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大抵都知道"三更燈火五更雞"。夜裡黑天又有不停地炮竹聲,吃了不少五果六齋的老拐子拿了底下拍花子孝敬的也不知是從哪兒弄的碎豬羊肉也就半推半就的引著人去見了牙婆。
該不說今天宮裡的聖人都出來到觀裡辦法事,合該是個好日子,讓他金盆洗手了臨了都還遇上了單送上門的好買賣。
生得白淨好看,哭起來也有勁兒,他乾了多年采生折割的營生,頭一次碰到這樣討喜的娃娃,老拍花子想著院裡正好有個從暗閣子裡拋出來的賠錢貨,她揣著的種早讓主家抱走了。人傻了還接不了客,鴇母同他私交好,便搭了些物件低價賣給了他。衝多年生意往來,斷不會是個病的,正巧用來奶孩子。
那瘋婆娘還挺會喂孩子的,估摸原先還有過生養,但我撿回來的兒子叫她喂的那叫個壯實。兒子願意叫她娘也不是不能忍了,反正他親爹娘也就養了他最多過了個百日。彆說是再懷一輪養到能走能爬的歲數都不可能,變了外貌可就養不活了。
養孩子的大抵都知道"男戴觀音女戴佛"。我沒信過報應,卻還是花錢問了最靈的算命先生,我確認了好幾遍那是不是個跑江湖的,也乾坑蒙拐騙的生意,說來好笑,我又去問了好幾個相識的,聽他們介紹,又找了幾個先生算命,他沒得生辰八字,我也隻求得他無牽無掛,現世安好。
這天熱得很,大人還能忍忍,小娃娃卻是沒了辦法。我雖不情願把自己兒子毒啞,但弄些東西來讓他一時半會兒出不了聲順帶抓幾副去痘的藥也不是不行。
養了那麼久,這小東西都沒長牙,誰成想這幾碗湯水灌下去,這胖小子就能咬人了,還咬得生疼。
不知道為什麼,我兒子不咬那個螟蛉娘,還一直衝她笑,可惜,那個賠錢貨的眼睛早就被熏瞎了,根本就看不到。
“叫"九"吧,初九。上麵的貴人都覺得那天是個好日子,讓娃娃也蹭蹭福氣吧。一直不出聲,再沒個名字,怕是沒人叫魂就讓夜裡的鬼給偷走了。”賠錢貨看不到孩子閉沒閉眼,就一直緊緊抱著搖椅子。“你去給他算命。算出什麼來了嗎?你知道誰有能耐,去算算命裡缺什麼,取個大名,閻王那兒寫上了,就不怕丟了。”
自從撿了他回來,為了他我就沒抽水煙袋了,今天為了找算命先生的事就又抽了起來。
我啪嗒啪嗒的抽著。賠錢貨被熏眼睛的時候大概把鼻子也熏壞了,她聽見了和往常不一樣的聲音,那對兒亂轉悠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著我。
“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都說算不出什麼來。”我換了個方向,背對著他們娘兩個繼續啪嗒啪嗒地抽水煙袋。“我是初九那天把他撿回來的,我不是婦道人家更沒生過孩子,這麼丁點的娃娃天天一個樣,才隔天卻又變了個模樣。有些養不活,有些養的活。拋孩子的有的不看一眼就拋了,有的養到變樣活不了了就拋了。你日日抱著他,可惜了看不見。有心花錢給他買個好命,初九?初九是個好日子,張燈結彩的四處都在慶祝,就這娃娃就這名吧。”
我向來不賣不會走的娃娃,不知道生辰八字,也就不知道虛歲實歲。
看剛出生的娃娃幾個月大我不會,畢竟那麼丁點的娃娃不是被護的如珠似寶就是被棄之如敝履,但會走的娃娃最好買賣。不識事,能自己吃喝,抱走了一輾轉便是十數年,能記得他鄉不是故鄉就是好的。
年紀大了就愛想以前的事,一想以前的事就覺得大限將至。
那賠錢貨沒能等到撿來的兒子正兒八經的叫她聲娘就斷氣了,氣血虧多了,人就漸漸的涼了。我仔細地想,陰德虧多了,人是漸漸的涼了,還是會眨眼就去了。
吾日三省吾身。
我想,看著人一點一點的癟下去,比白刀進紅到出,弄不好當天就賠了的還遭心,大概我也會那樣一點一點的癟下去。咒我的人再怎麼想我一報還一報,也是願意看我悔恨的慢慢斷氣兒。
那天,我做完買賣才剛回家就不行了。我坐在床沿上靠著牆,等我兒子從學堂回來。
我知道他想上學堂,以往把他藥啞了放他出去玩,總是跑到學堂扒牆根兒,也是機靈,沒被人發現,我也就由著他去了。
