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的二月十五,天使持詔書進了平涼府。
皇上對素有賢名的肅王並不苛刻,所謂的責罰也不過是罰酒一杯,僅是罰沒祿米三年而已。
肅藩的祿米水平位於諸藩最低,就是個正二品的水平,罰這個對朝廷、對肅王來說,都跟鬨著玩兒一樣。
倒是一臉混吃等死的韓王看上去很不受皇上待見,明明丟棄蘭州跑路的肅王,皇上卻責令韓王府在平涼城負責肅藩上下百十口人避難時的一應開銷。
把韓王氣得關上門使勁兒罵四祖宗這支兒沒好人!
但天子使者進陝西,並非專程責罰肅王或折騰韓王,主要目的是為了見延綏巡撫陳奇瑜,授予其廷議後的新官職。
這個新官職,是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禦史,總督陝西、山西、河南、湖廣、四川軍務。
此時此刻,陳奇瑜成為大明帝國權力最重的封疆大吏,崇禎皇帝對李自成等人扔出了他的網。
在這張大網的東北,是率領左良玉、湯九州陳兵要害的河南巡撫玄默。
在西北,是率領賀人龍、張應昌駐紮西安的陝西巡撫練國事;而在南邊,是率領李玉華、周仕鳳駐紮勳陽的巡撫盧象升。
東南,則是在南漳斂兵守境的湖廣巡撫唐暉。
其中最薄弱的地帶是盧象升的防區,因為這世上並沒有所謂的天雄軍,天雄軍隻是民間給盧象升任職大名府兵備道時統率那支部隊起的外號。
而那支部隊的實際構成,是大名、廣平、順德三府鄉兵民壯和地主團練,就和陝西早期三原的忠統士紳武裝性質一樣。
遇事了上麵有官員、士紳牽頭,民間籌集軍餉裝備,百姓當中的忠義之士就自發地武裝起來投入戰鬥,待事情結束番號撤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更何況所謂的天雄,是唐朝的割據藩鎮武裝,盧象升說到底也是官員,腦子有洞才會在身邊留這麼一個番號。
盧象升單騎上任勳陽,不可能把大名府的地主團練帶走,所以他手裡沒有直屬部隊,隻有前任巡撫留下的五百標兵,都是老弱病殘,為避免勳陽失守,他正絞儘腦汁的想辦法呢。
為此盧象升有三條策略,下策是就地招募流民、民壯或地主武裝選練,壞處是時間長、耗費糧草物資。
中策是寫信回常州府的老家,招募熟悉軍事的老鄉過來,建立一支一千兵力的巡撫標兵,優勢是可靠好用,壞處是戰鬥力不強。
上策嘛,直接找朝廷要軍隊,客軍,特彆能打的那種。
盧象升首先盯上的是川軍將領鄧玘,這支軍隊任勞任怨,過去作風一直很好,不過鄧玘的川軍能打誰都知道,盯上鄧玘的巡撫很多,湖廣的唐暉也想讓鄧玘過去。
他心裡很清楚,鄧玘這支軍隊就算能要到手下,恐怕也保不住太久,川軍離鄉已有四年,軍紀已經越來越壞了。
因此另一支軍隊就進入了盧象升的視野裡,關寧軍。
如果內地客軍因長久外調而軍紀變壞是個缺點,那麼軍紀作風一以貫之的關寧軍就完美無缺了。
關寧的軍紀一向不太行,何況關外是戰場,調入關內作戰,基本上等同於戰場間隙放長假,將官士兵都不會有多少思鄉之情,三年五載的仗,越打越高興。
此時此刻,進入中原的關寧軍有兩支,一支由曹文詔率領,在洪承疇麾下,但這支部隊如今實際上是關寧將領率領的西北邊軍。
另外一支由李重鎮、祖寬率領,在山東和叛軍大戰,此時戰事剛剛結束,朝廷並沒有調其回關外的想法,盧象升打算把這支軍隊要過來。
陳奇瑜管轄地帶是有四川的,不過崇禎爺的大網不包括四川,因為四川巡撫劉漢儒說錯話了。
四川本來就在和農民軍作戰,原本打得是搖黃十三家那幫人,從去年冬季開始,又有大股的中原農民軍入川。
因為川中精銳勁卒皆被調往中原作戰,巡撫劉漢儒也沒彆的辦法,一邊等著秦良玉回來,一邊可憐巴巴的調集鄉民鄉勇,一股股的跟農民軍打,自己親自押運糧草四處支援。
四川的正規軍那是真的不太行,被農民軍揍得一愣一愣的,一打就被錘得一頭大包。
但四川的奇怪之處就在於它從老百姓裡招募的鄉兵鄉勇很厲害,彆看四川爺們個兒不大,平日裡懶散貪玩笑嘻嘻,但打起仗來一聽指揮二不怕死,沒受過多少訓練,卻能跟中原殺出來的農民軍打個有來有回,厲害得很。
劉漢儒還打得不錯,還特彆實誠,給崇禎爺上了封奏疏總結自己的經驗,說出現這種奇怪狀況的原因,就是因為軍官都是外地人,不把蜀兵當回事,因此應該以蜀人治蜀兵。
哎喲給崇禎爺氣得肝兒疼,他媽的今天你就想以蜀人治蜀兵,明天你該想乾什麼了?
