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懸掛空中。
冷宮庭院明亮。
景悅之停在宮門前,手裡提著禦膳房剛出爐的糕點。
中秋本該家人團聚。
他早早處理完公務,褪去錦緞華服,穿上不帶龍紋的普通衣裳,到了太後宮門前,卻猶豫了。
這一猶豫就是一個時辰。
“陛下,再不進去,太後娘娘可就要熄燈安寢了。”嚴公公一直估摸著時間,提醒著陛下。
太後娘娘一直待在冷宮不願搬出去,如今的冷宮與幾年前大有不同,庭院被修繕,種了花草,院中四時之景不同,如今秋日,菊花正放。
不複往日荒草萋萋。
“嗯。”
景悅之整理儀容,鼓足一口氣,提著食盒進去,太後正準備用晚膳,看到自己的兒子來了,呆滯的神情一下有了靈魂,歡歡喜喜起來迎接。
“乾兒,你來了。”
景悅之跟著喜上眉梢,“母親,兒子來陪您過中秋。”
“太好了,我這一桌飯菜還沒動筷呢,你可趕上一口熱乎的。”太後熱切地拉著景悅之坐下,盯著他的臉看,卻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滿眼慈愛。
如一個普通母親一般,期盼著自己的兒子能多來看望自己。她清醒時,還是比較像一個慈母的。
“乾兒,多吃點肉,我記得你小時候沒肉吃,總掏老鼠窩找肉吃。”太後想到這就掩麵而笑。
景悅之也跟著笑。
笑意很淡。
與庭院秋菊相比,更為寡淡。
太後誇讚道:“我兒這身衣服颯爽,有你父親的英姿。”
景悅之:“母親高興就好。”
“上個月蕭將軍府上添了一個孫子,滿月宴你可有隨禮?”
“添了。”
太後心情大好,“那就好,你身為長輩對小輩要慈愛些,如今將軍領兵在外打仗保衛陳國,你可不要虧待了將軍一家,他們可是你的助力。”
嚴公公瘋狂擦汗。
幸好伺候的宮人被清出去,否則太後攀扯親戚這話聽到彆人耳朵裡,那可是要引發陳國動亂。
“兒子知道。”
太後更高興了,她夾了一筷子青菜豆芽放景悅之麵前的碗裡,“兒啊,母親這輩子沒什麼期望,就希望你好好活著,你可是你父親唯一的血脈,若不是因為你,我早就陪你父親去了。”
“兒子知道。”
太後掩麵哭了起來,景悅之勸了很久才停下哭聲,太後紅著眼望自己的兒子,看著他的眉眼,忍不住伸手撫摸,仔仔細細地撫摸著。
那雙蒼老含淚的眸子裡,是懷念之情,似乎透過景悅之的眉眼。
憶著誰。
可景悅之誰也不像。
他相貌出眾,五官比女子精致,身形比普通男子高大偉岸,在天底下最高權力的日日熏陶下,帝王氣勢如淵渟嶽勢,不會有誰覺得他像誰。
他就是他。
太後隻覺得遺憾可惜,“兒啊,你這長相半分隨了我,要是剩下的半分隨了你的父親就好了,他當年可是京城的武狀元,長相劍眉星目,笑起來尤其好看。”
她說起他時。
如女兒一般嬌俏。
景悅之低垂著頭,神色暗淡,他就這麼等著母親回憶故人,然後聽著母親講起她與他的過往。
每次都是如此。
母親未進宮前,與蕭將軍之子相知相愛的故事,每一個細節他都爛熟於心,他從記事起,他的母親就告訴他,他是蕭將軍的孫子,並非皇家子嗣。
可真的如此嗎?
他的母親不喜他當太子。
亦不喜他當皇帝。
更不喜他穿帶有龍紋繁瑣的衣裳,因為蕭家子孫皆是武將,擅舞槍弄棍,多身著利落的騎裝。
“兒啊,都怪母親沒用,等那個挨千刀的景德死了,娘就帶你認祖歸宗,你也就不會被人罵雜種了。”
景悅之搖著頭笑,“母親不必自責,您已經做的很好了,我被罵什麼都無所謂的,隻要您好好的就夠了。”
太後罔若未聞。
她自顧自道:“你現在是名義上的皇子,我護不住你,我要把消息傳出宮去,讓蕭將軍護著你。”
她拿出一個玉佩信物,對著殿外喊了一聲:“海棠,快把這個玉佩送給蕭將軍,他看到這個玉佩就什麼都知道了,海棠?你怎麼還不進來?”
