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地伸出了手。
五條悟小心地伸出了手,動作輕柔地撩開了粘著在夏油傑頰側的、混著乾涸血液和灰塵的頭發,替他彆在了耳後。
“傑。”五條悟靠坐在夏油傑身側,親昵地攬住了夏油傑完好的左臂,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夏油傑無力的身體倚仗於被五條悟環抱住的手臂和身後的牆壁才沒有倒下去。
渾然不在意夏油傑身上的血汙與灰塵,撤了無下限的五條悟與夏油傑十指交扣著。
他連著粘稠冰冷的血一並握住。
“傑。”五條悟空閒的那隻手去摸夏油傑的黑色耳釘,指尖摩挲過耳釘光滑冰冷的表麵,他又去揉夏油傑的耳垂,努力地、眷戀地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想借自己的舉動,向傑早已沉寂的意識傳達那麼一點兒微末的、真摯的、純白的存在和不舍。
夕陽一寸寸落下。
“傑。”五條悟指尖凝聚咒力,在夏油傑的身體上勾勒了一個能保證身體不朽的咒文——他倔強地用了“身體”這個詞而不是“屍體”,他堅信傑隻是陷入了一場漫長的、由他親手為傑編製的黑甜夢鄉。
咒文生效的那一刻,夏油傑永恒地活了下去,他將永遠安靜地活在這個有五條悟的世間,他們還是彼此唯一的摯友,他們還是可以像高專時那樣相擁著入眠。
“傑。”五條悟輕柔地、甜蜜地叫著夏油傑的名字。他把頭埋入夏油傑的頸間,努力在濃烈的血腥味和灰塵氣中去嗅那微末的苦柑橘香。
太苦了。
五條悟含糊抱怨,卻是更加用力地、緊密地貼近了夏油傑。
明明苦夏已經過去了,現在已經是十年後的冬天,傑的身上怎麼還是這麼苦啊。
改日一定要請傑吃甜食,還要把傑的洗浴用品全換成甜味的,這樣傑由裡到外就都是甜的了。
五條悟兀自做了決定。
沒人去細想,改日究竟是哪日。
“傑。”五條悟終於抱緊了夏油傑,嚴絲合縫地、不留空隙地。
太陽終於完全落下,整個世界都被無邊際的黑所籠罩,壓抑地、沉悶地、無止無休地。
五條悟卻很安心,由著這漆色和摯愛相擁於平安夜。
天地間好安靜啊,就和傑的呼吸聲一樣,就和傑的心跳聲一樣。
五條悟驚覺自己的呼吸聲太吵,竟是這幽幽天地間唯一振聾發聵的了。
可他控製了呼吸,又如何控製得了鼓動的心跳呢?便隻好由著它喧囂去了。
五條悟抱起了夏油傑。
懷中的人輕的不可思議,也瘦削地令五條悟心尖發顫。
他懷抱一具冰冷卻柔軟的身體,消失於黯黯黑夜裡,不為尋找那無期黎明,卻也在離開前私了一句耳語:
“傑,歡迎回來 ”
誰的靈魂兀自在歎息,隨風消逝在平安夜裡。
五條悟帶夏油傑回了家。
不是五條家的老宅,而是他高專時在東京買的公寓,放假時他會與傑來同住。
時至今日,他終於能夠再一次和傑同住在這裡了。
忘了和傑說,傑在這裡的一切存在痕跡都被他好好保留著。
當時傑要睡覺了所以隨手放在床頭的漫畫書依舊放在那裡,隻是扉頁已經泛黃;
傑的衣物也依舊擺在衣櫃裡,五條悟曾偷穿過夏油傑寬大的校服褲子,然後吐槽好土,隻慶幸當時傑已經叛逃了,不然絕對會約自己“出去”的吧,隻可惜傑現在已經穿不了十年前的衣服了;
傑忘在這裡的發圈還躺在洗漱台上,不過卻是被五條悟擺弄過了的——有一次他偽裝成一名轉校生去一所學校裡做任務(那個咒靈太狡猾了,為了不驚動普通人,五條悟隻好這麼做),結果不到半天時間全校女性(包括老師)就都為他而瘋狂了,不堪糾纏的他想到了傑留下的發圈,就瞬移回公寓拿到發圈戴在手腕上告訴追求者們他已經有對象了。這一招還算奏效,至少擊退了他大半的追求者們。
還有其他林林總總的東西,在書桌裡甚至還有一袋子的玻璃碎片——那是五條悟最為懊悔的、他親手打碎的傑的杯子。
夏油傑在時五條悟經常用他的杯子喝水,夏油傑說了他幾次不管用後就隨他去了,反正又不是沒一起共享一個小蛋糕過,這次隻是共享一個杯子而已。而在夏油傑走後杯子就成了五條悟的專屬。
可五條悟在一次使用時失手打碎了它。