我看著窗戶外麵一點一點的暗下去,我聽著自己呼吸一點一點的拖下去,我養著的孩子就在這些時間中回了家。
“小九,你回來了。”我說。
夜裡出來換班的更夫聽見巷子裡那個老拐子斷斷續續的叫著"初九、初九",隻是聲音很快就融碎進了一聲聲的貓叫。
“晦氣。”更夫啐了口唾沫,敲響了銅鑼,聲音沒振開徘徊多日的北風,反是吹熄了更多的燭火。
天更黑了。
牙婆在紙上寫了他的名字遞給拍花子看,拍花子看完了紙上的字就把紙給燒了。
“我們都是些有名無姓的家夥。可謂理據重構,他這姓是有名,就不怎麼隨便,這名還怎麼正經。連祖宗是誰都不道,留那麼些找不到根據的字又有什麼用。”拍花子拿了牙婆的筆墨添了個名字到自己懷裡的冊子上,並說:“這麼好的嫩藕兒都自己送到了樓裡,你到還推給了我,彆是有什麼毛病吧。”
牙婆把筆搶了過來,說:“你用的可是樓裡姑娘用的墨,光是混進去的香料就夠買兩個小廝了,雖說不值這嫩藕兒貴,你要不要就得多送幾柱香來抵債了。”
“走了。”拍花子笑著把牙婆摟來親了口,說:“發發善心吧好媽媽,我院裡有個漂亮的還要再養養,到時候還得求您找個門路。”
“去你丫的。”牙婆把那人推來。“這嫩藕兒讓你改了什麼名字?我記記,免得明兒就讓你賣給彆人了。”
“沈九。蔣沈韓楊的沈,七八九十的九。”拍花子把桌上的點心一股腦的都塞進沈九懷裡,說:“一會兒回去了你自己處理和其他人的關係。”
沈九把被塞來的點心捏得死死的,拚了命的往嘴裡塞,嗆得直拍著胸脯,說:“叔,我爹說我機靈,開了工我一定最能孝敬您。”
拍花子看好好的嫩藕兒臉花了,衣服上還粘的都是糕餅渣子,和平常見到的從戶裡拐出來的獨苗苗一般無二,他撇了眼神色略有得意的牙婆,說:“是挺機靈的。走,我帶你回院裡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還有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和叫貓叫狗差不多了,沈九想著又往那最漂亮的大姐身邊湊。
最漂亮的不是打小就被拐了的,是被買來的。估計家裡比窮的揭不開鍋還可悲,養到了十來歲的漂亮娃娃,還是個漂亮女娃娃,給人牙子送錢在那個高門闊府尋個差事都比賣給拍花子作乞丐好。
“你叫什麼呀?”大姐放下手裡的簸籮筐,把新來的小子摟進懷裡。
沈九沒心想聽他們話裡短,把那小子扯了出來,自己湊進了大姐的懷裡。
雖然來的時候就是冬天,他穿的衣服也算厚,但沈九自己心知肚明,這般的夜裡,小孩子的死亡都不用等天亮,鴰哇叫得比雞都還早。
大姐有十五了,拍花子不會再養多久了,等她買了個好價錢,沈九掐了下自己,想,彆想那些沒用的東西,戶帖還在,能用三年,隻要跑出了城就好了。
大概是知道要為人母了還是因為彆的什麼長姐如母,總之那個漂亮姑娘看出了自己懷裡的常客的心裡苦悶。說:“賣了你,你家裡就有糧食過冬了,熬到春荒,說不定秋收你就來買你了。”
沈九往她身上使勁蹭了蹭,說:“大姐,你都要被轉賣了,人牙子都隻乾一錘子買賣,何況拍花子,我沒有爹媽,你還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去求你再生父母給你條再生路吧。”
知道的,大姐的爹媽是農戶,又沒被賣給人牙子入賤籍,拍花子好不容易就搭著牙婆的線給她揀了個有錢人家,能給好多好多的錢,是大姐做一輩子的女紅都賣不來的錢。
拍花子做了筆好生意,把沈九帶到了樓裡請牙婆吃酒。
“這麼好的嫩藕兒不賣去做瘦馬可真是可惜了。那些有錢人家豢養的小戲子較起他來都遜了好幾分色。”席麵上,甲方先開了口。“你送來的姑娘乾淨是乾淨,就是女紅再好也沒什麼用。我們樓裡的乾淨姑娘個個都會唱曲兒念詩,什麼人做什麼事,窯裡的姑娘都比她懂事,要不是人有錢的還有些喜歡那種嫩瓜秧兒,還不如這嫩藕兒值錢。”
牙婆把沈九從鴇母手裡蔫了出來,要他給自己伺候,說:“真那麼厲害,我可記得那幾個抄了家的姑娘還烈著性子嘞。怎麼,把這嫩藕兒買去給你的恩客開開眼?”