實在是劉漢儒從崇禎五年當四川巡撫開始一直挺有政績,這次禦賊打得也不錯,讓崇禎找不到借口,不過就憑這封奏疏,也已經給他安排上了……早晚找個由頭給他罷咯。
這是明廷第一次合五省之力鎮壓叛軍,各地良將摩拳擦掌,望畢功於一役。
隻不過在這個時候,陳奇瑜跟各省巡撫的意見不一。
彆人都是想先剿滅被圍困於大網之中的陝西義軍,其實這會再說是陝西義軍已經不合適了,十餘萬流竄中原的農民軍,已經有一小半是山西人了,還有不少河南人。
人們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他們都能看得出來,此時的農民軍同樣前所未有的聯合到一起,隻不過因其組織鬆散,無法形成合力。
在陝南川東這樣的複雜地形,其龐大兵力無法發揮出來,而官軍能憑借地利,對其圍追堵截,這是他們能一舉解決問題的機會。
畢竟,明眼人都知道,西邊的劉承宗兵力雖遠不及群賊,良好的組織卻能發揮出更強的對壘能力,一時半會解決不了。
偏偏陳奇瑜想的是,先把蘭州奪回來。
在陳奇瑜腦子裡,這是五省聯軍得以成功行動的先決條件,先收複蘭州,才能剿滅群賊。
這樣一來,他就要調動練國事到西邊取蘭州。
練國事就不樂意了,專程找上陳奇瑜,道:“軍門,剿滅群賊何須先收複蘭州,這是南轅北轍啊,在下以為應先滅群賊,再收複蘭州。”
陳奇瑜一聽這話也急,本來嘛,蘭州丟了既不是洪承疇的責任、也不是陳奇瑜的責任,我們一個三邊總督、一個延綏巡撫,這就是你陝西撫臣的責任啊。
偏偏如今皇上讓我陳奇瑜做了五省總督,這蘭州我急著收,你倒不急著收啦?
他問道:“不收蘭州,難不成兩路作戰,兵部五省的包圍圈,放著讓劉承宗從外頭撕了?”
練國事道:“且不說蘭州能不能打下來,就算打下來,難道不必屯布重兵,那劉承宗就聽話看著城池被奪?”
“若能攻下城池,我心裡有個守城之人,不說萬無一失,也算固若金湯。”
陳奇瑜心說我該怎麼給你解釋,我手上有張神將牌呢?
卻沒想到練國事直接擺手:“軍門,在下知道你說的人是誰,此處也無六耳,在下就大膽的說了,是延安楊將軍,想必軍門要先收蘭州也是因為他。”
“在下以為,此事萬萬不可。”
陳奇瑜挑挑眉毛:“君豫兄以為,楊將軍有問題?”
