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塵反倒是一哂,抬起一側手臂向屋內伸展。
這個動作在當下有些挑釁意味,和直接說:“你有種過來啊。”沒什麼區彆。
然而做出這樣動作的謝塵本人心跳急劇,其實隻有一副虛張聲勢的架子。
鬼童被他唬住,默了不多時,還是道:“去!”
隨即,乾屍一揮手。
站在它身後的鬼影一擁而上!
就在黑影要衝入門檻時,謝塵右手猛地抬起,未及下一步動作,人型黑影融化一般,瞬間癱在地上,成了一攤無骨黑水。
“滋滋”聲伴著黑霧蒸騰,地上的黑水像熱鍋上的油一般冒泡蒸發,轉眼一乾二淨。
——房屋絕對安全。
謝塵的猜測完全正確,一口氣徹底鬆下來,抬起的右手順勢拉起下眼瞼,吐了吐舌頭:“略——晚安咯。”
趁著“絕對安全”,他沒再理門外,腳下立刻又走了兩步——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落在鬼童眼裡就是謝塵悠悠晃了兩步,當場睡覺,囂張至極!於是它叫罵聲更甚了。
謝塵全然不顧。
準確地說,謝塵此刻五感儘失,想顧也顧不上了。
他眼前一片漆黑,像跌進虛空一般,無聲無覺。不禁戚然地想:好賴我也是一代大宗,什麼時候這麼狼狽地躺地上過……
但不管怎麼說,謝塵現在短暫地脫離危險,被審判世界衝擊得亂七八糟的思緒得以得到整理。
他怕是惹到大麻煩了。
這鬼童看起來不過三四歲,能指揮乾屍不說,僅僅出去片刻就擺平了一直和乾屍纏鬥不休的黑影,將軍似的站在首位。
而這裡呢,是謝塵最熟悉不過的伶都,他就是在這裡長大的,但是記憶中的伶都是杏花垂楊,絕非眼前此景。他終於開始正視“審判世界”。
不管怎樣,得在七天內離開“伶都”才行。
三十秒很快就過去了,謝塵覺得自己像是被從深淵裡打撈了出來,漸漸感受到亮光,直到浮水麵的那一刻,空氣湧入口中。
鬼童已經不罵了,怔怔地看著他。
天色還是昏暗,一點將要破曉的意思都沒有。
謝塵被鬼童盯得心裡發毛,鬼童粲然一笑,象白的尖牙上下貼合。它瞳仁漆黑,本該屬於眼白的位置被鮮紅占據,笑起來眼睛眯著,像泣血的幽靈。
它說:“哥哥,我錯啦,真的!你讓我進去吧!”
它在害怕。
謝塵能感覺到,門外的黑影潮水般四下退去,隱匿在磚縫瓦楞中,乾屍和鬼童四目緊盯屋內,越發弁急。
這三十秒一定發生了什麼,貌似會對它們產生威脅。
但是,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謝塵安安穩穩地躺著,雙手墊在後腦,悠悠然道:“我會忍不住欺負你的,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不許進。”
鬼童不說話,馱著它的乾屍卻幾步衝過來,手指扒著門框克製著直接衝進去的欲望。
突然聽得長街遠處一聲梆子,接著就是雜亂無章的銅鑼聲。
謝塵聽出這是“亮梆子”,之前在伶都,亮梆子後就是萬戶晨起,天光大亮。
乾屍手臂顫抖,從咽喉中發出聲似野獸的哽咽。
“爹爹,爹爹不怕。”鬼童用雙手抱住乾屍的頭,手掌撫在乾屍乾癟的眼睛上,輕聲安慰,“我們殺了他,就可以回屋子裡啦!”
謝塵看到鬼童抬頭直視自己,它的瞳孔被煞黑占據,眼瞳流出血淚,在蒼白的臉龐上劃出一道觸目驚心。
鬼童卻沒有看到早在剛剛就出現在謝塵麵前的羊皮卷。紙張明明堅韌,又不遮擋視線,殷紅的倒計時有條不紊地減少。
【第一天剩餘:1′23″13】
一分鐘、幾十秒、十幾秒……
天光大亮!
鬼童在光線的照耀下蒸發出白霧,四肢萎縮,它叫聲淒厲,連同乾屍一起消失不見。
黑影也完全退去,陽光像一澄淺水彌漫了整個伶都。
【伶都:第二天】
仿佛昨夜的詭雲奔湧隻是一場夢。謝塵雖說適應了一些卷宗,但總歸是新手,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這就沒有怪物了?好突然。不過這麼看來,不管怪物多強也無法抵抗“規則”。
算是好事。
長街空無一人,隻羅列著諸多商鋪,商品琳琅滿目反而襯得這座城更詭異了。
詭異歸詭異,好在是沒有亂七八糟的怪物了,這回是可以走出房門的安全。
謝塵不見欣喜,他反應過來後,頭疼地點開個人信息頁,“管製”兩個字還鮮紅地掛著。能走出房門頂個鳥用,十五秒走出十米再暈三十秒嗎?
