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長夏睜開眼睛的時候幾乎沒能感受到自己四肢的存在,她的身體好像正在經曆一次重啟,最先恢複的是聽覺,然後可視範圍從一個小圓圈擴大到一個正方形,入眼的世界也慢慢從棕黃色變得色彩豐富起來。
她最後的記憶停留在自己上完最後一節課從教室回宿舍的那條路上,因為急著回去看電影,她拒絕了舍友去食堂吃晚飯的邀請,晚上的夕陽紅得像血,她走過那條正對著太陽落山的方向的大路時突然想起來天氣預報說明天有暴雨。
然後發生了什麼?
她暈倒了嗎?
小臂上傳來類似腐爛果肉的滑膩觸感,薑長夏的思緒回到當下,她躺在一個非常荒涼的地方,周圍幾乎沒有植被,安靜得嚇人,但她身下的地麵並不像沙漠那樣乾燥,反倒是濕潤冰涼的泥土一望無際。
她試著使用自己的聲帶,又動了動手臂,確保身上的一切器官都還是原裝的。
然後她從這灘爛泥一樣的土地上站了起來。
沒有風聲,也沒有昆蟲或者是動物的鳴叫,這個空間好像被抽了真空,要不是薑長夏還能聽到自己因為緊張而變得急促的呼吸,她幾乎要在這樣的安靜裡溺亡。
“有?…有人嗎?”
聲音被禁錮在一小片空氣裡,薑長夏忍住因為極度緊張和恐懼想要乾嘔的生理反應往前走去。
她的感官係統在站立起來之後徹底重啟,濕潤土地特有的帶著水汽的寒意慢慢爬上她的腳踝,像有著堅硬腹足的爬蟲,順著小腿一點點向上,直至整個身體都被冰涼的溫度覆蓋。
土地的觸感並不美妙,薑長夏每邁出一步就像是在拆散一對親密的戀人,戀人的構成是濕黏的土地,和她的鞋底。
這裡的路似乎沒有儘頭,整個世界都是昏黃的色調。
薑長夏茫然地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像一個孤單的朝聖者,橙黃色的世界被白霧籠罩,原本透亮溫暖的陽光變成一片風化後的乾枯紙張,濕潤的霧氣籠罩在上麵,讓人鼻腔裡都好像要生出黴斑。
平和又安寧,午後的時光被無限延長,如果不是溫度低得太過割裂,薑長夏覺得自己真的要在這樣柔和又灰暗的色調裡昏昏睡去,但莫名的怪異感始終充斥在她大腦的每一個細胞。
在類似夢遊的狀態下她走到一個村莊。
是很常見的那種低矮平房,但排列得非常密集,房子和房子之間幾乎沒有間隙,白色的瓷磚,暗紅的瓦片,兩個窗戶裝著藍色的玻璃,掛在緊閉的大門兩旁,也是暗暗的顏色,在霧裡看起來像一張咬牙切齒的臉。
薑長夏走進村莊,終於明白心中怪異感的來源。
環境的陌生隻是讓她覺得不安和緊張,真正超出她認知範疇的物體是太陽,太陽在這裡顯得非常大,幾乎籠罩住半片天空,從她醒來到她走到這片破舊的村莊,它的位置在天空上沒有發生絲毫的變化。
安靜又蒼涼的昏黃一直籠罩在空氣裡,太陽像一隻巨大的、蒼老的眼睛盯著地麵,讓人避無可避。
“你好?有人嗎?”
