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黑雨撇撇嘴,抱怨媽媽多心:“他明天就轉走了,我上哪兒和他早戀去啊?”
媽媽不知是歎氣還是鬆了一口氣地點點頭。
經過有人敲門這一遭,他們剛剛劍拔弩張的氛圍倒是溫和了不少。
爸爸在客廳來回踱步了一會兒,瞧了瞧周黑倔強的神色,還是忍不住道:“那個物理老師是小班教學,班上才十幾個人,你就再去試試吧?”
周黑雨把語文書放在桌子上,道:“可是我不想學理科。”
爸爸氣得抓腦袋:“你怎麼這麼犟啊?”
媽媽道:“你現在學理科,以後才不會後悔,明白嗎?等你報誌願、遞簡曆的時候,就知道我們是對的了。”
周黑雨心頭火氣騰地一下冒上來,眼睛耳朵都發熱,呼吸也急促起來,可還是壓住聲音:“明知道我不喜歡還要堅持,如果我半途放棄了怎麼辦。”
媽媽啪啪啪地拍桌子,嗓音比鞭炮還要刺耳:“還沒有開始你就預設自己會放棄!怪不得你學不好!你這種心理能乾成什麼事!”
周黑雨想喊回去,但知道喊回去也沒有用,憋得麵紅耳赤。
媽媽還在旁邊拍桌子,語速越來越快,那些尖銳的說教進到周黑雨耳朵裡,讓她眼睛發酸。
她的聲音穿過媽媽的喊叫:“我不僅不學理科,我還要學畫畫。”
媽媽一下子閉上了嘴,刹那間這空間裡詭異得像是墓地。
他們的臉先是沒有表情,然後逐漸驚愕,仿佛看到她做壞事被雷劈了,最後像一對摔在地上的玻璃碗一樣裂開。
她說的這句話,和“明天我們把房頂掀了吧”一樣不講道理,毫無邏輯,前後矛盾。
隨即,好像加強語氣似的,周黑雨臉上浮起真誠而正經的神情:“爸,我不要物理老師,如果你們硬要我補課,還不如上素描課。”
爸爸媽媽張著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喜歡畫畫,我可以走藝術路線。”可是爸爸媽媽的神情還是難以置信。
周黑雨跑回房間裡,翻出來自己的漫畫本走,撲到爸爸媽媽麵前。
她把本子一頁一頁地“嘩啦啦”地翻開,把那些帶著分鏡的漫畫、帶著顏色的插圖,密密麻麻文字圍繞的人設構圖翻開給他們看。
“看,我自學已經很厲害了,我很有天賦的,如果我能學美術,我可以考美院,我可以靠這個吃飯!或許,會有龍貓、或者皮卡丘、或者百變小櫻那樣的可愛人物在我的筆下誕生!”
她“嘩啦啦”地把本子翻到畫著流山楓的全身像的那一頁——那是整個本子裡唯一一張帶著全彩的插圖。
“這是流山楓,他是打破了惡龍的囚禁,滿身火焰地成為了蓋世英雄。”
周黑雨把本子往爸爸媽媽麵前推進了一點:“看見了嗎?如果,如果我能出版漫畫,會有很多人知道流山楓,喜歡流山楓!”
她激動的心怦怦直跳:“那麼這些人也會知道我的名字,作為一個漫畫家的名字!”
多麼宏偉壯闊的想象,多麼璀璨奪目的憧憬。
這一瞬間,她在腦海裡,簡直安排好了流山楓和她自己,所有未來那跌宕起伏的命運。
這種願景太美好,也太動人心魂,以至於她真的開始期待他們能夠答應,能夠支持自己不切實際的願望。
所以當爸爸抬手將本子扔散的時候,周黑雨就算早有預期,還是如墜冰窖。
“嘩!”
周黑雨眼前一花。
她抬頭看的時候,黑白灰三色的畫紙飄了滿天,有一些高飛到天花板上,有一些輕飄飄落下地上。
還有很多雪片一樣飄在空中,占據了整個客廳,那些凝結著時間和心理的畫稿卷成的球把她圍起來,然後像晃晃悠悠地掉在地上。
厚重的本子被狠狠貫在在牆上,然後像條血淋淋的死魚一樣“啪嘰”一聲砸在地上。
周黑雨聽見它黏膩的鮮血和組織液摔在地上的聲音。
隔著萬重飛雪一樣不斷變化的紛亂,周黑雨看向自己的父親。
他很生氣,氣得眉間的皺紋如同刀刻,眼睛裡全部是讓人心酸的失望。
餘光之中,紙頁一片一片落在地上,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等待被車輪碾過等待被人掃走那樣,落在地上。
雪花飄在空中的時候有生命,可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間之後,就隻是任人踐踏的殘雪。
大雪落儘,周黑雨移開視線,冰冷的痛感太真實,她忽然不知道自己隻是不想學理科,還是真的想學漫畫。
父親冷硬的聲音響起:“明天你就去上物理輔導課。”
母親道:“我們是為了你好,你怎麼能拿高中這麼寶貴的時間去乾那些事情。”
周黑雨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地狼藉。
一種極度的期望之後,極度的失望,大喜大悲,帶來讓人出於自保而屏蔽感情的冷靜。
很好,沒什麼,這樣也很好。
爸爸媽媽被激怒了。
他們現在暴跳如雷……但是沒關係……但是沒關係。
事情隻是,不過是,僅僅是……如同她所預期的那樣發展,而已。
正如“掀房頂”的理論那樣,現在她已經把“房頂”掀起來了,他們會妥協,會要求各退一步,然後在屋頂上開一個天窗——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事情的發展,會最終達到那個周黑雨最初期望的結果。
即使她無法學畫畫,她也不學理科,這不正是她的目的嗎?
