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如煙(1 / 1)

醫院的消毒水味很重,蘇成意坐在重症監護室門口,低著頭發呆。

麵前的白牆並不規整乾淨。

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但與其說是寫,倒不如說是用指甲摳出來的。

反反複複,就隻有兩個字——平安。

還真是應了那句“醫院的牆比教堂聽到過更虔誠的祈禱”。

剛知道陳錦之沒有來考試的時候,他還在為錯失的機會和白費的時光而惋惜。

現在,此時此刻,卻隻希望她平安就好。

等了不知道多久,醫生終於從裡麵走了出來,打量了一下麵前這位沉默的少年。

說句實在話,他的狀態看上去也很一般,和病床上躺著那位有得一拚。

“你是家屬嗎?”

蘇成意回過神來,搖搖頭回答道:

“同學。”

“好,能聯係上家屬嗎?”

醫生一邊低頭寫寫畫畫,一邊隨口問道。

“......”

蘇成意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一位家屬不在了,另一位剛被自己揍了一頓,人事不省?

察覺到醫生疑惑的眼神後,他搖了搖頭。

“好吧。身上的傷不嚴重,昏迷的原因是長時間未進水進食。

幸虧送來得及時,病人已經度過危險期了。

先觀察一晚上,情況好的話,明天就能醒過來。”

說到這裡,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蘇成意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這兩下輕柔的拍打給抽走了,伸手按了按額頭,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醫生站在他麵前還是沒動,蘇成意反應過來,問道:

“請問去哪邊繳費?”

“不。去那邊上點藥吧。”

醫生努努嘴,示意他看看自己的爪子。

蘇成意低下頭,才看到自己右手的手指完全腫脹起來,呈青紫色。

手表當指虎本來就是傷敵五百自損一千的做法,他之所以這樣,隻是因為他沒見過陳文德。

怕他是個什麼身高兩米體重兩百斤的壯漢。

所以偷襲這第一下,很是重要。

力求這第一拳就讓對手喪失戰鬥力。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雖然陳文德比想象的弱了太多。

因著醫生的話,蘇成意嘗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瞬間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上藥。

前前後後耽誤了也有兩個小時了,蘇成意抬頭看向走廊儘頭。

果然該來的人也都來了。

李璐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跑了過來,身後跟著一眾同樣緊張的學生。

在他們身後,有一個戴著袖章的,像是街道辦的執勤人員,身後則是幾位穿著製服的人。

“你......”

李璐看上去是想發火的,但她的目光透過玻璃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陳錦之時,心裡想好的那些要教育他的話忽然又都哽住了。

“意總,你沒事兒吧??”

徐洋一邊肩膀背著一個書包,蹲下來看他手上的傷。

“沒事。”

“你是蘇成意吧?”

後麵的警察咳嗽了一聲,問道。

“嗯。”

“是你打了人?”

“對。”

蘇成意坦然承認。

“跟我們走一趟。把具體情況說說清楚。”

“好。”

蘇成意沒有猶豫,站起身來。

身後的人卻急了眼。

“警察同誌,他是為了救人啊,這難道不算見義勇為嗎?”

徐洋急得抓耳撓腮。

“是啊是啊,看看,被救的人還在裡頭躺著呢,這怎麼算?”

韓冰也跟著幫腔。

隻有楚傾眠沒說話,她靜靜站在人群邊緣,看上去竟然有幾分落寞。

蘇成意遙遙看了她一眼,她便衝他點點頭,做了個“沒事”的口型。

“具體事實我們會調查清楚的,彆太緊張。”

好在這幾位警察麵對這些小毛頭都很有耐心,好聲安撫了一會兒,才成功把人帶走。

......

蘇成意將事情經過完整敘述了一遍。

“行,好,大概情況我們了解了。”

兩位警察對視了一眼,都微微歎了口氣。

情感上再支持,但已經違法的事實不會改變。

陳文德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數罪並罰,他沒個幾年是出不來的了。

可是蘇成意這邊的的確確是動手打了人,對方傷得還不輕。

就算有著充分的動手理由,拘留幾天也是逃不掉的了。

但還好是不滿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處罰會更輕一些,大約待個兩三天就能走。

蘇成意倒是內心毫無波瀾。

在他搭車前往陳錦之家裡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要承擔後果的準備。

陳文德被關幾年也好,等到他出來的時候,自己跟他還有一筆賬沒算完。

到那時候,就不會是挨一頓打這麼簡單的事情了。

......

看守所裡很安靜,犯事兒的人都垂頭耷腦的,靠著打盹消磨時間。

蘇成意仰頭看著白熾燈泡,直到眼前一圈圈發黑,才閉上眼睛。

在被帶走之前,他聯係了陳錦之在世界上唯一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具體的事情沒說,隻是說陳錦之現在在醫院,可能需要人照顧。

全恩妍回複得很快,用蹩腳的中文告訴他:

“飛機,馬,上,到。”

意思應該是她訂了最快的一班飛機過來。

還好,全恩妍看上去是個很不錯的人,難怪會說是親故。

陳錦之缺席高考之後的事情,蘇成意現在不是很想考慮。

一切都得等她醒過來之後再說。

......