走進一戶人家,那張咬牙切齒的臉這下隻能看到深棕色的木門,鋤頭等農具上還沾著泥土,斜靠在牆上,木頭做的矮凳子有一隻腳比另外三隻低一些,放在旁邊的解放鞋上也沾著泥,主人家好像隻是暫時離開,做完農務就會回來。
薑長夏彎下腰去試著按了按那張坡腳凳子,她決定就坐在這裡等人回來。
“下午好。”
她正嘗試著坐下去的時候突然有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但她抬頭看到那張“人“臉時被嚇到甚至有幾秒鐘的耳鳴。
和她打招呼的男人臉上掛著笑,她人生中第一次對“掛著笑”這樣的描述有無比深刻的理解。
男人的脖子朝著她的方向伸得很用力,薑長夏懷疑如果他再靠近一些頸椎都會被拉斷,男人臉上可以用來表現“笑”這一表情的五官都被牽動到了極致,眼睛、嘴巴、臉上每一塊跟“笑”有關的肌肉都用力到擠成了一條線,從上下眼瞼撐出來的那一點縫隙裡麵隻能看到一點眼白。
薑長夏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快跑,但她的腿軟到幾乎無法正常站起來,肌肉因為極度緊張發酸,心臟跳動得劇烈到幾乎牽扯著她本來就脆弱的胃,那種想要乾嘔的衝動又一次湧向她的喉頭。
“現在幾點?”
男人的臉又放大了一點,臉上的笑看起來鬆懈了一點,露出的眼球部分變多,薑長夏突然意識到並不是因為過於誇張的表情遮擋了他的瞳孔,而是他的眼睛根本就沒有黑色的部分。
薑長夏往後退了一小步,她努力回憶起在宿舍裡舉鐵到脫力時的感覺,強行找回對身體的掌控權。
再做一組,最後十分鐘。
腦袋裡想起熟悉的念頭時,腿部肌肉好像又恢複了點乾勁,男人見她後退一步,慢慢地靠近。
“現在幾點???”
隨著他的動作越靠越近,男人的表情漸漸走向另一個極端,他的嘴角開始急速下落,下頜骨看起來都快要從他的臉上脫離,眼眶裡像嵌著兩隻白色的乒乓球,整張臉的肌肉和骨骼分崩離析,隻剩一張人皮蒙在表麵,牽連著混亂的內裡。
“滾啊!”
確定了自己確實沒有力氣跑遠,薑長夏反手抓起靠在牆上的不知名農具,在男人的臉快要靠到她的鼻尖時用力一揮,鐵器裹挾著風聲,男人的頭幾乎被敲進旁邊的牆裡,本就怪異的臉變得更加扭曲。
胃抗議似的狠狠痙攣了兩下,薑長夏沒忍住“哇”地一聲把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沒有血液噴濺的觸感,男人的身體好像隻有大腦一個固形物,在“把榔頭從男人腦漿裡拔出來”和“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的兩個選項裡糾結了兩秒鐘,薑長夏轉頭打算離開這個村莊。
但她發現來路已經看不清了。
霧變成了濃重的白色,輕盈的水汽好像變成了厚重的棉絮,隻要身處其中就會被白色吞沒。
薑長夏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身後卻傳來“吱呀——”一聲。
身後那張深色的木門,打開了。
這並不是讓人難以抉擇的甜蜜二選一,薑長夏看著極致的黑和極致的白,踟躕了兩步,轉身跑進墨一樣的黑色裡,關上了門。
房子裡麵似乎並沒有受到霧氣侵擾,也不像從外往裡看那樣毫無光亮,長方形的天井透進來一小塊棱角分明的昏黃陽光,薑長夏仰頭,看見的還是一輪巨大的太陽。
房子裡的設施都很常見,水泥砌的柴火灶,有一個長方形的口供柴火燃燒,開口的上方已經被熏得漆黑。
柴火整齊地碼在牆邊,就像外麵擺放整齊的農具一樣,主人家仿佛剛走不久,但灶上的鍋蓋已經落滿了灰。
廚房旁邊開了個小門,薑長夏拉開門,眼前又變成了濕黏的荒野,她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白色的霧消失不見,她並沒有覺得自己走了多遠,再回頭時村莊卻已經不見蹤影,遠處的地麵上拔地而起一片密林,這裡隻有幾麵破敗的磚牆還立在原地。
“艸!艸!!!”
男人的聲線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音色變得很粗,說的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想到剛才的場景,她沒有貿然接近,隔著一堵破敗的磚牆,男人那邊的戰況通過聲音就能想象到有多激烈。
喘息聲越來越大,薑長夏感覺自己肺都因為男人粗重的呼吸變得緊張起來,喉頭也幻覺似地泛起一股鐵鏽味。
男人的第三句臟話是跟她同時喊出來的。
“艸!!!”
