玄一樣。

彆人惋惜衛玄全家被屠,可這反而是衛玄的進身之階。陛下開始對他放心,太子也將之引為心腹。這個年輕的北宮主事也開始網絡自己之勢力,隻是與楚地舊屬全無乾係。他楚地之臣的身份已伴隨全家被屠而被清洗乾淨,取而代之是太子心腹的新稱號。

彆人都說衛玄是踩著親生父親頭顱謀取富貴,而那樣的故事裡,仿佛也有一點兒真實。

和旁人不一樣,薛重光是認得楚地那個巫女的。

那年天下方定,衛衍歸鄉,彼時衛衍年逾四十,也有妻有子。可那祭祀的巫女現身,陽羨侯卻盯得移不開眼睛。

年輕的巫女服黑衣,一曲祭舞跳完,便摘下了麵具。那女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容貌頗美,隻是麵頰白慘慘的沒什麼血色,不似活人。

那時薛重光隻看一眼,便移過眼去。那女娘雖美,卻不似活人鮮潤,竟好似什麼山精鬼魅作祟。他不喜歡,衛衍卻為此著了迷。

薛重光見過那楚地巫女,便知衛玄確實不是正室嫡出,隻是寄養在正室名下。因為衛玄容貌和那楚地巫女有七八分相似,隻是不似那個女娘那樣的鬼氣森森。

彆人都說那楚地巫女是要侍奉神明,保持處子之身,凡人沾之必遭災禍。衛衍卻不理會,扔將那楚地巫女納為小婦,養在宅中。

可後來吳王世子卻說,當年天生異相,有妖星紅光吞吐,飄浮不定,衛玄就是那時出生的。

而如今,衛玄這顆帝國的妖星卻是飄浮不定,不可琢磨。

楚地巫女滋生出的妖物如今卻蟄伏於京城,披上了錦繡皮囊。

這時的梧侯府中,一道身影急匆匆的掠來,因為走得急促,少女麵頰也不由自主的透出了兩抹嫣紅。伴隨少女麵頰泛起的紅暈,昭華公主麵上怒色愈盛,極是惱怒。

昭華公主得了消息,她匆匆趕來,然後一眼就瞧見了素娥。

素娥麵上淚水雖被擦去,可眼眶猶自發紅。她也未來得及用脂粉掩飾裝容,此刻麵色不免有些憔悴。

當然更重要的事,素娥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昭華公主不覺氣得輕輕發抖。她仿佛回到了十二歲,那年她推開門,就看到一向疼愛自己的堂兄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現在衛玄仍跟當年一樣,為了討上麵的人歡心,居然使出這樣手段。

帝國的公主華貴可人,卻被眼前的齷齪氣得微微發抖,她忍不住厲聲:“衛玄,你莫不是要殺人滅口?”

她嗓音裡頗多惱意,眼底亦不覺浸出了一縷水光。她生性慈悲,可衛玄這樣的惡徒已是不可救贖。哪怕她不自禁留意衛玄,可她也有自己驕傲,絕難容忍衛玄這般的惡行。

昭華公主側頭,問素娥:“素姬,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你隻要說出,我必會為你做主。”

素娥卻咚的一下跪下來,她恐懼得身軀抖了抖,但她應答得也很快:“公主誤會了,妾因愛子之死,一時心灰意冷,生出了糊塗念頭,竟欲自縊尋死。幸喜被人發現,將妾救下,才使得妾沒做糊塗事。”

昭華公主自然不信,卻知素娥是不會說實話了。她麵上透出了一縷尊嚴受挫的忿色。她鄙薄素娥的懦弱,同時也有些心慌。

衛玄善於拿捏旁人性情裡的弱點,兄長已將他引為心腹。而母親呢?元後性子溫柔純善,可也太過於愛惜族中家眷。若元家阿姊當真犯下錯事,也應當秉公處置才是,怎麼能任由衛玄拿捏?雖然有些可惜,但如此方才能顯得大胤皇室處事公正,為天下表率。不是嗎?

