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燒(1 / 1)

周黑雨下意識地伸手要抓住什麼,卻被樓梯邊豎著的欄杆彆了一下,想要撐住地麵,卻又沒有摸到支點。

身體不能控製地翻滾,腿腳麻木使不上力氣。

視線中是越來越接近的、鋪著一層水、半層冰的地麵。

眼前的天光逐漸被人影擋住,漸漸暗淡下來。耳邊傳來密密麻麻,但聽不真切的人聲。

她被使勁搖晃,但是睜不開眼。一張手掌探到額頭上。

周黑雨不無嘲諷地笑了笑,什麼倒黴日子,最近為什麼她總是摔倒啊?

在排山倒海的暈眩之中,她模糊地體會到,如果一個人不願意乾什麼事情,無論理智如何,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會出於本能產生排異反應。

她會發燒、會無故地腿疼、會吃不下東西,她的身體想儘一切辦法,拚命地提醒讓她遠離。

她失去了意識。

-

陳漠河並不在場,沒有高舉右拳宣誓,沒有山呼海嘯般地喊出誓言,也錯過了這極富戲劇性的場景。

今天早上,在微薄的晨光中,當他提著書包準備出門的時候,被王哲告知今天他不用去上學了。

“夫人昨天向老師請了假。”

明顯,郭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他商量。

陳漠河心中隱憂,卻沒表現出來,對王哲道:“你昨天不告訴我。害我白早起了。”

他把書包扔在沙發上,準備不管不顧地回床上躺著。

卻聽王哲道:“她昨天要了你的賬單,還叫了我去問話。”

陳漠河睜開眼睛,一片清明,困意全無。

他坐起身來,屈指敲敲沙發前的玻璃茶幾,讓王哲坐下,又問道:“她問你什麼了?”

王哲把背挺得比站起來都直,下巴拘謹地繃著:“是關於周黑雨的事。”

“你都說什麼了?”

王哲道:“我說了實話。”

陳漠河的眼鋒猛然掃了過去。

王哲背都僵了,趕緊道:“我說周黑雨是你的同桌,所以你們關係還可以。因為之前幫過忙,所以相互送個小禮物很正常。我還說,這種價位的小禮物,你送過很多人。”

陳漠河問:“關於那筆帕加尼風神的轉出金額,你怎麼說的?”

王哲道:“因為轉入方是海京青少年藝術教育慈善基金會,所以我說您在學校見了一些人間困苦,於是突然熱衷於慈善了。”

陳漠河皺緊了眉頭:“你覺得她會相信?”

王哲偷眼看了陳漠河的神色,小聲道:“那,那我也沒辦法了。夫人眼睛太利,我又不善於說謊。”

門鎖被打開的聲音響起,接著是高跟鞋踩在地麵的清脆響聲。

陳漠河站起來,喊了聲:“媽。”

郭華走進來,把大衣脫下來遞給身邊的助理。

她便走到陳漠河的對麵,翹著二郎腿坐在單人圓沙發上,帶著玉鐲子的手撫了撫整齊細膩的鬢角,輕聲開口。

第一句話是:“你的卡已經被凍結了。”

第二句話是:“我和穆萬格談過了。”

意思是,真相我都知道,解決方案也出來了,今天我來隻是為了做你的思想工作。

陳漠河低頭,十指交疊地靜默著,看了看空曠的茶幾幾麵。

他站起來,問道:“要不要喝水。”

不等郭華回應,就自顧自走進廚房去。

郭華道:“王哲,你去倒水。”

王哲巴不得立馬離開這是非之地,一溜煙兒地跑過去了。

陳漠河的腳步不得不停下。

郭華沒有留給他任何逃避的餘地。

她走到他身後,以一種迫近地姿態問:“你抽什麼風?”

“爸爸媽媽給你零花錢是為了培養你的投資和理財意識。不是為了讓你如此輕易地向他人釋放善意。”

“三五萬買個物件兒給喜歡的人無可厚,但是那麼多錢,給她買一個未定的前程……”

陳漠河倏地打斷她:“我沒有喜歡誰。”

郭華揚起細眉,原來如此地道:“哦,你不喜歡她。”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瞥著陳漠河的身影,聲音低柔得如同惑人心智的嫋嫋的吟唱,在陳漠河耳畔環繞:

“你恨她是嗎?”

他震驚地看向母親,不知道為何她會得出如此荒謬的結論。

郭華微笑著道:“因為你恨她,所以你要折磨她——先讓她嘗到最難以拒絕的甜頭,等到她被這好處勾引得越走越遠,再狠狠把賦予她的一切抽走,留她一個人無助□□、後悔莫及。”

她看向陳漠河,假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你打的是這個算盤。”

陳漠河躲開她的凝視,搖頭道:“我不恨她,也從沒有打算把賦予任何人的東西收走。”

他無奈又困惑地扶扶額,坐回到青灰色的沙發上。

“為什麼說我居心叵測、彆有意圖……我難道不是在給她機會嗎?這隻是單純為了她好。”

“因為你的給予超出了她的能夠依靠能力獲取的範圍,而你是唯一能給她這些的人。”郭華坐到他的身邊,按住陳漠河的手。

“如果她接受一切,你就成了命運、成了造物,成了她想要生存就不可忤逆的神明。”

她質問道:“你想要人對神明的愛麼?”