“在下可不敢這麼說。”
練國事對楊彥昌懷疑,跟劉承宗沒關係,是因為早前高迎祥南下前跟延安府軍隊打了一仗,後來高迎祥到了西安府,又跟練國事打了一仗。
他不知道楊彥昌是什麼情況,但高迎祥的軍隊情況他很清楚。
那幫玩意兒一點都不像是承受過損失的模樣,種了幾年地的高迎祥軍隊比誰都嚴整,而且整個就一高彷大師。
高迎祥有一個高彷的獅子旅,步炮具備,就跟劉承宗大鬨陝北時的軍隊一模一樣;還有一個高彷的關寧旅,兩個騎營一個車營,也跟正版關寧軍長得一模一樣,就連夷丁配置都一樣。
人家兩個旅是滿編下來的,楊彥昌就算再不行,也總不至於連一個把總部都打不掉就讓高迎祥下山了。
所以對練國事來說這個問題就不用想,楊彥昌肯定有問題。
隻不過沒有證據,他不能在陳奇瑜這說領兵大將的壞話,萬一本來沒事,他這邊一說那邊楊彥昌反了,倒成他的不對了。
陳奇瑜知道他在顧慮什麼,笑眯眯道:“所以才要收蘭州,讓楊彥昌守蘭州,隻要把他看住了,那蘭州不論如何都丟不了,剩下的事讓洪亨九去發愁就是了。”
練國事明白了,陳奇瑜也認為楊彥昌有問題。
照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收蘭州就變得勢在必行,因為楊彥昌在安定沒用,他就算守住安定,劉承宗也能繞路,隻有拿下蘭州,才能把劉承宗卡在黃河對岸。
陳奇瑜看他神情,就知道兩人已心照不宣,笑道:“如今這事對我們來說不是秘密,所有人都對楊將軍有些看法,但君豫兄放心,甘肅的洪亨九對楊將軍沒有看法,他們配合一定親密無間。”
練國事點點頭,那洪老九對楊彥昌肯定沒看法,畢竟曹文詔是洪承疇心腹愛將,楊彥昌唯一一次開足馬力剿賊就是受到曹文詔的激勵,那仗打得叫個利索。
“說看住楊彥昌容易,可他若不顧家卷,還有什麼辦法?”
陳奇瑜成竹在胸:“延安衛指揮所任權兒,會幫我們看住他。”
練國事搖搖頭,任何事隻要帶上了前提,就說明這個前提本身問題很大,事情基本上就辦不成。
比方說糧草夠了就能打贏,五省親密無間就能勝利,守住蘭州就能防備劉承宗,看住楊彥昌就能守住蘭州,任權兒能看住楊彥昌。
“任權兒要是不可信怎麼辦?”
陳奇瑜示手道:“那不是還有君豫兄嘛。”
練國事覺得離了個大譜,張開官袍袖子下的兩隻手道:“我就那麼可靠嗎?”
練國事認為自己非常不可靠,他部下標營張應昌就不說了,那是將門出身忠誠可靠的將領,東征西討經驗充足,沒啥毛病。
可他部有悍將賀人龍啊,武進士出身的賀人龍打仗凶得很,節製軍隊也有一套,但路子太野。
他家鄉人全去做流寇了,闖將李自成、翻山鷂高傑都是他老鄉,尤其高傑跟他熟得很,似乎從前在驛站時就有過接觸,讓手下叫李訶子的小賊給賀人龍送過好幾次信。
更彆說元帥府那邊一幫大將,一個元帥倆副總兵全都是賀人龍打包送出去的。
近些年賀人龍升官很快,就是因為跟流寇熟,不想讓流寇提供情報的時候,他斷不了有流寇的情報,但等到上頭的長官真想讓流寇提供情報了,賀人龍就沒有情報了。
練國事本身就得讓標營的張應昌看著賀人龍,現在倒好,接上龍了。
張應昌看賀人龍,賀人龍看任權兒,任權兒看楊彥昌,楊彥昌看劉承宗……這麼多前提條件,這事它能成嗎?
陳奇瑜覺得能成。
他帶著練國事到安定見了楊彥昌。
楊彥昌一見到他們就對局勢大倒苦水,說好的讓我們守衛蘭州,可我們人還沒到蘭州就丟了,如今局勢變化太快,軍隊一個勁兒鬨餉,還出現了逃兵,軍門和撫台大人趕緊安撫安撫吧。
這事把陳奇瑜和練國事嚇壞了,趕緊下營檢閱,結果發現軍隊鬨餉的程度……非常低。
而且說是出現了大量逃兵,其實一清查,兵額比一個滿編營還多四百。
陳奇瑜當麵隻是安撫士兵,什麼都沒說,私下裡跟練國事找了指揮使任權兒過來,問道:“怎麼出了逃兵,兵額反倒比一營多了?”
“報告軍門,都是楊將軍做的好事。”
任權兒抱拳道:“從延安出兵,沿途就被百姓塞了不少青壯,到了這邊,卑職估計是飛鳥投林了。”
陳奇瑜跟練國事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問道:“能否奪回蘭州城?”
任權兒先是緩緩搖頭,隨後才為難道:“回軍門,卑職不敢誇口,單憑延安營不行,若再有兩部援軍,還可以一試。”
陳奇瑜舒服了,當即一邊把著練國事的胳膊,一邊對任權兒探手道:“任將軍壯誌可嘉,那這次逃兵權當是優中選優了,務必將蘭州城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