為證皇室清名,那麼就算犧牲元家阿姊一條性命,也是值得的。

昭華公主嬌美的麵頰蘊含了幾縷惱意,望向了衛玄。

衛玄雙眸如兩泓沉水,被陽光一映,卻顯得又深又沉。那雙眼裡沒什麼表情,可昭華公主卻覺得那裡麵似有對自己的譏諷。

顯得她這個公主既年輕,又淺薄,很是愚蠢幼稚。

但其實衛玄眼睛裡平靜得什麼都沒有,他很少將什麼愛恨放在心裡,心裡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就好似下棋人執棋,落子時心裡並沒有什麼波瀾。

昭華公主那樣嬌豔動人,映入了衛玄眼中,卻無絲毫痕跡。

這時候,一顆棋子卻是匆匆向此處掠了過來。

周歇今年年逾六十,曾是陽羨侯衛衍的部下。他原本有很好的前程,以他的軍功也該有很好的富貴。可是如今,他卻隻是一個逃犯。

梧侯薛重光尋上了他,將他押入了梧侯府。薛重光問了周歇一個問題,那就是老衛侯究竟是怎樣死的?

他知這大約是衝著衛玄而來。據說這位小衛侯如今展露頭角,又得儲君器重,又開始籠絡勢力。小衛侯這樣的鋒芒畢露,當日會惹得一些老臣不滿。太子身為儲君,應該更加和順,也應該尊重老臣的意見,而不是放縱那些北宮舍人像瘋狗一樣到處亂咬。

這些年輕臣子的氣焰,也應該壓一壓了。

那麼便有人想要挑剔衛玄的過錯。有人說衛衍當初實則是想附逆,若能證實,便能褫奪其爵位。衛玄身為逆臣之子,也不能立足於朝堂之上。

便算不能證明這一點,若能證明衛玄弑父,也是一項重罪。本朝以孝治天下,人若不孝,那便不能立足於天地之間。

然而周歇卻遲疑起來,並沒有立刻回答。

他拋棄親眷,一個人隱姓埋名,自然是想要避開一些可怕的東西。更何況那些事情太過於乾係重大,他也絕不能輕易宣之於口。

於是周歇便被軟禁在梧侯府中,可現在卻有人卻是在追殺他。

梧侯想要知曉周歇秘密,自然並不會想周歇去死。如今周歇急急而奔,追殺他的自然是另有其人。他手掌按著肩頭傷口,鮮血卻順著指縫滲透出來,濕潤一片,滴滴答答。

周歇呼吸已促,亦感覺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已向自己掠來。

然後他便瞧見了梧侯,當然他也瞧見了衛玄。他想起薛重光跟自己說的那些話,現在他便想將那些秘密都說出來。

衛衍確實是衛玄所殺。

他親眼看著十四歲的少年手中執刃,對著衛衍一揮,乾脆利落割去了衛衍的頭顱。衛衍的腦袋滾落於地,眼珠猶自瞪得大大的,直立的身腔卻噴出了一蓬鮮血。

血霧噴撒,使衛玄那半邊身子沾遍了血汙,隻顯觸目驚心。

十四歲的少年郎一雙眸子卻冷靜得不可思議,血雨輕掩下,剛剛做出逆倫之事的少年雙眸卻沉得如兩泓沉水。那一雙眸如美玉,被遍身得血汙滋養,竟似愈發好看。

周歇隨衛衍南征北戰,也殺了許多人,可那一刻卻不覺為之心悸。尋常殺人者自帶三分凶氣,所謂人屠自是麵目猙獰。

可鮮血滋養下,衛玄非但沒有半分凶氣,竟似有些菩薩麵相。

縱是逆倫,卻並不以為是錯。

當然那也是十年前的事。

沒人知曉衛衍的死因,據說衛玄趕至都城時,已經瘦脫了相。

然而隻需十年光景,衛玄已是胤都最有前程的少年臣子。

陽光下,衛玄沉靜若水,更是雍容華貴,很難讓人想到他剛入京城時瘦脫相的模樣。

周歇心中怒意愈濃,他已經決意道出當真真相,此刻他甚至啞著嗓子喚道:“梧侯——”

然而他的話卻是戛然而止。

他背後要殺他之人已經追上,一把鋒銳的劍揮過,對方精於殺人之技,嫻熟斬斷他的頸骨。

於是周歇的話戛然而止,帶著他的那些秘密被這一劍斬斷。

割頭的一瞬間,一隻手輕輕一扯,那殺人者很有技巧的飛快後退,免得沾染太多頸腔噴出來的鮮血。

而這個人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周歇無頭的身軀瞬間噴出了大量的鮮血,甚至往上噴濺染紅了樹上的碧葉。

