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了，打了一針鎮定劑。”精神科醫生推推眼鏡，轉過身對王叔說。

王叔沉默著點頭。

“對不起。”林海浩低下頭，“是我衝動了。”

王叔握緊病床上寧哥的手，說，“不關你的事，小浩。”

“我......”林海浩還想說點什麼，王叔擺手直接說，“你們回去吧，這裡有我就行了。”

林海浩深深地看了病床上的寧哥一眼，有些自責地斂下眼眸。

他示意江岸一起離開，江岸默默跟在他身後。

兩人在醫院樓下的長椅坐下，林海浩沉默著垂著頭，良久良久。

江岸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說，“寧哥會沒事的。”他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嗯，我知道。”林海浩語氣沒有起伏，好像被抽乾了力氣。

“我隻是很對不起寧哥。”他歎了一口氣。

江岸沒有想過問的打算，他擔心會扯出不好的回憶，他隻是無言地陪伴著，等著林海浩主動提起，如果他不願意說，他也不會說什麼。

“江岸，你覺得我是一個衝動管不住自己的人嗎？”林海浩突然問。

江岸短暫思考了下，說，“我不認為，我其實挺羨慕你敢愛敢恨的，年輕的時候不血氣方剛，難得還暮氣沉沉，瞻前顧後嗎？那是中年人才乾的事。”

林海浩低頭笑了，“你還挺會安慰人。”

“不是安慰，我說的是實話，你的衝動來源你樸素的正義，很勇敢，真的。”

林海浩盯著他黑亮的眼睛，忍不住笑道，“謝謝，不過你沒必要把每個人的缺點都往好了想，這樣會很累。”

江岸微微愣了一下，“我......”他想不出辯駁的話，“也許吧，我做不到厭惡，也做不到批評彆人，每當我想討厭一個人討厭一個事的時候，總會想其實也沒那麼糟糕，我不能懷有那麼大的惡意去揣測彆人、揣測一切，事情總有兩麵性，我不能批評，再說我又好到哪去。”

“這樣沒有不好吧？”江岸不自信地問。

林海浩揉揉他的發梢，說，“沒有，你很好。”

“其實......”他頓了頓道，“寧哥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

“我知道你很好奇，你不敢問。”林海浩看了江岸一眼，“我跟寧哥從小就認識了，那時候他們也住老屋那邊，我其實覺得他挺煩的，小屁孩天天跟著我後麵，浩浩哥哥、浩浩哥哥的。那時候我就是孩子王，被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兒跟著，一點都不酷，所以我常常會捉弄他，把抓來的螞蚱放到他衣服裡，在他書包放非洲蝸牛，他從來不生氣，後來我覺得沒勁。”

“片區的小孩愛欺負他，因為他發育很慢，在同齡人裡，當彆人一米五的時候，他還隻有一米二，被罵矮冬瓜，講話也磕巴，開智晚。我雖然不喜歡他，但也見不得彆人欺負他，所以會跟那些人打架。”林海浩似乎想起了久遠的回憶，他笑了下。

“打架受傷了，寧哥就會從家裡偷糖給我吃，笑話，我會要那兩顆糖，後來我蛀牙很嚴重。他說，以後換他保護我，看他小細胳膊腿的，我當時還嘲笑他，等他長到一米八再來說大話。”

變故發生在林海浩八歲那年，寧哥隻有六歲。

那個年代偷孩子、綁架的事情屢見不鮮，隨著林海浩父母生意越做越大，覬覦他家金錢的混混開始有了彆的想法。

他們打聽到林海浩的存在。

正值冬季，老屋巷子人煙稀少，路燈破敗，林海浩身後跟著寧哥，他剛跟人打完架，氣鼓鼓地回家，寧哥討好地追在他身後，喊著，“浩浩哥哥，不疼不疼，我回家給你偷糖吃。”

林海浩有些生氣地回頭，“你能不能快點長大，天天被彆人欺負，還不知道打回去！傻不傻啊！”

寧哥笑，“我有浩浩哥哥啊。”

“我又不能保護你一輩子，再說了你是男的，又不是小姑娘！”

寧哥思索了一會，拍拍胸脯道，“那阿寧快快長大，以後換我保護你。”

林海浩無語地看了一眼他的小細胳膊、小短腿，“算了吧，等你長到一米八再說。”

兩人吵鬨著，沒有注意到一輛麵包車的逼近。

幾乎是在覺察的瞬間，對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麻袋套到林海浩頭上，將他攬腰拖進車廂。

寧哥反應過來，他立即抱住全身黑衣的男子，阻止他們，“放開浩浩，救命啊！”他大喊。

黑衣男子暗罵一句，另一同夥順手將寧哥也撈上車。

時間不過三秒，兩個半大孩子瞬間被帶上麵包車，被麻袋蒙住頭顱。

寧哥年紀小，驚恐地大呼大叫，黑衣男子踢了他一腳，他才抖著身子安靜下來。

反觀林海浩，從頭到尾都很安靜，甚至還很冷靜，他稚嫩的嗓音問，“你們是什麼人？”

