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站在原地,木然許久。
許靜覺察到不對勁,問他,“林海浩跑那麼快乾嘛?”
“不知道。”江岸坐回椅子,窗外林海浩遠去的孤影烙印在他黑沉的雙瞳。
許靜聳肩,“誒,江岸,運動會開幕式,我打算組織大家穿著班服跳流行歌改編的健美舞,我看你細胳膊細腰,身材也好,打個頭陣可以吧?”
“嗯。”江岸沒有聽清楚內容,胡亂地應者。
“那太好了!學霸加清冷少年,你就是我們班的活招牌!”許靜興奮地跟江岸說再見,轉身雀躍地向等在外頭的婉琪撲去。
“姐妹,我夠義氣吧!”許靜拍了一下婉琪的手臂。
婉琪紅了臉,“你說江岸會喜歡我給他選的衣服嗎?”
雖說應該統一穿班服,但是打頭陣的人例外,這個許靜當成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沒有告知江岸,同學們也不知道。
作為文娛委員,打頭陣的人她都想好了,江岸、林海浩、班長飛鵬、體委哲思,組成一班F4,他們的長相個頂個的好,絕對會成為話題中心。
這會流星花園還風靡全國,許靜想,怎麼著江岸也算半個花澤類。林海浩嘛,道明寺含量不足,有點美作……
江岸見林海浩走遠了,直到看不見了才慢吞吞收拾書包。
忽地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於失神,筆碰翻了,啪嗒一聲摔倒在地上,順著桌角一直滾到林海浩的位置下。
江岸低頭彎腰去撿,起身碰倒了桌肚裡夾著懸空出來半截的本子。
他撿起來,看到是一本先前他讓林海浩練習的正楷字帖,他做賊般四處張望,見同學們都走空了,才敢快速翻開。
字帖已經被寫滿了,從一開始的狂亂張揚,逐漸變為克製規矩的字跡,也逐漸好辨認。
他一頁頁翻到了底,後麵是沒有複寫格子的空白頁,上麵端端正正地寫了兩個字——-江岸。
瞬間一股麻意順著尾椎骨直達天靈蓋,字帖落到地上,啪啦,跟心臟的脆響達到同頻共振,他愣住了。
說不清為什麼看到自己的名字會這樣悸動,隻是心跳劇烈跳著,身體無端軟下來。
一個名字而已,根本說明不了什麼,江岸想。
或許他心裡也在隱隱渴望著,渴望喜歡被看見,被回應。他晃晃腦袋,自嘲地笑一聲,怎麼可能,他將字帖撿起。
頓了頓,他將字帖收進自己的書包裡。雖自覺行為不端,仍選擇卑劣地偷走。
他一邊可恨著一邊將筆習慣性地在紙上畫畫,掉落的筆果然斷了水。他打開筆袋,準備換一條新的筆芯,翻翻找找,卻沒有存貨。
江岸來到了校門口書店,麵對不同品牌的簽字筆,挨個試順滑度,最後買了一盒0.5毫米的。
出了門,迎麵撞上猴子跟林海浩。
江岸往裡麵一躲。
猴子看起來很是小心謹慎,也總是欲言又止,最後乾脆沉默。
林海浩不耐煩,“有屁快放。”
猴子問,“浩哥,你…….跟江岸怎麼回事?是不是發現什麼…..”
“沒什麼。”
“哦,沒什麼就好,我看你最近沒跟他來往,態度冷淡,還以為你知道了。”
林海浩走遠了,猴子追上去。“…….”
後麵江岸沒有聽到,知道了三個字重重的橫亙在他們之間。
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嗎?他齷蹉的心思,他令人惡心的喜歡,他喜歡男的事情被發現了嗎。
江岸慌了,他轉身手臂打到了架子上的水筆,嘩啦啦的筆啪嗒啪嗒地掉落地上,在地上滾落一團,他忙撿起來,不住地跟店家道歉。
又將每一支筆試過,自掏腰包地將斷了水的筆買下。兩隻手捧著一把簽字筆,占得滿滿的,心卻仿佛被挖空了一塊,像是變成這一堆無用而無法拋棄的筆。
他失神地筆扔進書包。
他想,這顆雷終於炸了,雖然他不知道如何炸的,但是他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江岸整理好心情,臉上一如往常地麵無表情,目空一切,掩蓋好波瀾起伏的心緒。
出門撞見往回走的猴子,江岸幾乎驚嚇般低頭,快速將他甩在身後。他無法麵對。
逃也似的回到宿舍,他坐到自己的書桌前長長地呼氣吐氣,阿偉悄無聲息地拍他肩膀。
江岸宛如驚弓之鳥迅速躲開。
“怎麼回事?你臉色這麼慘白,生病了?”阿偉伸手來探。
江岸後退躲開,“沒事,我…..去洗澡。”他站起身拉開衣櫃,匆忙拿上衣服和洗漱用品。
阿偉皺眉,感覺很不對勁地看著他。
江岸說,“我真沒事,天氣熱了,我先洗澡去,晚了沒位置。”
阿偉不疑有他,他順手撈起自己的毛巾,說,“那一起吧。”
“不…..不…..我自己去。”江岸沒有回頭,拉開宿舍門,倉皇的背影看起來清瘦可憐。
阿偉嘟囔,“我這麼討嫌嗎?”他拿上衣服,追上江岸,“不是,這會浴室空那麼多,我不跟你搶!”