他找遍了整個日本的修理店卻隻收獲了看傻子的眼神和一聲聲拒絕。
他幾乎要心死了。
這時他聽說一個咒術師的術式就是與修複有關,可以修好壞掉、碎掉的東西。
五條悟找到了那個咒術師。
“——哪怕是我也無法修好它,它太過破碎了,並且有很小的玻璃渣殘缺了。”
那個咒術師如此對傳說中的最強說道。
杯子碎了,徹底地,完全地,無望地,拚不起來了。
任五條悟如何努力——哪怕他是最強,他也無法把杯子修複成原樣,隻能任由它那麼碎著。
他卻又舍不得丟掉,隻能將它那麼放著,成了硌著他心臟的永恒心病。
不過現在沒關係了。
五條悟想。
現在傑已經回來了,他可以去買一個新的杯子了。
他們依舊可以像以前那樣,共用一個杯子喝水。
五條悟是一刻都不想放開夏油傑的,可他要給傑洗澡,便隻能把傑放在沙發上,然後去浴室接水。
房子被下了「清除汙穢」的咒術,所以哪怕長時間沒人住也乾淨地如同每天都有人打掃一樣。
放好一浴缸的水後,五條悟幫夏油傑脫了衣服,調整好姿勢確認傑不會被水淹到後五條悟才把他放了進去。
血汙侵染了水麵。
五條悟小心地撩開了夏油傑的長發,指尖輕柔地為他拂去血與塵埃。
夏油傑瘦削蒼白的身體清晰地映入五條悟眼中,他撫過傑纖細的頸,瘦削的肩,嶙峋的脊骨,心裡難言地抽痛了一下。
傑瘦了好多——比起苦夏時更甚。
所以傑到底是怎麼撐起那麼寬大厚重的五條袈裟的呀,不會被壓垮嗎?
五條悟小聲地在夏油傑耳邊抱怨。
夏油傑沒理他,因為夏油傑已經——夏油傑終於被壓垮了、倒下了、昏睡了、再也醒不來了。
“好吧,好吧,真拿傑沒辦法……”五條悟無奈地嘟囔著低下頭——
一個極輕的吻,落在了夏油傑的嘴角。
“滴嗒——嘀嗒——”
十年光隙足以讓水龍頭出故障,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施舍出一滴水來。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發生。
王子吻醒了睡美人,五條悟吻不醒夏油傑。
太可笑了,太荒謬了。
王子見色起意的吻喚醒了沉睡的公主,承載了五條悟所有的愛意、思念、痛苦、空茫、青澀、溫柔的吻卻喚不醒夏油傑。
分明不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
五條悟想。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晚上,身為禦三家之首的五條家少主的、向來不食人間煙火的五條悟纏著夏油傑給他講睡前童話——原因僅僅是因為白天夏油傑提了一嘴在他小時候睡不著的話他母親會給他講童話故事。
夏油傑已經很困了,被他纏地沒辦法了,還是勉強撐起精神給他講故事。
他講的是《睡美人》。
“從前,很久以前,一個美麗的小公主出生了。國王和王後邀請了十二個仙女來參加她的生日宴會。第十三個仙女沒被邀請,她很生氣。生日宴會上,第十一個仙女剛送完祝福,第十三個仙女就出現了。‘為了懲罰你們不邀請我的行為。這個孩子十五歲時會因為碰到紡錘尖死去!’”
“還好,第十二個仙女說:‘我不能解除這個邪惡的咒語,可是公主不會死,她隻是要睡上一百年才行。’”
“……”
“王子吻醒了公主……”
夏油傑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欸?五條悟抬頭看靠坐在他床邊的夏油傑,卻發現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傑?”五條悟試探性地小聲叫到。
夏油傑沒應他,顯然已經睡著了。
什麼嘛,還差一個結局哎。
五條悟心裡小聲地抱怨了一下,視線卻被夏油傑給吸引了。
夏油傑睡著的模樣格外地安靜,垂下的眼睫似靜棲的蝴蝶,長發垂散在肩頭、頰側,平添了幾分靜謐朦朧的溫柔曖昧。
“傑……”五條悟有點被蠱惑了,他小心地、小心地支起身湊近了夏油傑。
那是一個如清風般的、震亂了心跳的吻。
傑會醒來嗎?
