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在囊謙傳報康寧府四方土司,邀約在官寨設宴,找大夥借錢借糧。
他其實並不是個從根本上反對貴族製度的人,他能接受人在社會中有等級之分,做出什麼樣的成就決定後代擁有什麼樣的出身——也正因接受這個客觀現實,他才向來不給土司好臉。
因為人立身於世,靠的是能力,出身是且隻是能力的一部分,不同出身的人在前途發展上必然有不同的助力與阻力,那麼如果兩個分彆承受助力和阻力的人站到相同的地位上,毫無疑問平民在出身之外的綜合能力一定比貴族強大得多。
反之,這貴族得多廢物啊?
當然這隻是他看不上貴族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也差不多,是因為這些貴族不是他封的。
貴族或土司都是被人封出來的,本質是一種激勵製度和交換,你為我立功,我給你授土,康寧府的土司都不是他封的,意味著這些人沒有為他做過什麼事,他們對元帥府毫無價值。
所以本質上,在劉承宗看來,他向康寧府治下土司提出借錢借糧,不是他求著土司,而是他賜給土司們表現忠心與立下功績的機會。
而且是絕佳的機會。
他會還,還給利息,借十還十三,隻是相較於十年的還款期限,利息有點低而已。
但反過來他做出承諾,要還賬而且還要還十年,就意味著這片土司領地至少還能在大元帥府治下存在十年。
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兒嗎?
反正對康寧府境內最大的土司、長河西的土司木雅來說,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買賣!
他像瘋了一樣,前腳見到劉承宗的使者,聽說元帥府要向土司借糧借錢,當天啟程,冒著康寧府漫天亂飛的蝗蟲,快馬奔赴囊謙詢問這事是不是真的,得到劉承宗親口說出的肯定答複,笑得像個大傻子。
劉承宗也沒多跟他說什麼,畢竟他心裡有數,木雅是跟他打過交道的土司,過去就給他提供過兵力支持,直到如今長河西的頭人瓦斯還在謝二虎的蒙古旅裡當參將呢。
對他的政策,木雅肯定會支持。
不過他還是小看了木雅的支持力度。
劉承宗召見各路土司,命令下達到各地,仍然存在於康寧府的大小土司都不敢怠慢,紛紛冒著蝗蟲群踏上覲見之路,無非沒人像木雅那樣瘋狂趕路罷了。
木雅抵達囊謙的兩日後,幾個土司、頭人陸續抵達,剩下的人也都在路上,人沒到齊,劉獅子也不聊正事,隻是依次接見土司頭人,細致地了解一下他們領地內近兩年的情況。
直到這時,木雅的護兵隊才姍姍來遲。
護兵比正主來得慢就算了,還是一支異常龐大的隊伍,領頭的是木雅的管家,也就是元帥府蒙古旅參將瓦斯的父親,老人家帶著流寓鍋莊的老秀才楊萬春和四名鍋莊阿佳,後麵單是披甲土兵就有百餘騎,護送押運十七輛大車,被帥府羽林騎引領著進了官寨的院子。
官寨三層的日光廳上,各路土司交頭接耳,顯然是被木雅的速度驚呆了。
木雅跟康寧府的土司不一樣,康寧府境內依然留存的都是些小土司,祖先無非是土千戶、正六品的長官司長官,最大的也就是五品的安撫使、招討使了,有個這樣的祖先,就能在過去的康寧府稱王稱霸。
木雅不一樣,首先他是鄰居,儘管他早前派遣管家的長子瓦斯領軍為元帥府作戰,但長河西和康寧府沒關係,因為他在大明的官職是宣慰使。
宣慰使是土官裡最大的,通常有這個官職的人都是厲害人物,就比如播州宣慰使楊應龍、石柱代宣慰使秦良玉。
那些小土司們還琢磨著借多少錢糧給劉承宗,畢竟他們的領地都在劉承宗的管轄範圍內,劉大元帥又不是啥良善人物,一毛不拔隻怕性命不保,但真讓他們把全部家產都借給劉承宗,又確實舍不得。
偏偏木雅這麼有魄力,當場就把錢糧拉來,著實把小土司們震撼了一下。
劉承宗也心說,這木雅不愧是開民宿的土司,有腦子也有魄力,知道這事有利可圖,居然還沒確定事情是不是真的,就已經把財貨拉來了。
他已經開始想,木雅拉來的是十七箱金子、還是十七箱銀子呢?大概率是銀子,因為十七箱金子太多了,恐怕木雅沒這個財力。
但事實證明是他想多了。
“大帥,車裡裝的不是錢糧。”木雅笑眯眯地指向院子裡停住的十七輛車,又扳著指頭道:“是賬本,整個長河西魚通寧遠等處宣慰司的賬本都在這了。”
“賬,賬本?”劉獅子倍感失望啊,尋思你王八蛋到我這兒哭窮來了是吧,帶著七分納悶兒沒好氣道:“你把賬本運我這兒乾嘛?”