蒸騰的水汽氤氳在整個浴室隔間,江岸臉頰泛著濕潤的紅,水澆濕了他的頭發,水珠順著脖頸滑落到突起的肩胛骨,流水如透明的蟬翼覆蓋在腰窩處。
江岸將臉頰上的水用手掌拂開,關掉水,換上衣服,他揉著半乾的頭發走出來。阿偉在隔間喊,“江岸,你帶洗發水了嗎?我剛走得急沒來得及拿,你借我唄。江岸,在嗎?”
“在。”江岸從臉盤拿起洗發水,正要往裡遞。
青筋分明的手臂從身後遞過去,“用我的。”聲音冷硬而熟悉。
江岸回頭,是肩膀挎著毛巾的林海浩。他往前走一步,拉開與林海浩的距離,發絲上的水珠不堪重負地落下,滴落到江岸的鼻頭上,他緊繃著身體,垂眸盯著自己臉盆。
林海浩穿著白色T 桖,眼神從他柔軟的頭發掠過。
“兄弟,謝了。”阿偉伸手接過後,道了聲謝。
林海浩勾唇,往浴室最裡麵走去。
都討厭到這個地步了嗎?招呼都不打了,甚至連個正式的體麵的告彆都沒有,也不來質問他。江岸緊緊攥住自己的衣角,濕了而軟榻的發絲紮著眼睛,讓他紅了眼眶。
回到宿舍,江岸迅速擦乾頭發,他忍受不了這種近似冷暴力的對待方式,就像白無常來勾他魂,他也想死個明白,他想問個清楚。
既然做不了朋友,那乾脆說清楚,一拍兩散,他也不是那種糾纏人的人,如果他明確拒絕抗拒,他會離他遠遠的,也會收起那份喜歡。
江岸換上清爽的休閒運動服,走到林海浩的樓層,心中打著草稿。
卻看到林海浩匆匆開門,從走廊的另一邊下去,似乎遇到什麼十萬火急的事。
江岸從走廊往樓外看去,這邊可以看到陵園的一角。暖黃路燈下,他清晰地看到李鬼和癩子蹲在牆角抽煙,還有一群不知道什麼來路的少年,個個持棍帶刀的。
一想到林海浩可能會出事,他突然慌了,趕緊跟上去。
他知道李鬼和癩子跟林海浩不對付,他擔心他們埋伏在這裡圍毆林海浩。
江岸下了樓,林海浩沒了影,他焦急地四處巡視,才捕捉到牆邊木棉樹下林海浩翻牆的半個身影。
他跟了上去,望著需要兩人懷抱的樹以及兩米多高的圍牆,他咬了咬牙,順著樹乾攀上去。
跳下圍牆的時候,他鞋底踩到細沙,整個人向前滑行,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沒顧得痛,站起身向林海浩的方向追去。
遠遠地看見林海浩一人走到李鬼身邊,江岸一顆心揪起。
卻見李鬼隻是對著林海浩點了個頭,隨後大搖大擺地攬過他的肩膀。
這麼多人對林海浩一個人,該不會是受到威脅了吧,江岸此時很恨自己沒有保存猴子和老三的電話,否則他就可以搬救兵了,光靠他一個人,幫不了什麼忙。
他決定見機行事,手機提前編輯好報警短信。
江岸萬分小心地跟在他們的身後,有時候借著小賣鋪進店躲起來,有時候迅速躲到牆根,有時候低頭隱在行人身後,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跟蹤人累的是那種隨時會被發現的膽戰心驚。好在夜色夠深。
眼見著他們進入一處廢棄的廠房,江岸預感不妙。
林海浩該不會要被打了吧!
“惡心。”林海浩的聲音從廠房傳出來。
江岸原本靠近的腳步忽地一頓,他站在廢石堆積、雜草叢生的廠房門口,這個角度沒有人能發現。
“我怎麼會是同性戀。”林海浩冷厲的聲音在廠房裡回蕩,“這麼惡心的事,少他媽往我身上套!”