鴇母不愧是鴇母,把沈九一下子拉進了懷裡,說:“身前那二兩肉都絞爛了,還有個什麼賣頭?”
“嘖嘖嘖。”牙婆把沈九從浪裡扒了出來,繼續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養養就能賣了,又不是讓人買了吃肉,還去尋死去。”
牙婆拍了拍沈九難得洗乾淨的臉,說:“叫兩聲給媽媽聽聽,要是她發了善心留你在樓裡賣,你那個拐子爹見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大概在十八層地獄能少熬幾日就魂飛魄散了。”
鴇母看沈九小臉煞白,心疼了,說:“瞧這漂亮臉蛋,都讓你嚇慘了。小乖乖,彆聽你那畜牲爹哄你的,我們壞事做淨了,除了死還怕什麼彆的呀。死了要還下地獄,那還不好嗎?不過是換個地方做壞事,隻要還活著,你看那個壞人活得不滋潤。”
鴇母生把沈九的臉掐出了道紅印子,摟心肝似的把沈九摟了過來,順帶啐了牙婆一口,衝拍花說:“要不就賣給我,我給你三個姑娘的數。”
“這嫩藕兒這麼值錢?”拍花子見鴇母出手闊綽,險些一口酒就嗆了出來。
“這老牙婆給你那個數呀?”鴇母嗤笑的甩了方羅帕給年歲尚小的拍花子。
“起碼兩個小廝。”拍花子夾了菜喂給風韻猶存的鴇媽媽,賠笑說:“您老徐娘半老也是國色天香,求您指個好價錢。”
“你聽聽這小流氓的話,書都讀進狗肚子裡了,也不知放的什麼屁。"喝多了的牙婆攬靠著鴇母,有一說二的犯糊塗。"可見得那些公子哥讀的聖賢書和我們這些下九流做的生意是全無乾係的。你這書生可是要死在外頭呦。"
鴇母把懷裡的嫩藕兒放了下來,說:“小九,去,把你姐姐叫進來,就說她媽媽要扒她的皮。”
沈九不知道是那個姐姐,但猜應該是打眼就能看到的,正巧,還沒下樓,就在轉角看見了個和龜奴廝混的姑娘。
“好姐姐,媽媽叫你,說要你小心自己的皮。”沈九看了會兒活春宮,看他們正到興上,也就開口打斷了。
那姑娘忙推開身上壓著的那攤暖肉,那龜奴不情不願的從溫柔鄉裡退了出來,趁那白肉扯了素紗要掩腰上的紅繩,被掃了興的男人還沒軟,順目光向上掐了一手白汁。
龜奴添了幾口手指便往外走,順帶把站在檔口的沈九揉著頭按到了襠口。
沈九掙紮著向後退,不得發泄的男人更是火氣大,掐著他的後頸就給他推倒了,吐了他一臉唾沫,說:“下賤胚子,現在立著牌坊不賣,到時候爛了都沒個畜牲來安慰。”
沈九腦袋被磕的生疼,隻聽見樓上有人哭得撕心裂肺。
“知道那小賤蹄子哭什麼嗎?”龜奴又踹了踹一直沒反應的嫩藕兒,說:“懷了小情兒的種,要不是是官麵上來的主兒,早讓媽媽送我們給她輪流了。還指望老子給她去給那個野種抓安胎藥?去她奶奶的腿兒。不過你這臉蛋生的好,到時候你下工了來求求哥哥,說不定我還去給你抓副藥,再互相舔舔。”
沈九見那龜奴說話肆無忌憚似乎背後有人靠,也不敢掙紮,就蹭到了樓梯忙轉身爬了上去。
那龜奴到不往樓上去,大概是不能去。被嚇壞了的沈九沒心思回頭看,隻顧著一門心思的往上爬。
拿著藥碗碎片要往姑娘嘴裡捅的鴇母見沈九跪著撲了進來,笑著把姑娘丟回地上的血灘裡,說:“小九,過來,讓姐姐安慰安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