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歎和小白翻開的相冊,是薑老師在臨行前交給張歎的,裡麵的照片都是關於小白。
相冊不厚,隻有10頁,加上了封底和封麵。
照片不多,都是用手機隨手拍的,而且一些照片比較模糊,沒有什麼講究畫麵比例、色彩飽和度等等。
多虧了現在手機普及,要是早個十幾年,許許多多的人整個童年都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那時候,要到照相館拍個照不容易。
兩人翻開封麵,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包在繈褓裡的小不點,像小老鼠似的,臉蛋皺巴巴的,頭發緊貼在額頭上,一綹一綹淩亂不堪。她閉著眼睛,似乎想要睜開,但是力氣不夠,呈現一種掙紮無力的模樣,整個像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白紙。
這個小人兒——或者稱呼為小生命更貼切,正在咧嘴大哭呢,露出稚嫩的牙齦。
“這是哪鍋寶寶?”小白驚詫地問道。她那詢問的眼神暴露出她並非一無所知,而是不敢相信。
“這是你啊,剛出生的時候。”張歎說道。
小白用力捧著相冊,睜大眼睛盯著這張已經有點泛黃的相片,湊近了,想要看出一點半點自己的痕跡。
“一點也不闊愛。”小白反複研究後說,她嫌棄這個娃娃皺巴巴的。
張歎笑道:“小孩子剛出生都是這樣的,已經很可愛了。”
照片中的小白腦袋長長的、扁扁的,壓塌了。
小白驚訝地研究了好一會兒,最後不得不接受這是自己的事實,嘖嘖稱奇。她尤其介意這個小娃娃的腦袋,扁扁的塌塌的,哪像她現在這個西瓜頭頭這般可愛呢。
“我們看下一張。”張歎翻到下一頁。
第一頁隻有一張小白剛出生的照片,到了第二頁,夾了三張照片。其中一張包在繈褓中,躺在床上,大眼睛瞪著鏡頭。再一張是小小白已經可以站立了,抱著桌子腿,但是還不能走路。第三張則是她身子微微傾斜,在低頭邁步。
“這是我!”小白指著這三張照片告訴張歎,照片上的她已經長開了一點,眉目依然是自己,所以小白很快認出來。
“這是你好小的時候。”張歎說。
“我啷個這麼小呢?”小白對自己當年這麼小感到驚奇,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大大的,尤其是小肚子,鼓鼓的,吃多了撐的。她趕緊吸了一下,把鼓鼓的小肚子吸進去,不然讓張老板看到了要笑話,不能變成榴榴啊。
兩人翻閱照片,其中竟然有兩張是小白打架的。
一張是小白和一個小男孩相互拉扯,在乾架呢。另一張是架已經打完了,小白頭發淩亂,鼻子在流血,衣服也拉開了,臟兮兮的滿是灰,顯得慘兮兮。
張歎好奇地問:“這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
小白假裝全神貫注在看相冊,沒聽到張歎的問話,隻是眼珠子轉了轉,用餘光瞄了瞄他,不吭聲,選擇裝聾作啞,心裡嘀咕,這哪鍋給拍的嘛!這麼糗的事情竟然也拍照,哎呀,她都煩死啦。
從照片上看,這大概是小白四五歲時的事情,所以由此推斷,應該是馬蘭花拍的。如果是薑老師,她肯定首先關注小白有沒有受傷,而隻有馬蘭花,會先拍個照,留個念,拿下把柄,將來好嘲笑小白。
照片看完了,不多,不到20張,但是記錄了小白從出生到現在的完整曆程。
冰屋裡陷入一片靜謐中,小白瞄了瞄張歎,剛好碰到他的視線,不禁嗬嗬尬笑。
張歎說:“一轉眼你就6歲了。”
小白躺在大床上,打了個滾,聞言翻身坐起來:“你還20多歲了呢!你這個大叔。”
張歎:“嗬嗬,知道我怎麼會有你的照片嗎?”
“不曉得,你啷個有咧?”
“你奶奶給我的。”
“奶奶啷個不給我呢?”
“你沒看過嗎?”
“莫有噻。”
“這是第一次?”
“可不是嘛,我都不曉得啷個嗦。”
“你是不是困了?”
“我有勁著咧。”
張歎見小白躺下了,他也跟著躺下,仰麵望著無垠的星空,不禁感慨:“我們這樣好像井底之蛙啊。”
“奇貓兒?啥子奇貓兒嘛?”
“你沒聽過井底之蛙的故事嗎?”