惡心。
同性戀,惡心。
少他媽往我身上套。
江岸腦海中回蕩著這幾個字,惡心兩個字眼仿佛錐子往他腦殼紮去,神經都開始震顫,心臟也仿佛被大掌捏緊揉碎。
原來,他真的發現了。
他齷蹉的心思,他喜歡他,他覺得惡心。
江岸後退兩步,險些被石頭絆倒,腦子嗡嗡作響。
“希望我出手,那也要有誠意。”林海浩說。
江岸從這句話中隱約猜測到,他們不是來尋仇的。
他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是啊,林海浩根本不需要他擔心,隻會覺得他惡心,也許他貿然出現,甚至會怪他多管閒事。
長長的頭發紮到眼睛,江岸紅的眼蓄滿淚水。
“都怪這頭發太長了。”眼淚無聲地流淌。
江岸擦乾眼淚,心想他真是個異類,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喜歡男的江岸,他可以學習好,可以品行有缺,但不可以喜歡男的。這是足以刺破他完美皮囊的利劍,是他沒有底氣為人的籌碼。
江耀祖不再對他抱有希望,陳婷對他嚴加看管,李星涯曾經那麼厭惡地說惡心,林海浩則直接與他斷絕關係。
江岸原本潰堤過的心理防線,又再一次崩塌。
回到宿舍,阿偉見他神色木然,好似被抽了神髓,他問,“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吃點藥,我這裡有。”
江岸沒有回他,機械般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側身對著牆麵。
阿偉:“江岸?”
“我沒事,累了。”
“好,那我關燈,你早點睡。”
驀地眼前一片黑暗,江岸睜著眼睛,盯著麵前那堵泛著森冷藍的牆,思緒停滯,一夜天明。
天空泛起魚肚白,他雙眼布滿血絲,在生物鐘的催動下,起身收拾書包。
阿偉半眯著眼,映入眼簾的是江岸那雙血紅的眼睛,“臥槽,江岸,你熬夜了?”
“嗯。”江岸拎起書包往外走。
“你不會背著我看一整夜書吧,靠。”
“......”
江岸乏善可陳的生活,讓彆人給他找熬夜理由,都隻剩下挑燈苦讀。
“江岸,身份證給我,快!”一到教室,許靜對著江岸伸手。
江岸放下書包,也不問乾什麼用,將身份證拿給許靜。
“行,我登記一下,買個衣服還要登記身份證,真麻煩,什麼破店。”許靜拿著江岸的身份證,掃了一眼江岸的照片,不禁感歎,“這死亡角度,這寸頭,竟然也這麼好看。”
又隨意地瞥了眼其他信息,許靜大叫,“江岸,你昨天生日啊!”
林海浩正好從後門走到自己的位置,聽到許靜的話,微微一頓,很快恢複正常。
“你生日怎麼不告訴我們!”許靜雙手支在江岸的書桌,居高臨下地質問。
“不記得了。”江岸回。
“這可是十八歲生日也!這你也能忘,不行,我們給你補過。”
江岸感受到身後林海浩的存在,他咽了下口水,心想不可能了。
“不用了。”江岸說,“上課了,你要登記就快點。”
許靜癟嘴,“好吧。”她快速撕下一張a4 紙,抄了江岸的信息,回自己的座位。
老蔣在講課,江岸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將手摸向後頸,總感覺有人一直盯著他看,很不自在。
他緊繃太久,又一夜未睡,這會感覺渾身不舒服,他無意識地伸展腿,整個人往椅背靠,淺淺伸了一下懶腰。
後桌傳來拖動的聲音,江岸餘光看到桌腿往後退去,他呆滯兩秒,很快將身體縮回座位,往前坐。
都這麼明顯的討厭了啊,江岸有一種被針對了的感覺,無端想哭。
課間的時候,體委哲思過來,他在花名冊上一劃,對江岸說,“還剩長跑 1500 米和急行跳遠的項目,你報名嗎?班裡每個人都選了項目,就差你和林海浩了。”
“聽飯粒說你爆發力不行,要不選長跑?誒,林海浩,你跳遠可以嗎?”體委用筆杆敲了敲林海浩的桌麵。
林海浩盯著江岸的後腦勺,說了句,“你安排。”
“行,江岸你呢?”
“那就長跑吧。”江岸回他。
許靜回頭看他倆,手上拿著新款手機,企鵝訊息跳動著。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龍恩中學校友群流傳的一張圖片,那是張林海浩和江岸在老屋遛狗的照片,暖黃的夕陽打在兩人相視一笑的畫麵上,看起來很乾淨美好。
照片其實沒什麼,就是一個人冒出句,原來林海浩喜歡男的啊。
雖然是一句無關痛癢好像玩笑的話,且很快被其他同學辟謠刷掉了,但在知情的許靜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