木雅也很無奈啊,自從劉承宗北征,他就一直在康寧替劉承宗乾宣揚王化的事兒,請打箭爐的生員秀才編了很多故事、聘請畫師四處畫畫,派遣上百名苦行僧人在康寧府甚至烏斯藏遊走民間,四處宣揚大元帥發兵一掃邪知邪見、驅逐作惡多端的妖魔鬼怪、降妖除魔的功德。
儘管身份是宣慰使,但地處茶馬古道的關鍵貿易節點,讓他的生活狀態不像那些熱衷於爭搶地盤的土司。
畢竟木雅是個做投資民宿的商賈買賣人,他不靠農業生產過活,單憑打箭爐就能養得起看家護院的軍隊,因此不僅對大多數鄰居的土地沒有覬覦之心,也不怕蝗群撲在他的領地上。
畢竟除了處於大渡河東岸的沉邊冷邊兩處貿易節點之外,其他土司的領地對他來說都是雞肋,種植也種不出多少糧,人口也沒多少,何況就算有人口人糧,對木雅來說意義也不大,種地的收益,哪裡比得上茶馬貿易核心節點的食宿費來得多?
不,也不能說是雞肋,這樣說太不禮貌了。
客戶,他們都是打箭爐的客戶。
但是他很怕蝗蟲群把鄰居的糧食都吃掉,非常害怕,因為他最大的鄰居是劉承宗。
這個鄰居哪兒都好,就是怕挨餓,餓了會發瘋。
所以對木雅來說,根本沒得選擇,聽說劉承宗餓了,那還能咋的,送飯唄。
“大帥,我一聽說元帥府要借錢借糧,就讓他們收拾整個長河西宣慰使司的賬目過來,人口土兵員錢糧,還請大帥點閱。”
劉承宗正跟木雅一同走下官寨,聽他這麼,還真愣了愣神兒。
他要借錢糧沒錯,但你把長河西的土地、人口、兵員賬目都拿過來乾啥?
就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經帶著木雅等人走出官寨,長河西的鍋莊阿佳立刻捧著賬目上前行禮,老秀才楊萬春更是開啟了報賬模式,一股腦地把長河西的財產報了個底兒掉。
先是治下各宣撫司的版圖,隨後是打箭爐的房產地產,然後長河西的存糧存銀,以及二百多年來的存貨,最後更是報上了長河西宣慰使司的人口兵員。
劉承宗知道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他跟木雅在對於財富的理解上,似乎存在一點兒小偏差。
在木雅眼中,財富並非僅僅錢糧,還有人口、土地、收入、甲械和兵員。
木雅甚至打算把三千軍隊借給劉承宗。
劉獅子心說,誰要剝你兵權啊,軍隊是要吃糧的,這玩意在周圍的土司眼裡可能是稀有資產,但是在元帥府,它是負資產。
但儘管如此,劉承宗依然以嶄新的目光審視著木雅:“你把兵和人都借我,長河西不要了?”
說到底,即使木雅是西南土司中見過他次數最多的人,也不過隻有幾麵,這次與北征之前,元帥府的勢力並無翻天覆地的變化,無非隻是儘收河西,根基更穩而已。
哪怕他親自提議是讓土司們把所有錢糧都借出來,但那實際上是對那些位於康寧府境內土司的政策,跟長河西、金川這些康寧府之外的土司無關長河西對他來說更像是盟友,而非下屬。
劉承宗很好奇,究竟是什麼讓木雅拿出這麼大的魄力,居然把幾百年來的土司傳承都押在他身上。
但這隻是劉承宗自己的想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木雅眼中意味著什麼。
他眼裡隻有四種人,朝廷官員、依附彆人的小首領、獨立首領和自己人,木雅就屬於那種比較安穩的獨立首領,所以他願意跟木雅合作。
可是這事在木雅看來則完全不是那回事兒,木雅眼裡這世上的人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不安分的土司,另一種是安分守己的土司,他自己是安分守己的土司,而劉承宗不在這兩種人裡麵。
不算人。
因為土司是最有封建等級意識一批人,如果一個土司把自己當人,領民就不是人,而是飼養的小動物;如果一定要把領民當做大地上行走的人,土司就是照耀在領土之上永恒散發光和熱的太陽。
所以對木雅來說,劉承宗既不是土司,也不是土司領下的土民,他的身份又和西南過去幾百年常見的人物有所不同——一個爭天下的狠角色。
西南不是沒有出現擁有野心的人物,隻是地理環境過於尷尬,割據勢力的大軍出川很難,統一王朝的大軍入川卻沒那麼難,相對封閉的環境會壓製人的野心。
劉承宗和木雅沒說什麼,但後麵的小土司們都驚了。
長河西宣慰司是毫無保留的把家底都攤開讓元帥府審了,這個土司領地可謂巨富!
