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沒事,那老婆子果然不騙人,這買賣不虧……”
進屋的高大男子看清了睜開眼的蘇夢玉,不由嘿嘿笑了兩聲,聽他嘴裡說的幾句像是她醒過來便是他得了個便宜。
男子身形較尋常人要高大不少,常言都道七尺好兒男,這男子卻足足八尺有餘。
他這般高大,走得越近看著便越嚇人,蘇夢玉整個兒都被籠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中了。
蘇夢玉先是下意識往後瑟縮了一下,卻又忍不住怔怔抬眼看著這人的身影。
熟悉的如小山般高大的身形,這道聲音及這人說話粗聲粗氣的習慣也熟悉異常。
蘇夢玉一時隻覺眼前一切都似夢非夢。
“……原高山?”
她遲疑著,嘴裡輕不可聞吐出疑問。
“怎麼看著傻呆呆的?”對麵的男子咦了一聲。
他又向前靠了靠,腳踩在地上登登作響,邊說著話邊就一屁股往床邊坐,差點坐到蘇夢玉身上。
竹編的床被他壓得都往下陷了一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來。
“這賊老天,難不成人醒了卻燒成了傻子?”男子伸手想要來摸蘇夢玉的腦袋,蘇夢玉身體快過思想先一步彆開臉躲了。
“你躲什麼?”男子大聲問,聽上去像是要發怒。
蘇夢玉不知是被這一聲給嚇到還是怎麼,身體抖了抖。
她咬牙坐起身來,一雙眼睛努力睜得極大對上麵前這人,哆哆嗦嗦道:“你……是誰?”
男子不依不饒將大手貼過來摸蘇夢玉的額頭,聽見蘇夢玉問,他心想看來沒傻。
口上哼嗤一聲,粗聲粗氣道:“我叫原高山,我買了你。”
他停了停,想起先前好兄弟羅小毛說過的話,又理直氣壯追加道:“我可是花了不少錢買你做我的媳婦兒,又立了文契婚書在官府備案的,我就是你合法的丈夫。你以後可要好好伺候我,洗衣燒飯,給我原家傳宗接代……”
蘇夢玉發過一身汗後不燒了,男子粗糙的大掌撫在皮膚,這會兒隻感覺掌心的溫度燙得她眼熱。
那熱度從額頭往下侵入眼窩,眼眶裡便蒸騰起霧氣來,淚水轉瞬便不爭氣得淌下來。
原高山,原高山。
原來,她果真活了。
重新活在當初這男人剛剛買她回來的時候。
上一世男人抱著她替她擋刀死在亂刃之下的場景重新又清晰起來,蘇夢玉心如被油煎,不知是後悔是感動還是埋怨。
她是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讓他去死,但真的眼見他死了,隻為了懷中緊緊護著自己,蘇夢玉就忍不住想要放聲大哭。
蘇夢玉也真的是放聲大哭起來了。
哭得痛徹心扉,肝腸寸斷。
原高山原本想著照羅小毛所說那樣,給這小娘皮一個下馬威。
那時去買人時,那婆子說這小娘子生得好、手上皮膚細看還嫩得很呢,該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遊說他讓他以為花了錢可是得了大便宜。
羅小毛知道後就給他支招,說要真是這樣,等人醒過來了就得先讓她知道,她被他買回來以後就是他原家的人了,還要給她立立規矩,要讓她知道敬畏丈夫。
原高山半信半疑,但羅小毛說的信誓旦旦。
羅小毛聽拉糞的趙老頭傳授,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要是剛開始不立好規矩,有些女人便蹬鼻子上臉,騎到丈夫頭上拉屎撒尿了。不信你看村西頭祝鐵匠家的。
原高山見人醒了突然想起來照貓畫虎,誰知他才說了這幾句還沒怎麼的,就把人嚇成這樣了。
原高山這些年多是以殺豬作營生的,殺豬前那些豬也慘嚎不止,膽小的人聽得心慌害怕,他卻隻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這會兒倒是頭一次感覺到心慌了。
原高山仔細想想,以前倒也偶然聽過女人哭聲,不過都是嗚咽兩句就罷了,像這人這樣哭得,還從來沒見過。
原來女人哭起來這般嚇人,原高山心說。
這也太能哭了。他又想,身量也不大的一個人,怎麼就這麼多淚呢?