座椅冰涼而堅硬,完全算不上舒適。

手腕也被拷住,已經有些發僵了。

但或許是精神和肉體上都雙重疲憊,原本隻是閉眼想養養神的,不知不覺間竟然都真的快睡著了。

“哎,醒醒。”

蘇成意是被警察叫醒的,他拿著鑰匙解開了他手上的銬子。

“嗯?”

蘇成意一臉疑惑。

難道打個盹的功夫,已經是三天之後了嗎?

“你可以走了。”

警察沒多說什麼,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蘇成意的困惑在走到門口,看到靠在一輛漆黑的邁巴赫旁點煙的高叔時,才得到了無聲的解釋。

楚大小姐的“沒事”,原來是這個意思。

高叔剛點上的煙,在看到他的時候就立馬掐掉了,衝著他招了招手。

蘇成意快步走過去,高叔提前替他拉開了車門。

坐到車裡之後,他丟過來一瓶藥膏,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擦擦手。”

蘇成意這下沒有推脫,擰開瓶口。

有些刺鼻的藥味鑽了出來,蘇成意抬眼看了一下駕駛位,示意他要不要開開窗。

“不用。”

高叔伸手過去幫他把安全帶係上,然後就開始往外倒車。

蘇成意一邊擦藥,一邊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後座。

楚傾眠居然沒有過來。

“小姐和先生一起回家休息了。”

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麼,高叔眼睛盯著前麵的路況,嘴上卻說道。

蘇成意“哦”了一聲,沉默了半晌,又問道:

“今天的事是楚先生?”

“嗯。”

高叔單手打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點開了音樂電台。

“小姐的要求。”

他又補充道。

蘇成意點點頭,也不再言語。

“感謝您傾心守候在嘰裡呱啦電台,我是今晚的主播小辣椒,情感夜班車將與大家共度這個美好的夜晚......”

電台主播的聲音平緩溫和,車上的兩人卻都沒有在聽。

蘇成意低著頭在看手機,徐洋發過來了一大堆消息。

“意總,怎麼樣了?”

“還沒出來嗎?眠姐說會處理的啊。”

“出來了記得回我一下,我等著嗷。”

“那弔人真不是個東西,草,是我我也揍。”

“明天要不要出來,我請你吃碗豬腳麵,去去晦氣。”

蘇成意看到這一句之後才回複道:

“不要。剛出來,坐上車了。”

徐洋秒回:

“好,那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蘇成意又簡單地給李璐回過去一條消息,這才關上手機屏幕,有些疲憊地往後靠了靠。

這時電台主播冗長的心靈雞湯終於念完了,開始放歌。

“有沒有那麼一種永遠,永遠不改變,

擁抱過的美麗都再也不破碎。

讓險峻歲月不能在臉上撒野,讓生離和死彆都遙遠,

有誰能聽見。”

邁巴赫在夜色和斑駁的路燈中穿行,耳邊聽著《如煙》的旋律。

蘇成意忽然明白了從事情發生開始就一直縈繞在自己心裡的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是什麼。

——是無力感。

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一樣,他已經為此做了很多準備了,依舊沒有阻止這種最壞的結果發生。

要比喻的話,就像是一個人在一張潮濕的紙上書寫一封信,這封信有著無與倫比的價值,可能會拯救很多人。

可是不管他怎麼努力,那字跡總是模糊不清。

“有沒有那麼一滴眼淚,能洗掉後悔,

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

再給我一次機會將故事改寫,還欠了她一生的一句抱歉......”

蘇成意閉上眼睛,輕輕歎了口氣。

......

好吵。

陳錦之醒來的時候,腦子裡就冒出來這兩個字。

周圍似乎一直有人走來走去,椅子摩擦地板,以及咳嗽和抱怨的聲音。

她有些費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白瓷的天花板。

不是自己房間裡那布滿蛛絲的古舊閣樓樓頂。

恍惚了一瞬,她偏過頭,看到了趴在床邊呼呼大睡的人。

後腦勺很圓,是全恩妍的特征。

她怎麼會在這裡?