她著急要出去找。
被景悅之攔下,“母親,彆著急,您先坐下。”
太後握著玉佩,張望著殿外。
景悅之拍著太後的後背,讓她放鬆身體不要緊張,接著解釋道:“母親,你忘記了嗎,海棠姑姑十年前就去世了,您之前還帶著兒子給海棠姑姑燒紙呢,她死在除夕夜,你忘記了嗎。”
“死了?”太後聞言全身發抖,玉佩跟著掉落地上。
玉佩很結實,未成碎玉。
像假的一樣。
“是不是那個瘋子乾的?”太後揪著景悅之的衣領質問。
景悅之看著她。
沒有回答。
“除了他也沒有彆人了,這個畜牲什麼時候才能下地獄啊,哈哈哈……他這是讓我死在宮裡孤立無援,我被困在這冷冰冰的宮裡多少年了,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冷宮,去看看衡郎……”
她趴在桌上悲慟大哭。
中秋團圓。
不該哭的。
景悅之給她擦乾眼淚,“母親,你隨時可以離開這裡的。”
“怎麼出去?”
景悅之看著隨時敞開的宮門,說:“走出去。”
能困住人的。
從來都不是一道門牆。
“走不出去的!”太後全身都是仇恨和怒火,“那個畜牲警告過我,我若是離開宮門半步,他就要殺了蕭家滿門,他要殺了衡郎,還要殺你。”
她是那樣的絕望,夫家,丈夫,兒子的命皆掌握在那個男人手中,她不得不從,日日惶恐。
惶恐久了。
也就瘋了。
“母親,蕭家好好的。”景悅之不忍,寬慰著她。
他此行來和母親吃團圓飯。
不想惹她哭。
可每次來,母親就會回憶起令她痛苦的往事,好幾次激動,皆哭暈過去,致使她的病情加重。
可是他真的很想和她吃頓飯。
一桌團圓飯菜。
怎麼就一口沒動呢。
太後喝了安神湯睡下時,嘴裡還在喊著殺了那個畜牲。
可見是恨毒了他。
景悅之接過帕子,仔細給太後擦拭額頭和臉頰,太後哭了一場,額上都是汗,臉上也全是淚。
嚴公公說:“陛下,奴婢來吧。”
“不用。”景悅之有感而發,“朕這個兒子真是不孝,惹母親大哭一場,通知太醫院明日來給太後請平安脈,希望這次病情沒有加重。”
嚴公公記下。
“外麵的人都殺了吧。”景悅之找了一個理由道,“理由是伺候不周,顧在和太後主仆一場,彆太痛苦,死的痛快些,多補貼家屬一些銀錢。”
嚴公公領命:“遵旨。”
寢殿隻餘下母子二人。
很靜。
景悅之給太後擦手,動作輕柔。
他說道:“母親,兒子已經殺了他,如今做了皇帝,您不是知道的嗎,您怎麼還是那麼怕他呢。”
“母親為何總傷害自己身體呢,您已經是陳國太後,何必惦念一個死人。我是誰的孩子有那麼重要嗎?隻要是您的孩子您便可高枕無憂。”
“母親,蕭衡已死。”
“請母親忘了曾是蕭家婦,也忘了他,母親就算瘋了,也要記得您是太後,是陳國最尊貴之人,受萬人朝拜。”
“蕭將軍護國有功,肱骨之臣,兒子知道他們忠心耿耿,您不用煞費苦心哭一場,讓我記蕭家的好。”
景悅之歎息一聲,自嘲道:“兒子見您一麵可真難。”
“下一次來見您,彆哭了好不好?我隻是想和你簡單吃頓飯,像普通母子那樣吃完一頓飯。”
景悅之為太後蓋好被子,行了一禮,才走出寢殿。
太後滿臉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