“程程莫有給我講過。”
她的故事來源,最大頭就是程程。
以前沒離開老家時,奶奶經常給她講。那段歲月她記不大清了,但是那些講過的故事和講故事的每個夜晚,依然清晰地印在心底,教人難以忘記。
奶奶給她講過《雪孩子》,講過《鴨子小橋》,講過《小鹿精靈》,講過《小蝌蚪找媽媽》……講過很多很多,這些故事她全記著。她給喜兒講過,給程程講過……還給自己講過,孤獨傷心的時候,被關在家裡獨自一人的時候,她就給自己講故事,那些曾經奶奶講過的,被她翻來覆去的講給自己聽。
跟了舅媽後,舅媽從來不講故事,哪怕她央求也沒用。
久而久之她知道了,舅媽不是不願意講,而是不會講,肚子裡墨水太少,裝不下幾個故事。
有時候她晚上不睡覺,吵的很凶,舅媽才會從嘰裡咕嚕叫的肚子裡憋出一個四不像的故事,全是鬼故事,專門嚇唬小孩子的,好讓她躺在床上不要動,快睡覺。
她進了小紅馬後,努力自己看繪本,找故事,但是她不認識幾個字,過了很長時間,才看完一兩本,翻來覆去看的最多的,是《饑餓的唆老二》。那條貪吃的小蛇真好笑吖,每一次捧著那本繪本,隨意翻開一頁,看一個片段,看一張插畫,都能讓她笑半天。
小紅馬有那麼多繪本,她不認識字,但是她可以看插畫,連蒙帶猜,每晚也能看的津津有味。
“我給你講《井底之蛙》。”
冰屋裡忽然響起呱的一聲,小白鼓起腮幫子,學青蛙叫,哈哈大笑。
“你還會青蛙叫啊。”張歎說。
“我還會驢叫呢,你要聽嗎?”
“那聽聽。”
小白哈哈大笑,學了兩聲驢叫。
“像嗎?”
“我還以為我們冰屋裡來了一頭小驢呢。”
“哈哈哈~~這是我的強項嘛,張老板,告訴你哦,我還會老虎叫、大灰狼叫,嗷嗚,嗷嗚~”
“老虎和狼都是嗷嗚叫嗎?”
“真的,是真的,都是嗷嗚叫。”
“你還會什麼叫?”
“叫雞子叫。”
“嘟嘟嘟嘟,是這樣嗎?我也會。”
“哈哈哈~~我還會大公雞叫。”
“那叫來聽聽。”
“個大個大,個個大~~”
“真厲害啊。”
“小白還會唱歌呢。”
“哄小孩子睡覺的歌嗎?”
“我哄過榴榴呢。”
“榴榴睡覺還要哄啊?”
“哈哈哈哈~~~張老板,你不喜歡榴榴嗎?榴榴很闊愛的,她隻是有點調皮,她還是個娃娃嘛。”
“她確實很可愛,我很喜歡她。”
“謔謔,你還喜歡誰?”
“你啊,喜兒也很喜歡,還有程程,還有嘟嘟,還有小米……”
“你啷個誰都喜歡呢!”
“但我最喜歡的是你。”
“我闊愛慘啦是不是?”
“哈哈哈,對對,你可愛慘了。”
小白樂的在蹬腳。
張歎又說:“說到唱歌,你要不要來一首?”
“好噻,你想聽啥子嘛?”
“隨便。”
“那我唱我的強項給你聽叭。”
“好期待啊。”
“唐僧騎馬咚那個咚,後麵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麵跟著個豬八怪。豬八怪,鼻子長,後麵跟著個沙和尚。沙和尚,挑著鑼,後麵跟著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騙過唐僧和八怪。唐僧八怪真糊塗,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掃光。”
張歎不得不鼓掌,這麼多詞,小白竟然都記住了,唱的一字不落。
“好聽嗎?”小白嬌聲問道。
“特彆特彆好聽,你好厲害,這麼長都能記住。”
“我好厲害的咧。”
“確實頂呱呱。”
“哈哈哈哈,張老板,你會啥子歌嘛?”
“我會很多啊,你想聽嗎?”
“我也隨便~”
“你看我們頭頂這麼多星星,此情此景,我就唱一首《星星點燈》送給你吧。”
“送給我嗎?”
“送給你。”
“要得要得~快唱噻。”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
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
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
小白啪啪啪鼓掌,十分捧場。
“還可以吧?”
“這是你的強項嘛。”
“那確實是。”
“張老板,你還會啥子嘛?”
“我會講故事啊。”
“我想聽西達和巴魯。”
“《天空之城》是吧?你都聽了七八遍了,還要聽啊,從哪裡開始呢?”
“西達的飛船要掉下去啦。”
“好,那就從這裡開始講,他們的飛船遇到了超大的龍卷風……”
有故事聽是幸福的,小白的眼睛越發的明亮。
一個《天空之城》的故事講完了,張歎問小白還想不想聽,小白說還想聽,於是又給她講了《冰雪奇緣》,住在冰屋裡聽這個故事,特彆的應景。
小白越聽越精神,沒有一絲睡意。
很少有人會給她講睡前故事,奶奶是一個,想來想去,另一個就是眼前的張老板。
舅媽是屁兒黑。
舅舅是憨憨兒。
《冰雪奇緣》講完了,並回答了小白的“十萬個為什麼”,張歎坐起身,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口有些乾了。
“小白你要喝嗎?”
“尿床了啷個辦?”
“沒事,會結成冰的。”
“哈哈哈哈~~”
張歎潤了嗓子,重新躺回到床上,靠在床頭,微微抬頭看向無垠的星空。
“小白你還想聽故事嗎?”
“張老板你還有故事吖?”