石塊被薑長夏穩穩地抓在手上,人形的怪物幾乎是剛倒在地上就沒了動靜,腥臭的液體很快在土地裡隱去,隻留下讓人反胃的酸腐氣味。
沒來得及細看已經倒在一邊的不知名怪物,薑長夏沒敢把石塊放下來,她往後退了兩步,仔細打量起曲腿倒在地上的男人。
叫男人或許不合適,臟兮兮的白襯衫,過於纖細的骨骼,窄窄的腰,短短的黑發,躺在地上的異性更像是個缺少運動的高中生。
倆人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僵持了一會兒,高中生終於喘完了氣,盤腿坐了起來。
“謝謝啊。”
躺著看起來就很長一條了,坐起來顯得他更高,薑長夏默默抓緊了手裡的石頭,但凡他有什麼彆的動作就會跟那個怪物一樣倒在地上變成一根僵直的長蟲。
“客氣。”
高中生長著一張寫著“我不是好人”的臉蛋。
白得幾乎發青的膚色,長眼睛長眉毛薄嘴唇,下頜收得很窄,整張臉的線條淩厲地向上揚。
“佘衛。”
見她半天沒有動作,男生雙手向後反撐著地麵,雙肩聳起,衝她一揚下巴,神情看起來有些微妙的尷尬。
石塊被不算溫柔的力道砸向濕軟的土地,發出一聲黏膩的悶響,薑長夏朝他伸出手。
“薑長夏。”
佘衛把手搭上她的掌心,挺刻意地沒收著力,薑長夏被他扯得一踉蹌,心理那點對陌生人的疑慮和恐懼卻徹底消散了。
忍了又忍薑長夏還是沒忍住開口。
“......好幼稚。”
佘衛站起來更像長蟲,男人的線條還沒在他的身上凸顯,窄窄的腰,薄薄的背,細細的腿。薑長夏說他幼稚的時候他正在重新係禮服的腰帶,扣到最小的一格還能鬆鬆地卡在胯骨上,聞言他轉過身,長眼睛一眯看起來更不像好人了。
“你剛才都要一榔頭把我敲成手打牛肉丸了姐姐。”
薑長夏默不作聲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佘衛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動作快得像蛇捕獵,幾乎是剛感受到陌生的體溫薑長夏就起了一身冷汗,如果她的頭發再短一些,此刻應該跟她的汗毛一樣全部都豎了起來。
佘衛抓住她的手臂之後卻沒有了彆的動作,隻是像個神經病一樣開始狂笑,笑到他眼角都含著水意了又把她鬆開了。
“這麼小的膽子怎麼敢敲人的。”
薑長夏把石塊從腳邊撿起來,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你可以試試看。”
“見好就收是人類的美好品質。”
佘衛把手收回來揣進口袋,那種看起來有點低智的尷尬的神情又出現在這張五官排列得看起來很高智的臉上。
遠離神經病男高中生才是人類的美好品質。
還沒跟這個從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見到的第一個正常人類開始更詳細的自我介紹流程,薑長夏敏銳地感受到背後有生物正在窸窸窣窣地靠近。
她隻是向後看了一眼,就朝著佘衛背後的密林狂奔。
佘衛眯著眼睛看了幾秒鐘,也跟在她身後衝刺起來。
遠處的地平線上,太陽和大地之間隔著一條淺淺的灰線,灰線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蠕動,看不清臉的生物變成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軍團,正穩步向他們靠近。
“彆跟著我啊!!!”
薑長夏拐了幾個大彎都沒能把佘衛從身後甩掉,他像條沙漠上的蝮蛇一樣緊跟著她,有幾次沒控製好速度差點把薑長夏狠狠絆一跤。
“不行啊姐姐!!我怕死!!!!!”
饒是素質高如薑長夏也沒忍住罵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臟話。
“你他爹的跑到前麵去啊!!!”
佘衛被罵了好像就舒服了,邁開他兩條孱弱的長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還有一句臟話薑長夏罵在心裡。
遠離傻逼男高中生才是人類的好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