陳漠河搖搖頭。

“你想要的是朋友對朋友,人對人的愛。”郭華收回手,站起來,“我言儘於此,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裁量吧。”

這種裁量是風險可控的,一輛帕加尼風神並不能翻起多大的風浪,也不能造成多麼不可挽回的結局。

助理幫她穿上外套,她走到門前,突然又停下腳步。

“哦,對了,”郭華整整卷曲的發尾,告訴陳漠河這個好消息,“隻要你願意,下星期跟我回海京了。”

門“嘭”地關上,留下一室寂靜。

茶幾上絲毫沒有動過的茶水,輕輕晃動,在陽光下漾起漣漪。

王哲束手立在旁邊。

陳漠河看著玻璃杯的花紋,它們在茶幾上折射出來白色帶點七彩的光輝。

說什麼命運、什麼唯一?

可許多改變人生的機會就是隻在於一個小小的節點,許多高峰和低穀也正是命運之手造就。

第二天,他提著一籃子百合花,抱著幾本教輔資料,敲響了周黑雨的家。

開門的是周黑雨。

她見到陳漠河,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陳漠河抬抬手裡的書:“把你的作業帶過來。”

這無疑算是一個噩耗。

周黑雨撇嘴道:“我都生病了,還要寫作業啊?”

說著,她從咯吱窩裡拿出來體溫計:“看!三十八度五。”

“算了,”她擺擺手,打開門,“你進來吧。”

陳漠河邁步進了客廳。

“為什麼不住院啊?”

“又不是什麼大病。”

他把花籃放在地上。

“你爸爸媽媽呢……”卻被一聲驚叫打斷。

“哇!”周黑雨一下子撲到那花籃前麵,“百合花!”

“送給你的。”

“這麼多!”

它們在冬天盛放得如同恰逢時令般蔥蘢,雪白無暇的巨大花朵擠擠挨挨,在竹編的籃子頂上圍攏成一個散發著芬芳的花球,淡黃色的花蕊不加掩飾地暴露在空氣裡。

生物老師說花蕊是顯花植物的生殖器官,周黑雨突然有點臉紅。

她站前起來,小心嗬護地把花籃抬到更暖和的地方,回過身來對陳漠河道:“謝謝你。”

陳漠河瞧著她因體溫升高而發紅的麵頰和亮晶晶的眼睛,心生雀躍,整個人像融化的巧克力一股腦兒地柔和下來。

然而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放下她的輔導書道:“不用謝,探望病人嘛。”

窗外透進來的風吹得周黑雨打了個哆嗦。

陳漠河才發現她隻穿了一層毛衣長裙,道:“回床上躺著吧。”

周黑雨踢掉拖鞋,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狠狠地裹起來。

陳漠河拉過來她書桌前的椅子,坐在她的床前,又隨手拿了一本書翻了幾頁。

周黑雨百無聊賴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思緒迷迷糊糊地飄到很遠的地方和很久之前。

她的眼睛就要閉上,可仿佛突然觸碰到仙人掌的尖刺,被紮了一下,讓她突然驚醒過來。

這次短暫的漫遊沒花上幾分種,陳漠河仍然心不在焉地翻著書,不時瞟一眼他放在床頭櫃上的因為信息提示而亮起手機屏幕。

周黑雨沒帶眼鏡,她眼鏡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陳漠河的方向,視線的朦朧為他整個人的輪廓都鋪上了一層透光的毛邊。

她支棱起身子,從被窩裡伸出來一隻手,端起床頭櫃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才開口說話。

她問道:“是不是你請穆萬格幫我申請了學校?”

她看不清陳漠河的神色,隻看見他翻書的手頓了一頓,指尖按在書頁上,又轉而用修長的手指攏住書脊。

“對。”

周黑雨直了直身子:“可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她的聲音帶著病氣,聲線不穩,嗓音沙啞,可這質詢讓人無從逃避。

陳漠河合上書,雙手鉗著它,工整地平放在膝蓋上,又捏了捏書角。

“我不想你拒絕。”

周黑雨沒想到他承認得那麼爽快,那麼直白,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繼續這話題。

她愣了半晌,腦子亂花搖曳地飄忽了一會兒,才問道:“所以你為什麼幫我?”

陳漠河坐在床邊,低頭看著她淩亂的短發,深粉色的耳朵,又注視她朦朧迷離發著紅的眼睛。

“咚咚咚。”

突然響起敲門聲。

指骨和鐵皮相擊的聲音帶著鐵門輕幅搖晃的雜音,清晰地傳進房間,明明並不急促,卻像是催人的鼓點,傳進周黑雨的耳朵裡。

“咚咚咚。”

然而她沒有動,陳漠河也沒有動。

他們互相注視,仿佛這節奏隻是憑空顯現的心跳聲。

明明是應該是在床下的人能更快地去開門。

然而陳漠河仿佛充耳未聞,無動於衷,沒有說話,唇緊緊抿著,好像一尊任人敲打的雕像。

“咚咚咚,咚咚咚。”

敲門聲添了幾分焦急,心跳聲也隨之加快起來。

似乎這是一場兩相較勁,不容打斷的對峙。

可事實上,周黑雨知道,她連對方的眼睛都看不清。

這種緊張焦灼的氛圍也隻是對方故意營造,讓她虛焦的視線不能移開。

“咚咚咚,咚咚咚。”

這敲門聲仿佛催化劑般不住地響著,讓人沒得到個結果就決不罷休。

她感受到了陳漠河的注視,用那雙迫人的眸子,鎖死般盯著。

窗子在他身後,窗外陽光四溢。

她感到他的凝視在一片終章般的光斑中消失。

陳漠河閉上眼睛,借著背光掩飾住發熱的麵頰。

“因為我喜歡你。”

周黑雨屏住了呼吸。

他的聲音低下去:“因為喜歡你,所以不舍得你不開心,不甘願你放棄自己的理想,不忍心你埋沒自己的天賦,在你麵對困難的時候,也決計不能允許自己轉身離開。”

他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氣,放下書,站起來,走出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