黑衣男子說，“你彆管我們是什麼人，我問你，是不是林建國的兒子？”

“不是。”

“兔崽子，還想騙人，我們知道你是他兒子，叫你爸拿錢來贖你，知不知道？”黑衣男子敲敲林海浩的頭。

蒙在黑暗中的林海浩意識到了，這是綁架，雖然年紀小，但是他喜歡看電影，港城警匪片看了不少，他知道此時不能忤逆對方，他說，“錢我可以幫你們要到，你們放了他，他家沒錢，抓我，我家有錢。”

對方沉默兩秒，似乎是在跟同伴使眼色，“不行，待會他去通風報信就完了。”

“拿到錢，自然會放。”黑衣男子說，但其實不一定，將那小孩賣掉，也能賺一筆錢，在那個年代一個男孩值兩萬塊錢。

“你們要多少？”林海浩問。

“打電話，讓你爸準備五十萬！”

林海浩對錢沒有概念，在當時萬是不小的單位，在陸海市這個小城市來說，家庭能有萬額財產，算中產了。

“好，拿到錢你就放了我們。”林海浩應了下來。

麵包車經過泥坑路，好像駛進了某個村莊。

林海浩和寧哥被關到一間柴房裡，房間屋簷還有厚厚的蜘蛛網，一半的空間堆滿了柴火。

黑衣男子將手機遞到林海浩麵前，“知道你爸電話嗎？”

“嗯，我不傻。”林海浩報出號碼，“135…..”

黑衣男子耐著性子撥打，那邊長長的忙音，最後掛掉了。

“你小子不會騙我吧！”黑衣男子扯掉林海浩的頭套，揪起他的衣領。

林海浩被抓著，領口收緊，他憋得臉通紅，“他很忙……不接電話很正常，你……換個時間再打……”

“哼。”黑衣男子甩開他。

那兩個歹徒去吃飯了，因為等他們再次過來的時候，是隨手丟下的兩碗白米飯，用不鏽鋼裝著的，沒有菜。

“吃飽了再來收拾你們！”

門外傳來鐵鎖的聲音。

寧哥瑟瑟發抖地喚林海浩，“浩浩，你在嗎？我怕。”

林海浩過去摘下他的頭套，抱住他，“我在，彆怕。”又忍不住罵他，“你不該跟著來的，當時你就應該跑掉。”

寧哥哇地一聲哭出來，“怎麼辦，浩浩，我不是故意的，我擔心你，他們都是壞人，他們會不會把我賣掉啊。”他哭得抽噎，“我爸說外麵偷小孩的就是這樣的……”

“沒事，他們隻是要錢，不會傷害我們的。”林海浩極力安慰著，雖然他很鎮定，但是他也才八歲，不可能不害怕不膽怯，隻是有個比他更弱小的寧哥需要保護，他才勉強壓下那股戰栗。

“浩浩，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啊？”寧哥抹了抹鼻涕，問。

林海浩環顧四周，除了高牆上一口掩蓋在柴垛後麵隱隱透光的小窗，再無其他，身邊的木材倒是可以作為防身的工具，隻是他力量有限。

“我不能保證什麼時候，但我們一定會出去的！”他隻能寬心道。

“嗯！”寧哥很信任他。

林海浩也沒閒著，他在柴火堆裡挑撿一番，選擇相對銳利的殘枝藏在身上，寧哥有模有樣地學他，也藏了一根小棍棒。

吱呀，門被推開，黑衣男子看到兩碗沒動的飯，他發怒，“愛吃吃，不吃就得餓著，在我這裡一天隻有一頓。”

他抓過林海浩，拿著手機喊，“再打！”

另一條紋襯衫男子說，“你什麼時候能回家，取決於你爸什麼時候接電話，你最好給我識相點！”

電話嘟了好幾聲，又被掛斷。

黑衣男子罵，“什麼玩意！這狗東西不接電話！”

條紋襯衫男子說，“再打！”

又過了一通電話，被掛斷。

兩個男人的臉色變了，黑衣男子拉扯林海浩，“小兔崽子，敢騙我！信不信我把你們都賣去做乞丐！”

想到那些被斷腿折到後背的乞丐，林海浩哆嗦了一下，但還是很沉穩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信不信由你，我沒必要拿我們的生命開玩笑。”

“媽的，再信你一回。”

電話又打了出去，許久。

林建國不耐煩的聲音外放出來，“誰啊，我正忙著呢，有話直說。”

黑衣男子掐了一把林海浩。

“爸爸，是我。”

“誰？小浩，是你嗎？你竟然願意叫我爸爸了。”林建國有那麼一絲激動，隨即恢複理性，“打那麼多電話給我乾嘛，有什麼事找你奶奶，我現在正忙著…..”