殺人者是章爵,他手裡還提著一顆嘀嗒淌血的頭顱。

章爵俊美麵頰上銳意更濃,他口中卻說道:“此人名喚周歇,乃是楚地逆賊,已逃脫十年,卻不知為何,潛入了梧侯府中。此賊大逆不道,竟想要行刺梧侯,我亦隻能當眾斬殺。驚擾了梧侯與公主,還請恕罪。”

這樣的血腥之氣撲麵而來,昭華公主陣陣暈眩,她手心儘數是冷汗,隻扶著身邊宮婢方才不至於失態。

她知衛玄是故意的,章爵本與他是一路人。章爵狂悖無禮,可是卻能被衛玄所用。這樣的年少野心,正合該是衛玄手中一把利劍。而這不過是衛玄的冰山一角,隻是今日衛玄並不介意旁人窺見罷了。

而自己身為大胤公主,自也不該被這些個伎倆嚇住。她合該拿出公主的威儀,無視這些震懾手段。

然而昭華公主耳邊卻聽到嘀嗒、嘀嗒的聲音。她不去看,卻知曉是章爵手裡提的那顆人頭在滴血。

目眥欲裂的表情凝固在周歇那顆死人頭顱上,而這顆可怕的人頭還在滴血。

昭華公主不敢去看。

薛重光臉色卻冷得像是冰。

章爵宛如凶神,衛玄嗓音卻是平靜的:“當年楚地生亂,我父親身邊也有人附逆,周歇便是其中一個叛徒。可能梧侯不知道,當年我逃至京城,便將附逆之人記錄成冊,送至朝廷。周歇這個名字,便在這個名單之上。”

薛重光:“哦,原來竟然是如此?”

衛玄輕點頭:“正是如此。”

衛玄身上未沾半點血汙,可他卻對眼前血腥之景習以為常,並不覺值得在意。

薛重光不覺眯起了眼珠子,他內心忽而生了一縷感慨。

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了,大胤成立才三十載,可經過了一番休養生息,已經呈現截然不同的光景。這片大地開始變得繁華,可也開始變得平和。隻需要區區三十載,就能使得很多新的一代人長於和平安順年代,並不知曉亂世的滋味。

故他們這些帝國功臣後裔之中,便少了一些銳意,就如梧侯府的少君薛留良。

可這樣夾雜著血腥的銳意,卻在太子身邊瘋狗似的北宮舍人出身的近臣上窺見。

就好似眼前的衛玄,就有視生死如尋常的氣概。此子縱然放在亂世之中,也是有足夠鋒銳。

然後薛重光內心便泛起了一縷煩躁,他想自家府上區區一個稚子之死,卻也不知曉還要鬨騰多久。

元儀華令人傳喚了杜姬與素姬。但連元儀華也未曾想到,梧侯會跟衛玄一並前來。

昭華公主也來了,她麵色有些蒼白,眼裡卻流淌一縷倔強,並不肯去休息。

衛玄身上並無半點血汙,可他踏足入內時,卻帶來了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他目光自然落在了謝冰柔身上,這位謝五娘子確實是他布局以外的一步棋。就好似他不會想到,謝冰柔會聲稱已然斷出了凶手。

謝冰柔容貌秀美,隻是身子有些孱弱,似帶幾分病氣。他見著那女娘匆匆起身,和其他人一道向自己幾人行禮。謝冰柔手腕雪白,上掛著一雙金絲芙蓉手鐲。謝五娘子麵生,但這手腕倒是瞧著有幾分眼熟。

衛玄記憶力極佳,略一思索便想起來,謝冰柔入城之時似是窺探過自己。

他見謝冰柔身軀繃緊,也不像是膽大的樣子。

謝冰柔倒覺得自己適應得還算良好,比起第一次見麵時近乎瀕死的恐懼感,這一次她隻是有些緊張。

縱然被那噩夢糾纏十年有餘,但入了京城後,謝冰柔覺得自己脫敏工作還是做得不錯。

此刻章爵卻在屋外,他殺人時雖退得飛快,但到底沾染了些鮮血。他未換衣,所以也不入內,以免血腥味衝撞了內裡的嬌客。

他背脊輕輕靠牆,陽光從屋簷輕輕灑落在他身上,這位年輕的中尉司馬被映出一片蓬勃的凶悍的豔意。

梧侯府的婢子撞見了他,瞧著他麵上尚未擦去的幾點血汙,不覺花容失色,甚是驚恐。

章爵手指比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