傑不會醒來吧。
夏油傑眼睫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他們對上了視線。
——所以,傑居然——果然是睡美人吧。
那便是五條悟的全部想法了。
可這次傑沒有醒來。
傑永遠都不會醒來了。
五條悟意識到。
他親手賜予了夏油傑永恒的長眠,卻又奢求對方的夢裡有他的身影出現。
可實際上,夏油傑連夢都不會做了。
他安靜地躺在浴缸裡,存在於這人世間,又徹底地與世隔絕。
他如海藻般在水中漂浮的長發,赤/裸蒼白的如新生嬰兒般的軀體,在熱水刺激下又開始流血的右臂斷麵,緊閉的眼睫,尚存著五條悟溫熱體溫輕微勾起的嘴唇——是的,他竟是坦然笑著睡去的,僅僅是因為五條悟對他說的一句私密情話——若再算上五條悟身上沾染的他的血液,剛褪下的臟汙衣裳,這便是他僅剩的東西了。
五條悟舍不得詛咒夏油傑,夏油傑又心甘情願地死在五條悟手上,所以他的靈魂脫離了軀殼去轉生,亦或是墮入地獄,隨便怎樣。
他留下的隻有一副軀殼了——他竟隻給五條悟留下了這麼一副殘缺的軀殼。
而五條悟藉著這麼一副軀殼空虛而又圓滿。
傑終於能被他充實地抱在懷裡了——這讓他無比圓滿;
他必須分割一半靈魂去填充傑的身體——這讓他無比空虛。
但此時空虛與圓滿都被五條悟暫時擱淺。
他快速的給自己衝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才小心地給傑擦乾身體,包紮好傷口,換上衣服——傑穿不了十年前的衣服了,所以五條悟給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寬大的黑色浴袍罩住了夏油傑的身體,空蕩地仿佛等待棉絮填充的布娃娃。
五條悟依戀地攬著傑的身體躺在床上,可隻到了一會兒,又不滿足地往傑的懷裡鑽。他把臉埋在夏油傑懷裡,鼻翼被薄荷香侵占。
他緊密地、嚴絲合縫地貼摟住傑,又把傑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這種親密無間的擁抱令五條悟十分地滿意和滿足。
他的額頭抵著夏油傑的胸膛,可胸腔裡那顆鮮紅內臟卻靜靜地、靜靜地棲息著,它將永遠地就此沉寂下去,不會再度鼓動,不會再度奏響。
空氣忽然之間就沉悶地有些令人難以忍受起來了,可五條悟依然、隻是把頭埋入夏油傑冰冷的胸膛,渴望用自己的體溫將對方捂暖,又隻是單純地眷戀這個缺失了十年的懷抱。
於是,五條悟便終於覺得委屈了。
他之前好痛苦好悲傷好不舍好空茫,可現在窩在夏油傑懷裡,這麼摟著抱著躺著沉默著死寂著思緒飄散著溫馴著發瘋著,他卻嘗到了確實的委屈。
傑不主動和自己說“悟,晚安”了,傑不緊緊抱住自己了,傑不給自己講睡前故事了,傑的體溫變得好冰冷了,傑不睜開雙眼注視著自己了,傑不輕柔捧住自己的臉落下一個晚安吻了,傑不再有呼吸和心跳了,傑永遠不會再醒來了,傑不會再夢到自己了。
——好生氣,好委屈,傑好壞,傑太壞了。
怎麼能這樣,怎麼會這樣。
五條悟把顫抖呼吸儘數埋入夏油傑的胸膛。
傑徹底地、完全地拋棄我,不要我了。
五條悟意識到。
他泄氣般地咬住夏油傑的肩膀,隔著薄薄一層布料烙下齒印。
可想著傑消瘦模樣,卻又不甘地、不舍地鬆開了牙。
這樣也挺好的。
五條悟闔上眼,摟緊了夏油傑。
難以入睡的短眠者與不再醒來的長眠者,於露出破曉的魚肚寒光的聖誕節清晨共同睡去。
五條悟沒有上交夏油傑屍體一事自然遭到了上層的質疑。多疑的老橘子們本就一直懷疑這些年來五條悟和夏油傑藕斷絲連,而這次五條悟不上交夏油傑屍體的行為更是遭到了他們的惡意揣測。
有人懷疑兩人在新宿決裂不過是個用來麻痹上層的幌子,為的不過是掌握光暗兩方勢力來達成他們的秘密陰謀——負責處刑夏油傑的五條悟十年來任由對方發展自己的勢力便是最好的證明。而這次百鬼夜行則是兩人陰謀的昭顯,在百鬼夜行失敗後,五條悟假借處刑之名放走了夏油傑。
聽到這個傳言的五條悟直接找上門去了。他做了什麼沒人清楚,反正在那之後各種傳言全都消失了。
五條悟是十分樂意陪著夏油傑的,可事實上,他從聖誕節下午開始就忙得不可開交。