黑衣男子搶過電話，“林建國，你兒子在我手上。”

“你是誰！”林建國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他聲音帶著極致的理智與冷靜道，“你們想要什麼？”

“聰明。”黑衣男子故作讚賞地回，“買你兒子一條命，五十萬，要不要？”

“我現在拿不出這麼多。”林建國猶豫了一下。

“我不管你如何拿到錢，五十萬一口價，否則你兒子彆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你得保證我兒子的安全。”

“放心，拿到錢自然就放人。”

“我憑什麼信你的話。”林建國說。

“淩晨四點，去往青譚村的第三個路口的青樹下，把錢放那。要是敢耍花招，等著給你兒子收屍吧。”

“爸爸。”林海浩突然出聲，“王康寧在這裡。”

林建國顯然愣了一下，“王康寧也在？五十萬可以給你，但你得保證兩個孩子的安全。”

“放心，確認拿到錢，我自會通知你上哪領人。”

掛斷電話，黑衣男子用手機拍拍林海浩的臉，“夠機靈啊。”

他又拎起寧哥，“小不點，可惜了，怎麼著也能賣點錢。”

襯衫男人罵，“早知道多要點錢，媽的。”

“好好待著吧，如果見不著錢，你們一人一個鐵碗討飯去……”

門又被鎖了，林海浩過去試探性地推開，隻能推開一條門縫，門鎖被鐵鏈纏繞，中間餘了一指寬，往外看去，是一片密林，院子裡養了雞，在四處遊蕩。

右邊有一座小屋，隱約傳來交談聲。

“那小不點到時趁機賣了吧，又要不到錢。”

“我打聽過了，那孩子的父親是個鰥夫，連份正經工作都沒有。”

“趁年紀小，賣個好價錢，男娃子好出手。”

“反正林建國要的是兒子，少個外人應該也不在意。”

“那我現在聯係一下蛇哥？他正好中轉一批。”

“……先彆著急……你聽我…..”

兩人不時的討論聲斷斷續續傳入林海浩的耳中。

他一臉思慮。

寧哥縮在柴火垛裡，純真的臉頰上有兩條淚痕，他克製著沒有哭出聲，“浩浩，你爸爸來救你了，我爸爸什麼時候來救我？”

“都會來的，放心。”林海浩看著柴火堆的高度，“你去門縫那邊望風可以嗎？”

“我上去看看情況。”他指著靠近屋簷的小窗。

寧哥直搖頭，“太高了，不要。”

“聽話，你還想不想回家了？”

寧哥用力點頭，他走到門口處，蹲在門縫邊，奶聲奶氣地說，“浩浩，我要看什麼？”

“笨啊，看那些人來沒來，來了告訴我。”

“哦。”寧哥吸了一下鼻子，冒出了一個鼻涕泡。

林海浩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看了看有三米多高的柴垛，他深吸一口氣，手腳並用地爬上去。

柴火的木頭刺紮人，林海浩手被刺破，磨出血。他咬著牙爬上去，往下看，令人眩暈。

他攀著窗欞，往外看，旁邊沒有人家，看去也是密林，感覺是在一座很偏遠的村子，人煙罕至，不見炊煙升起。

是壞事也是好事，壞在不識路容易在深山裡迷路，好在想逃走也不是沒有辦法，這邊是視覺死角，他看過逃生類節目，抓住時間差，總不應該太難吧？

他往下看，底下一個化肥桶，如果從這裡下去，跳到上麵，往密林裡逃，依靠他電視看來的野外知識，大概能等到搜救，就是這窗太小了，他試著探出頭，還需要縮一縮肩胛骨。

林海浩爬下柴垛，他小聲說，“想不想逃走？”

“逃走？不等你爸爸來救我們嗎？”寧哥小小腦袋，瞪著疑惑的眼。

“等他們來救，太晚了。”他不想坐以待斃，那夥亡命之徒想賣了寧哥。

他拖著寧哥，“爬上去。”

寧哥小小的手根本沒有力氣，他說，“我上不去。”

林海浩歎了口氣，蹲下，拍拍後背，“上來。”

“我會不會很重？”寧哥問。

林海浩背著寧哥，爬起來很費勁，他咬著牙，額頭青筋爆起臉用力的通紅，“不會。”

爬上去後，寧哥看看下麵，哇地一聲又準備哭出聲，林海浩一把捂住他嘴巴，“彆出聲。”

寧哥顫抖著點頭，林海浩探出窗，計算了一下高度，他說，“我先下去接住你，我們要逃走，知道嗎？”

寧哥點頭。

林海浩直著身軀，縮緊身體，看了一眼化肥桶，他慢慢挪動身體。

直到全部出去了，才用手攀著窗欞，雙腳瞄準桶蓋的位置，輕輕跳上去。

咚一聲響，伴隨著一陣被驚起的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