“我可是故事大王啊,你想聽什麼故事我都有。”
“張老板~”
“嗯?”
“你啷個對我這麼好呢?”
“我是你老漢啊。”張歎說完,擔心像上次一樣,又被小白認為是開玩笑的,所以立即補了一句,“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認真的。”
冰屋裡一下子陷入沉靜,壁燈已經關了,隻留下挨近地板的小小的夜燈在亮著,頭頂的星空顯得格外璀璨,星光撒在玻璃圓頂上,再透過圓頂,滲透到冰屋裡,撒向各個角落,像一層朦朧似幻的薄紗籠罩冰屋裡的兩人。
小白突然坐起身,支起小身子,震驚地看向張歎,和張歎四目相對。正當張歎以為她要哭著喊老漢時,她卻扮了個鬼臉,朝他吐舌頭,略略略略略~~然後重新把自己藏進了被子裡,連頭都蒙著了。
張歎:“……”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張歎問。
小白不說話了,被窩裡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在磨牙,又好像是榴榴在偷吃。旋即,被子裡露出一個小腦袋,在星光下的夜色裡,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直愣愣地望著玻璃圓頂,像是一位小小的天文學家。
但是張歎注意到,小白眼角的餘光掃向了他這邊,哪怕是現在,他正看著她時,她依然在用餘光偷瞄他,但是除了眼珠子,其他身體部位一下沒動,偽裝著呢。
“怎麼不說話了?被嚇到了嗎?”張歎問道。
小白依然躺著一動不動。
既然她不說話,那麼張歎便自說自話。話已經講開了,就一下子全部講完,攤牌就在今晚,這是計劃內的。
“我要跟你講講我和你媽媽的事情。”他說,小白眼珠子轉了轉,偷瞄的更多了,但是身體依然一動不動,偽裝入魔了。
“你媽媽以前在西長安街上工作,我就住在小紅馬這邊嘛,所以就認識了,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
張歎簡略地講述,那些大人之間的複雜的事情當然略過不講。
冰屋裡星光點點,冰屋外萬籟寂靜,他們就像化身原始,融入了大自然中。
講完後,冰屋裡又安靜了一會兒,小白終於說話了。
“那你啷個不要我呢?”
她對自己從小沒有爸爸媽媽耿耿於懷。
“我不知道有你,去年我才知道的,你原來是我的娃娃。”
“……喔。”
“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莫開玩笑噻,張老板。”
張歎哭笑不得:“我沒開玩笑,我很認真的,好幾個人說我們長的很像呢。”
“嘟嘟和榴榴也很像。”
“那不一樣,她們隻是胖的一樣。你奶奶和你舅舅舅媽都知道我是你老漢。”
“哼,騙人。”
“要不要打電話問一下?”
小白沉默了片刻,忽然大聲說:“我要睡告!我不和你說話啦——”
她的語氣中帶著怒氣,又把腦袋鑽進了被子裡。
無論張歎和她說什麼,她都不搭理,好像真的在睡覺。
“行,我們不說話了。”
被子裡響起噗的一聲,小白放了個屁,飛快地把腦袋從被子裡蹭出來,無聲地連喘好幾口大氣。
她翻個身,側躺著,背對著張歎,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歎沒有半點睡意,黑夜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旁邊的小白有了一點動靜,被子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就沉靜了,但是沒一會兒,他聽到一聲輕微的壓抑的抽泣聲,打嗝聲時而響起。
張歎抬起上半身,傾斜到小白身前,借著點點朦朧的淡藍色的星光,見到這個小人兒抬手在擦眼淚,癟著嘴,整張小臉皺巴巴的,像極了她剛出生時的那張照片,都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她那雙總是閃著堅毅的光芒的眼睛,此刻被無數的淚珠兒包圍著,被其他的複雜情緒籠罩著。張歎難以言說,隻覺得心裡難受。
有人說,眼淚隻有在心裡裝不下了,才會溢出到眼眶裡,眼眶裝不下了,才會流到眼鼻嘴上,才會流進彆人的心裡。
此刻的小白,眼眶裡淚珠斷了線,大顆大顆的湧出,怎麼擦都擦不完,小臉上已經濕噠噠的,哭了好一陣子,都已經哭噎了。
她就這樣在夜色裡無聲地流著眼淚,要不是張歎一直沒有睡,一大半的心神放在她身上,可能他也發現不了,可能她就這樣無聲地哭一晚。
張歎不由難過地想到,在她走過的這6年中,是不是也有很多個像今晚這樣無聲哭泣的夜晚。那時候,她的身邊有誰,有誰會把她抱在懷裡柔聲安慰?還是,她就這樣哭一晚,全憑自愈。
小白看也不看張歎,雙手放在臉上,不斷擦拭不聽話的眼淚,但是怎麼擦也擦不完。
“心裡委屈是不是?”
張歎伸手想把她摟在懷裡,但是小白捏起拳頭把他打開,他再伸手,又被捶了幾拳,又摟,又捶……
“我討厭你!”
小白怒吼一聲,側身躲到床的另一頭,小身子蜷縮在角落裡,瑟瑟打抖。 求月票,一直到7號都是月票雙倍,過了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