因為他是最強,所以重創後的咒術界需要他,老橘子們也安排了很多任務給他。
他一邊忙著任務,一邊又要和老橘子們周旋。
忙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有時間擁著傑短暫地溫存,卻又在半夜被一個電話叫醒讓他去處理仙台那邊新出現的特級咒靈。
果然,七海說的是對的,加班都是狗屎。
最後在傑的額頭印下了一個吻,五條悟趕往了仙台。
這次要解決的特級咒靈與夢境和記憶映射有關。
它是由人們對噩夢的恐懼產生的特級假想咒靈,在它咒力籠罩範圍內入睡才能進入到它的領域之中,進而找到它的真身。
五條悟進入了它的咒力範圍後隨便找了個酒店入住。事實上,普通人一進入它的咒力籠罩範圍就會自動入睡,陷入它為他們編織的無休止的噩夢。而咒術師的抵抗力比較強,所以不會出現上述情況,但這隻是暫時的,在它的咒力的侵蝕下咒術師也會不可抑地產生入睡的念頭。
為了快速解決咒靈,五條悟打算直接入睡以進入咒靈的領域之中好將其殲滅。
所以在酒店找了個空房間後他便躺著等待睡意來臨。
可他的大腦卻故意和他作對似的保持極度地清醒。一般咒術師在這種高危環境下因害怕和警惕而睡不著是很正常的。
可五條悟不會害怕,他隻是天生短眠而已,再加上六眼和反轉術士的緣故,他的精神無時無刻不處於亢奮之中。
在這黑暗的、荒涼的寂靜之中,五條悟不合時宜——理所當然地想到了夏油傑。
如果傑在的話一定會強打起精神和自己聊天,又或者讓他抱著傑,聞著傑身上令人陷落的苦柑橘香也能讓他滋生幾分睡意。
可他現在卻由著這漫長的、無邊際的靜謐中愈加清醒。
並且。
五條悟眼罩下的眼睛輕闔著。
並且即使傑在的話也不能同他聊天了。
就這樣躺了很久很久,五條悟的意識才生了幾分朦朧睡意。
隱約間,他似乎在床邊看到了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
是咒靈嗎?
五條悟想,還真是夠膽大的。
他努力去看那個“咒靈”的模樣,長發,穿了一件寬大衣袍——大腦再一次和他的意識作對,不顧他意願地強行把他給拽入了黑甜夢鄉之中。
——好像傑。
這便是五條悟陷入夢境領域前的最後一個想法了。
五條悟不僅是個短眠者,也是個少夢者,也就是在夏油傑叛逃的那幾個月他做的夢才多些,但其實大部分時間他都是清醒地失眠,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放傑這段時間的異常,那些早已冒頭卻未被自己注意的跡象此時全都清晰可尋,後悔,自責,茫然,失措,多餘的幾次夢境卻在重複播放著那三年青春,特寫是傑轉身離開的背影和那一句“要殺就殺吧,你的選擇都有意義。”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卻未曾在哪個夢境裡真實地殺死傑,亦不曾在某個夢裡衝上去拉住傑,抱住傑,讓他彆走。五條悟隻是一次又一次地目視著傑離去,手一次次抬起又一次次放下,他一次又一次被拋棄,被留在原地。
而少夢的五條悟卻久違地做了個夢。
他夢到傑同意自己殺了盤星教的人,他們一起叛逃為詛咒師,他們是最強最凶殘的詛咒師二人組,把咒術界攪得腥風血雨,可後來他們卻因為理念不合而決裂,徹底分道揚鑣,然後在一次利益爭奪中傑被他殺死。
夏油傑被五條悟殺死的那一刻,五條悟找到了咒靈的真身,並於三分鐘之內將其祓除。
五條悟覺得如果當時傑真的同意自己殺了盤星教的人的話,他們可能真的會走向夢境中的那樣,徹底走向決裂,走向兩極。
可傑不會那樣做。
所以他們吵架了,分開了,但他們依舊是彼此唯一的摯友。
夏油傑是五條悟認定的善惡指南,勢必會把他引向光明大道上去,而他自己則失靈崩壞,徹底迷失了方向。
不過那又如何呢,壞掉的指南針零件仍然齊全,迷失了意義但內裡依舊溫柔的夏油傑永遠都是五條悟的摯友。
所以,不論是痛苦的夢還是甜蜜的夢——
五條悟,你都該醒了。
去擁抱現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