所以按照“折中”的方法,當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被舉在眼前,人們最終會將它和現實雜糅,捧出來一個不倫不類的怪物出來。
周黑雨真的很冷靜,真的很冷靜。
甚至當她聽到那些刺耳的質問,她置身事外地開始慶幸這間老房子隔音效果很好,所以不會在如此深的夜晚打擾到鄰居休息。
但她突然覺得很累,她把他們的吼叫瞥在身後,機械地進臥室,把自己的房門鎖上。
這顯然是大大挑釁爸爸媽媽權威的行為。
媽媽去找她臥室的門的鑰匙,但那鑰匙已經被周黑雨藏起來了。
“周黑雨!你是不是把你臥室的鑰匙藏起來了?”
是。
但周黑雨沒答話。
“啪啪啪!”
爸爸媽媽焦躁地在門外徘徊,開始拍周黑雨的房門。
“周黑雨!你給我出來!”
“我不。”周黑雨隔著門對他們說,聲音是她自己都吃驚的平靜。
“恕我直言,周黑雨,你完全沒有繪畫基礎,你有什麼信心和那麼多初中小學就畫畫的學生競爭?”
麵對如此重要的問題時,爸爸媽媽的聲音變得十分嚴肅,像百年古宅裡蒙了一層灰的老木頭那樣吱嘎作響。
周黑雨鎮定地回答:“我之前有好好自學。”
她又不怕死地添油加醋了一句:“在物理課和化學課上。”
那聲音果然被她拱起來了火:“你看看你,上課都不好好聽講,怪不得理科成績那麼差。”
另一道聲音也道:“都說了,你的物理化學不是你不會學,而是你不願意學,你原本是有能力學好的。”
周黑雨把話題拽過來道:“願意也是一種天賦,我願意學畫畫,這至少說明我在這方麵是有主觀能動性的。”
她置身事外地覺得自己政治學得挺好,主觀能動性這詞都能學以致用地說出來了。
“學畫畫學畫畫,畫畫的天才多了,出來的就那麼幾個。梵高活著的時候還餓肚子呢,你比他還畫得好嗎?”
周黑雨道:“我才不當梵高,我的偶像是宮崎駿。”
“宮崎駿大學的專業是社會學,人家學的可不是美術。”
周黑雨道:“梵高大學學的也不是美術的,沒有可比性。”
“人家宮崎駿還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相當於985,你能考上嗎?”
“學理科肯定是不行,學文科還有一點兒希望。”她嗓子啞了,很累,聲音也低下去。
一道聲音尖聲叫喊起來,好像黑色的雨夜裡輪胎劃過地麵的聲音,好像一聲撞死人之前的急刹車:“你彆鬨了行不行!”
周黑雨沉默。
“你彆在這裡給我狡辯。周黑雨!你出來!”
他們又開始拍門,把門拍得地動山搖,把門鎖擰得嘎吱嘎吱響。
這急促的鎖扣顫抖的聲音讓周黑雨心裡發毛,她返身抓住門鎖,試圖阻止它被破壞。
“周黑雨!開門!你把鑰匙藏起來了!”
周黑雨死死抓住鎖頭,避免它因為外力而被旋開。
“周黑雨!”
旋鎖聲突然停了,拍門聲也停了。
正當周黑雨試探地鬆開鎖頭時,隻聽一聲巨響。
“嘭!”
周黑雨隻覺得眼前什麼東西驟然放大,額上一痛,整個人被撞得後退幾步,坐在地上。
門被踹開了,鎖頭整個從門框裡橫衝出來,木屑四濺,金屬零件七零八落。
木質的直角門沿撞在周黑雨的前額處,瞬間鼓起一塊青腫的大包,頂端裂了個口子,滲出血來。
她摸摸自己的額角,看見滿手紅色,大哭起來。
鎖再也不能用了,爸爸媽媽衝進來。
爸爸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揪起來:“起來!去醫院!”
他的口吻如同暴喝,讓周黑雨顧不得思考,隻本能地掙紮和反抗:“我不去!”
她哭啊哭啊,像個小嬰兒那樣哭,哭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最後累了,自然就停息下來了。
世界突然就平靜下來了,似乎一切都回歸了正軌。
爸爸把自己關到陽台抽煙,媽媽拿醫用急救箱給她清洗了傷口,做了處理。
她拿著酒精棉簽沾沾周黑雨的傷口,像歎息一樣道:“周黑雨,彆任性了行不行?”
周黑雨抽泣了一會兒,也覺得自己太任性,不無愧疚地說:“好。”
媽媽沉默了好一陣,說:“我們知道剛才你是在賭氣,我們各退一步,我們不強求你學理科,你也不要去學畫畫,好嗎?”
周黑雨說:“好。”
以一種周黑雨從未想過的慘烈方式,她的目的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