知道這個時候,人們才明白為何木雅要讓人把賬本拿來,因為單論金銀、囤糧,長河西宣慰司可能不算富有。
算上宗族女卷使用的飾品器物,財富也不過有黃金三千、白銀八萬餘兩;糧食,也不過隻有十二萬餘石,這當然不窮,但也撐不起長河西宣慰司這麼大的架子,這是因為木雅開支大。
長河西為了應付北邊的董布韓胡宣慰司以及世仇沉邊、冷邊,長期豢養四千土兵,支出極大,入庫的錢糧自然就少得可憐……實際上這幾年能在糧食上攢下這麼多的家底,還是因為劉承宗帶走了瓦斯麾下一千長河西土兵。
長河西的財產大部分都是不動產與活物,包括鍋莊十三家、鐵索橋兩座、熟地一萬三千頃、牲畜一萬多頭、鋪子四百多間,甚至還有粗鹽井兩座。
這些財產並不都屬於木雅,但擁有這些財產的人屬於木雅,所以在木雅心裡,這些東西也都是他可以借給劉承宗的。
這種財富和力量,但凡給木雅換個地方,就比如劉承宗南征前的康寧府諸縣,完全能稱王稱霸,那白利王頓月多吉最核心的兵力還沒木雅多呢。
當然要是換個地方,木雅也不可能聚攏這麼多財富。
“長河西……大帥,實不相瞞,長河西太安全了。”
這兩年,木雅已經發現自己養兵沒啥用了,養兵曆來占據了他支出最大的一塊,過去到處都是威脅,但現在他發現自己隻要把劉承宗維護好,長河西的安全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因為長河西已經被包圍了。
得益於當年租給元帥府三個五百頃的自保計劃,長河西的西邊是康寧府的爐霍縣,北、東、南各有五百頃是租給元帥府的地,如今在這十五萬畝地上生活的是鬆潘衛旗軍,他們基本上隔開了長河西所有敵人。
這些旗軍的擴張意識很強,招募四川旗軍在西南打出了個三十六衛,木雅自己的領地跟他們沒有任何衝突,相反還建立了長久的貿易合作關係,所以如今長河西安全得不像話。
誰想收拾他,要麼跟那些鬥誌滿滿的鬆潘旗軍拚刀子,要麼就得打兩遍劉承宗,發兵打一遍、收兵打一遍。
劉承宗的地盤又是出了名的占地麵積大,木雅到現在都不知道劉承宗領地另一邊的鄰居是誰,這世上可能存在能橫穿元帥府打擊長河西的人,但一定不存在橫穿元帥府打擊長河西再活著回去的人。
至於劉承宗攻擊他,那更不用想了。
世上比木雅厲害的人有很多,木雅還沒聽說過哪個人能擋住劉承宗的攻勢。
既然擋不住,要啥給啥唄,態度好一點兒,至少劉獅子還是在說借。
木雅直接擺爛,笑道:“大帥,我算了筆賬,我現在能拿出六萬兩白銀、八萬石糧借給元帥府,如果你把三千土兵劃到元帥軍裡帶走,我就能拿出七萬兩白銀、十一萬石糧草借給帥府,土兵我可以再招,帥府每年給我的利息,就夠養一支五百人的小軍隊了,足夠看家護院。”
劉獅子心想你這倒是打得好算盤,算下來確實是,每年光利息就白銀兩千多兩、糧食三千多石,養一把總兵將是綽綽有餘,接下來十年就屬於元帥府提木雅養兵了。
但他也沒打算反悔,隻要撐過明年的蝗災,讓康寧府得到喘息之機,發展起來的熟地稅收完全能覆蓋掉這部分利息,至於後麵還有沒有蝗災、旱災,無所謂。
他總得先把眼前的災年渡過去再說。
劉承宗笑道:“想讓我給你養兵,好辦,長河西的軍隊歸我,你就坐在打箭爐,不過我需要你明年起草一份檄文。”
說著,劉承宗拍了拍木雅的肩膀,帶著他向紮曲河畔走去。
木雅瞪大眼睛:“討伐誰的檄文,大帥不是要我跟大明皇帝宣戰吧?”
“不至於,給皇帝的檄文用不著你來寫,長河西跟沉邊冷邊宣戰,你什麼都不用管,元帥軍會打過大渡河,事成之後,錢糧歸我,土地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