費事先不說,萬一這三十秒裡跟剛才一樣突發狀況,這次對他有利,又不會次次對他有利。
“善值怎麼獲得?”他問羊皮卷。
他記得,當善值高於惡值時,管製則會消失。
羊皮卷從個人信息跳轉到空頁,黑字浮現:【幫助卷宗生物完成執念,或踩中卷宗內‘善點’。】
“什麼叫‘善點’?”
【善點就是對卷宗故事有正麵推動作用的關鍵事件,溫馨提示,小心觸發惡點哦~】
謝塵一邊在心裡罵罵咧咧著‘審判世界果然古怪’,一邊收了羊皮卷。
這兩項一個比一個荒謬。
幫卷宗生物完成執念?不出意外的話,卷宗生物是黑影乾屍鬼童這些怪物吧,還幫他們完成執念,我看殺死我才是他們的執念!謝塵內心狂槽。
善點那個還有點實操性。但問題是他壓根就不知道現在何年何月,彆說是找關鍵事件,能說出現在在位的哪位君王都算他能耐。
此時,耳邊又同昨日一般響起對話。
“今日謝府小公子滿月酒,聽說皇城那位親給挑了三個吉字送到謝府,謝專首從中擇了個‘塵’字為名,此等榮寵舉世無……”
話還在往下說,謝塵卻已經聽不見了,他想起來了!
綏明元年!對!他出生的年份正是綏明元年。
他心中隱隱有了猜測,關鍵事件大概率會在謝府——他的家。
謝塵十指緊握,細碎的發絲搭在肩頭。
“哥……哥哥!”這時,一道童聲在他身後響起,不同於鬼童,也不同於卷宗內無形的對話。
謝塵驀地一驚!他對‘哥哥’這兩個字有創傷後應激,本能地轉身警惕。
五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迷你的骷髏架子,大概隻到謝塵膝蓋高,身體小小的,四肢又短,腦袋卻有成年人大小。
骷髏架子仰頭看著謝塵,並沒有疑似攻擊的舉動,甚至有點……蠢萌……?
謝塵緩緩歪了頭,眉頭向上蹙縮在一起,就差在臉上畫個問號了。
貴地的怪物,還有這個風格的?
骷髏架子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立刻就擺手解釋:“我不是卷宗生物!”
謝塵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也是待罪人,我是不小心進到這裡的。”骷髏架子道,“本來想試一試新獲得的判詞,下一秒就到這裡了。”
怕他不信似的,骷髏架子召出自己的羊皮卷給他看:“沈借風,我的名字。”
“……”謝塵靜了片刻,“我並不想知道你是誰,離我遠點。”
他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眼神冷冷。
沈借風張了一半的口頓住,開也不是,合也不是。它垂下腦袋,沒有五官也能看出情緒低落。
謝塵說完乜了它一眼,大步走入離自己兩米遠的小巷去了。
誰料還沒剛停步,一側首,餘光裡又是那個迷你白骷髏。
謝塵不耐煩道:“你有完沒完?”
沈借風低著頭,微微抬起貌似看了他一眼,再次低下,謝塵莫名覺得它在裝可憐:“可是……這是你的審判卷宗,不跟著你我出不去。”
謝塵:“?”
他道:“你能進來,出不去?”
沈借風坦誠道:“進來也是誤打誤撞。”
謝塵眼角抽搐,道:“那你運氣真不錯啊。”
沈借風附和道:“是吧。”
謝塵無語,這孩子真聽不懂好賴話啊……
看樣子是甩不開它了。如果謝塵沒有被“管製”所限製,根本不會把沈借風跟上來當回事。
謝塵有些惱火,心道:破地方鳥事多。
謝塵沒再說話,沈借風以為他默認同意了,然後走上前。
“你大可以再走一步試試。”
於是聽到謝塵這麼說。
他右手食指中指並起,掐了個劍訣:“山藏,聽召。”
這是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劍。劍柄由古銅打造,花紋神秘,劍身薄而韌,劍尖閃著寒芒,直指沈借風。
沈借風果然不動了,它一言不發,遠遠站著用黑洞洞的眼眶直視著謝塵。謝塵微揚下巴,俯睨著它。
雙目相對,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不知深情對視了多久,沈借風先開了口,話音裡有些意味不明的情感:“我不是卷宗生物,我的名字是沈借風。”
“我是沈借風。”沈借風又重複了一遍。
謝塵胸口一悶,轉瞬即逝。
“非跟著我不可?”謝塵問。
“是。”
謝塵笑了,他衣袍鬆鬆散散,馬尾鬆鬆散散,笑起來就格外隨性。他收了劍,道:“我的規矩,要跟我,得拿出點誠意。”
沈借風仍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謝塵眼眸微壓,直勾勾對上它空洞的眼眶,道:“如果我說要你的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