不,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陳錦之抬起眼睛,看著一旁掛著的吊瓶。

不知道是什麼液體,正在滴滴答答地彙入自己體內。

破碎的記憶慢慢回籠,陳錦之心裡的溫度卻就這樣慢慢涼了下去。

意外來得很突然。

早就預料到了陳文德不會突然浪子回頭,轉了性,勉強像個人樣。

有了這個心理預期後,陳文德拿回來的錢,陳錦之一分沒花。

然而賭這種東西,就是風光一時。

他很快就把之前賺的錢又都賠了進去,像條狗一樣東躲XZ的。

要債的人輪番找上門來,陳錦之已經把他給的錢都還了回去,漏洞卻是不可能補得上的。

堵門,寄恐嚇信,潑紅漆這些路數,陳錦之在韓國的時候就沒少體驗過了。

所以要說慌張,那倒是不至於。

而且馬上高考了,她思量之後,決定還是暫時先不把這件事告訴蘇成意。

沒想到還是被他知道了。

中間有一次,債主把電話開了免提,讓陳錦之在旁邊聽著。

電話那邊傳來陳文德哆哆嗦嗦的聲音,光是聽著,陳錦之就能想象出來他那一副卑躬屈膝,屁滾尿流的模樣了。

很奇怪哎,她忍不住想。

在家裡耀武揚威的人,在外人麵前卻總是那樣的狗腿子樣。

“救我,救救爸爸。”

他哭哭啼啼的。

“以前是爸爸的錯,爸爸沒用,虧待你了,爸爸沒照顧好你。”

陳錦之安靜地聽著,她這時候其實很想說一句,後悔的話就從樓上跳下去吧。

像被他逼瘋,被他始亂終棄的行為折磨到精神崩潰的媽媽一樣。

當年還很小的陳錦之作為唯一的家屬,平靜地聽完了警察關於媽媽死亡過程的案件還原。

她先是割了腕,然後坐到了三樓的窗台上,直到失血過多昏迷,以頭著地的形式摔下樓去。

陳錦之時常會想,她坐在窗台邊的時候,是清醒的嗎?

如果是的話,她當時又在想些什麼呢。

這個問題已經永遠沒有人能回答了。

所以,他如果覺得後悔的話,就請也像這樣做吧。

陳文德卻顯然沒有這個意願,他繼續鬼哭狼嚎著說:

“救救我,拿錢給他們......不然他們要切我的手指頭啊!救我,快些救我!”

“你拿回來的錢,我都已經如數還給他們了。”

陳錦之說話的語氣沒什麼波動。

“不夠!不夠啊!你去借好不好,你去找你朋友借錢,韓國那個,她家裡不是很有錢嗎?去借啊!說是救命的錢,她會借你的!”

陳錦之知道他說的是全恩妍。

可是當時違約,欠經紀公司的巨額賠償金,都是全恩妍替自己支付的。

怎麼可能還開口問她要錢?

更何況,原因還是替他填賭博的無底洞。

可能嗎?

“借不了。”

“借不了?你他媽是不是想看著你爸爸死?借不到,你滾去賣啊!你長這張臉,不還得感謝我嗎?你替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陳錦之麵無表情,伸手把電話按了掛斷鍵。

這種話對她來說,其實也沒什麼攻擊性,聽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催債的人也沒為難她,帶著人就走了。

沒想到這件事情成了陳文德報複她的導火索。

......

將她房間裡的東西都破壞得一乾二淨之後,陳文德看了一眼被他拳打腳踢之後倒在地上的陳錦之,大笑了幾聲,下樓去拿啤酒。

陳錦之艱難爬起身,趁這時候鎖上了門。

返回來的陳文德再次被激怒了,不停撞門,薄薄的木質門板被撞出誇張的弧度,像是隆隆的雷聲。

陳錦之有一瞬間的恍神,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討厭打雷的?

老舊的木門撐不了多久,已經無路可退了。

陳錦之把床挪過來,堵住了門。

陳文德見進不來,狠狠踹了幾腳發泄怒氣之後,忽然又重新大笑了起來。

“躲裡麵吧,躲一輩子。想考大學遠走高飛?你是做什麼青天白日夢呢?死在這破逼房子裡吧。都該死。”

陳錦之跌跌撞撞返回窗台,往下看。

從這裡跳下去的話,死不掉,但是會骨折,喪失行動能力。

沒有退路,沒有進路。

又是這樣的死局。

陳錦之看著地上碎裂的瓷片,錯眼間好像看到了送這個杯子時少年揚起的嘴角。

確定已經陷入絕望的境地之後,方才被毆打的疼痛才席卷而來,連呼吸之中都帶著沉重的血腥氣。

昏昏沉沉中記憶回溯,想到了多年前那個警鈴大作的下午。

那時候有人也有人懷著必死的決心,從這裡無力地墜落了下去。

命中注定嗎?

可是她咬著牙走了那麼遠的路,不是為了這樣的結局。

但如果這就是大結局的話。

蘇成意,祝你前程似錦,平安順遂,萬事勝意,歲歲年年......

除了這些祝福以外,好像還剩下一點私心。

——如果還能再見一麵就好了。

......

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之中,她抱著自己的膝蓋,終於慢慢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

隻有可能是他救了自己。

那他人呢?

陳錦之費力地抬起手,想碰碰旁邊睡得很香的人,讓她說說究竟是什麼情況。

手指卻半點力氣都沒有。

病房裡不知道誰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大聲而且刺耳。

“有沒有那麼一朵玫瑰,

永遠不凋謝,

永遠驕傲和完美,

永遠不妥協。”

全恩妍這才茫然地抬起頭,含糊不清地說道: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