本來還要多說幾句重話也下不了嘴,更遑論還立規矩。
算了算了,原高山心想,前麵病得要死了一般,這會兒人才剛醒,嚇一嚇也夠了,立規矩的事等過些時候再說也不晚。
“你彆哭了。”原高山聽著蘇夢玉的哭聲越聽越不是滋味兒,從竹床上猛地站起來,“聽著跟號喪似的,被外人聽見還以為哪家死人了。”
蘇夢玉沒理他,仍是嚎啕。
原高山被她哭得沒脾氣,原地轉了兩圈,重又坐回竹床邊上。
“你彆哭了。”他沉聲說。
高大的男人在此時顯露出笨拙愚鈍,他想伸手捂對方的嘴巴讓她哭不出聲來,他想大聲恐嚇她不許再哭,又怕這樣更把她驚嚇。
隻得甕聲甕氣重複:“你彆哭了。”
目光落在這小娘皮麵孔上,蘇夢玉如今皮膚不怎麼白,加上生了大病一場,瘦削得要命,但買她時他就覺著她生得還挺好看。
這會兒哭紅了眼後,雙眼盈盈,更加又顯出俏麗秀美來。
原高山看得發愣,心裡湧起可憐情緒。
女人真麻煩,水做的似的,他心說。
“彆哭了。”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哄道,“你隻要乖乖做我媳婦,我會對你好的……”
原高山說了什麼,蘇夢玉充耳不聞。
她仍然放肆哭泣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小了聲音,整個人裹著破舊被子倚靠在牆角。
哭得累了,眼淚終於流乾。
“水……”蘇夢玉舔了舔嘴唇,聲音細蚊子一般。
原高山開始沒聽見,後麵她多說了幾回,總算是注意到了。
終於不哭了,他如釋重負。
慌忙退了出去,不多時回來,手裡端了一個破舊的碗,碗中裝了水。
然後他把蘇夢玉往那被子中一裹,輕輕鬆鬆拎著被角就將她提了起來,將碗送到她唇邊。
蘇夢玉手被他裹在被子中,壓根兒掙不出來,任由原高山動作粗魯給她喂水。
那水給她一灌,也不管她吞不吞得及,實在不憐香惜玉。
蘇夢玉拚命吞咽,仍是嗆到了,幾絲水跡從鼻孔中噴出來,她眼睛一剜狠狠朝原高山瞪過去。
原高山被她瞪得一愣,旋即才像是回過了神來,哎呀一聲,將她隨手一放,蘇夢玉嘭的一下倒回床鋪裡,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慌忙將她重新提了起來,伸手替她拍著背,嘴裡斥責:“真是……喝點兒水也不會。”
他嘴中說得凶狠,拍背的動作總算知道放輕了。
先前蘇夢玉哭了那般久,這會兒又瞪他一眼,原高山不知怎麼,莫名從中看出她一副嬌嬌怯怯的風情。
意識到什麼似的,男人耳根忽然紅了紅。
蘇夢玉前世同男人共同生活數年,雖不甘不願,卻免不了習慣了相處。
方才瞪視男人也算是下意識的。
其實她前世瞪他還算少,許多時候她都是嫌惡看這個男人,因為她心中始終堅持他根本不配她。她就算跌落,曾經也是雲端的人,而這個男人,自始至終都不過是腳下的泥。
可就是這個卑賤如泥的男人,最後卻抓住她護住她,將她護在胸口任由亂刀砍下。
蘇夢玉喉嚨如鯁,心底傷悲難過的情緒重又翻騰起來。
原高山耳紅後拿眼睛偷看她,咧著嘴傻笑了一下,隨即又板起臉來。
他給蘇夢玉拍了背,重新放開她,又看她一眼,突然將她往床上一推,自顧自端著碗就出去了。
沒多大會兒功夫外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好像落了鎖,周圍安靜下來。
原高山出去了,蘇夢玉心頭長舒了口氣。
她愣愣盯了那門一會兒,然後視線移開。
打量了一眼四周,如前世一般的陰暗潮濕破舊小茅屋,屋中四麵是泥巴牆,牆麵許多泥土已經脫落,四周的窗柩上糊著的油紙也斑駁不堪。
屋裡並沒有什麼家具擺設,一個矮櫃,除此之外就隻剩這張竹床。
窮得叮當響。
蘇夢玉重新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如今這個時候,她是剛生了大病,該繼續多休息休息,可怎麼也睡不著了。
閉上眼就會見到前世最後看到的血腥朦朧的場麵,她暫時不想睡。
蘇夢玉仍然閉著眼睛,試圖在腦海中想些彆的。
彆的能想些什麼呢?
蘇夢玉自己也不知該想什麼。
隻是大腦好似有自己的主意,不知不覺便開始回顧從前。
從前,她還是侯府千金。
本朝國號夏。
蘇家祖上本是落第秀才,在開國皇帝揭兵起義搶占舊朝王鼎時跟隨做了幕僚,夏朝立後,蘇家先祖又助齊帝治國有功,而被封為永壽候,允世襲五代。
傳到蘇夢玉父親這代時,已是第四代。
老祖宗打下基業,蘇家後人卻隻會仰仗祖宗餘蔭,並沒有出驚才絕豔之輩,到了蘇夢玉父親這一代,更沒有任何的建樹。
若是再沒有為朝廷立下大功,到蘇夢玉他們這代襲爵,蘇家的富貴便該到頭,再往後,則權貴變平民。
為延續富貴,蘇家多年來都在想方設法找門路。
數年前,先帝龍體每況愈下,太子與六皇子爭儲,蘇家便蹚入這場爭儲的渾水中,想要掙一份從龍之功。
為避免竹籃打水一場空,當時的蘇家討好名正言順的太子同時,又一麵開始想要討好風頭愈盛的六皇子。
蘇家明麵倒向太子,侯府長房嫡子替太子做事,長女嫁給太子做側妃,而背地裡又利用二房嫡女蘇夢玉巧妙與六皇子陣營寧安候顧家的世子定下親事。
生於富貴,蘇夢玉自然也希望蘇家昌盛。
同顧家的婚事,她隱約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同顧家聯姻便是替蘇家多鋪一條路。
更重要的是,她本也心悅於風姿俊美、文武雙全的顧世子,少女懷春。
親事既定,隻等她及笄之後便嫁去顧家。
蘇家做著美夢,蘇夢玉也做著美夢。
先帝久病不愈,終於山陵崩。
臨死前廢太子,冊六皇子為新君。
六皇子登基為帝,開始清算舊賬。
蘇家明麵擁立太子,自然首當其衝,本想著新帝多少顧慮蘇家也曾與顧家定親,可是蘇家這般牆頭草的行事卻十分被新帝不喜。
新帝隨便找了個由頭,將蘇家發落,一大家子流放至漳州。
蘇家富貴多年,本想延續榮華富貴,卻不想世事難料,連第五代爵位都沒襲成便轟然倒塌。
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