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輛馬車緩緩在清河村停下,隻見一位身著藕荷色布衣襦裙的少女從馬車上跳下,少女付過車錢馬車便離開了。
清河村平日裡少有人來。陌生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袱站在村口,引得周邊路過的村民好奇地駐足探看。
春桃抬起頭,定定地望著清河村三個大字。
她隻知道紀延是應天府寧波縣人,找街上的小販輾轉打聽了許久才知道他家住清河村。
原來,那個後來受萬人敬仰的新帝,竟然出身於這樣貧困偏遠的小山村。
寒微的出身沒有成為困住他的牢籠,年少時的苦難磨礪了少年的心性,讓他最終扶搖直上,淩駕九霄。
春桃拉住一個路過的村民:“大娘,您知道紀延家在哪裡嗎?”
農婦被眼前漂亮可愛的小姑娘驚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紀小子家在村子北麵,往前一直走,看到一顆大槐樹再往右拐,走上一刻鐘就是了。”
她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娃娃哩!
“不過現在紀小子應該不在家裡,今早我家男人看見他去田裡割稻子了。”農婦好心囑咐道。
“我知道了,謝謝大娘。”春桃向大娘道過謝,準備去紀延家門口等他回來。
紀延家裡隻有他一個,沒人去給他送飯,他中午總要回家吃飯吧!春桃琢磨著。
沒承想,這一等,就等到了太陽落山。
寧靜的夏夜,微風徐徐,蟲鳴聲聲。
剛收割完稻穀的紀延拖著疲憊的身體,踏著滿天星輝回家,一眼便瞧見了蜷縮在門前的小姑娘。
在烈日下等了一天的少女此時有些狼狽,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皺巴巴的衣服上還掛著坐下時沾上的泥土和雜草,顯得小姑娘有些可憐兮兮的。
春桃正百無聊賴地轟著眼前的蚊子,冷不丁有個人影出現在眼前,嚇了她一跳。
“你怎麼會在這?”紀延皺著眉頭,顯然認出了眼前的少女。
“我是到郊外來遊玩的,沒想到在附近迷路了,就想找個人家借宿,村子裡的人跟我說,你家有空餘的屋子,我就過來問問,沒想到是你呀。”春桃漂亮的桃花眼寫滿天真,一臉驚喜道。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少女又急忙補充:“你放心,我不會白住你的屋子,我會付錢的。”
紀延沒有回答,隻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那雙幽深的眸子讓春桃不禁有些忐忑。
他應該……不會拒絕吧?
紀延的沉默讓春桃有幾分不確定,她小心翼翼地往少年身前湊了湊,抬頭問道:“可以嗎?”
紀延垂下眼簾,少女的眸子仿佛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底。他打開院門走了進去,抿了抿唇道:“進來吧。”
身後的小姑娘歡呼一聲,抱起扔在地上的大包裹,跟著紀延一起進了院子。
天已經徹底黑了,屋子裡沒有燈光,黑漆漆的,隻有紀延手中用白絹包著的螢火蟲發出一點點微弱的光亮,讓周圍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春桃被懷裡的大包袱擋住視線,隻能在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院子裡泥土地凹凸不平,春桃一腳踩到一處坑窪,她驚呼一聲,連人帶包袱一起不受控製地向前倒去。
紀延聽到動靜立即轉身,打眼便瞧見一個巨大的包袱直直衝他撲過來,便是紀延動作迅速,一時竟不知從哪裡下手去扶,隻能把包袱抱了個滿懷,順著衝力向後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形。
春桃一頭撞在柔軟的包袱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懵了一瞬,回過神的春桃立即借力站穩了身體。
“謝謝你大哥哥,你真是個好人。”春桃認認真真地向紀延道謝,隨即順水推舟道:“好人哥哥,你是不是還沒吃飯,我今天晚上做飯給你吃當做報答吧,我做飯可好吃了。“
小姑娘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漂亮的桃花眼裡卻閃爍著狡黠靈動的光。
“你自己一個人出來郊遊,你家裡人不會擔心嗎?”紀延突然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春桃怔了一下,搖搖頭道:“我是風月樓裡的花娘,沒有家人。”她沒打算隱瞞,遲早被拆穿的謊言沒有任何意義。
紀延有幾分意外,他還以為她是哪個大戶人家嬌養出來的姑娘:“抱歉。”
“我一會兒去做飯,你先到西屋休息一會兒,飯好了我叫你。”紀延一隻手拎起包裹,不等春桃回答便轉身進屋,準備生火做飯。
春桃站在原地,默默地打量著少年挺拔的背影。
淺淺的夏風拂過,帶來些清爽的涼意,遠處的草叢不時傳出淺淺的蛐蛐聲。時隔多年以後,春桃仍記得這個夏夜,記得那天溫柔的風,記得少年的寬和與包容。
此時的春桃還不知道,從這一天起,她和紀延的命運將徹底交纏在一起。
生死不離,福禍不棄。
等春桃收拾好行李,紀延已經做好了飯。
高粱米粥,拌野菜,燉雞肉。雞是紀延養的。
春桃看得有些難受。如果沒有她,紀延的晚飯大約是沒有這隻雞的。
他的日子本來就已經夠艱難了,而此刻因為她的到來,他好像更艱難了一些。
春桃心中莫名湧起一股愧疚,她突然很想為這個少年做些什麼。
紀延不知道小姑娘心中的百轉千回,他擺好碗筷,又多拿了一個板凳放在桌前: “過來吃飯。”
木質的桌椅沒有漆封,一看就是主人家自己做的,雖然有些粗糙,但已經被細細地磨平了木材上的毛刺,用起來並不紮人。
紀延瞧著小姑娘頗有些苦大仇深地盯了那隻雞一會兒,便噔噔噔跑回了屋裡,一會兒又噔噔噔跑出來。小姑娘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個油紙包,獻寶似的遞給他:“好人哥哥,我這兒有點心,你嘗嘗,可好吃了。”
油紙包裡還剩下三塊模樣精致的點心,春桃有點不好意思:“其餘的被我白天吃掉了,我下次來再給你帶。”
眼前的小姑娘一臉懊惱,似乎覺得自己的“禮物”有些拿不出手。
紀延還記得,在清河村,每到過年過節,孩子們的衣兜裡都會裝著各種各樣美味的小吃食。
有時是家中煉豬油剩下的油渣,有時是樹上摘的紅果和桑葚,有時是油鍋裡炸出來的糖果子,有時是集市裡買的糖果和花生。
這些小吃食是孩子們的“寶貝”,一群孩子湊在一起,你嘗嘗我的,我嘗嘗你的,互相交換著吃。
有時候這些吃食甚至還可以當“錢”用,我用糖果換你編的蚱蜢,你用山楂換我做的風箏。
孩子們的世界裡,這些小吃食可是“硬通貨”。
那時年幼的紀延手裡沒有糖果,也沒有花生,隻有泥土裡挖出來的蚯蚓,和草叢裡捉到的蚱蜢,這些都足以果腹。
“他竟然吃蟲子,真惡心!”
“我還看到過他從垃圾裡撿東西吃。”
“我娘說他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我們不跟野孩子玩兒。”
“對,我們不跟他玩兒。”
孩子們用無忌童言說著世上最殘忍的話。
紀延對童年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饑餓和寒冷,以及一個人孤零零地尋找一切能讓他活下去的食物。
他從未跟朋友交換過吃食。
或者說,紀延其實,從未有過童年。
紀延緩緩拿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在炎熱的夏天放了一天的點心已經隱隱有些發酸。紀延細細地品嘗著:“很好吃。”他說。
見到紀延把三塊點心都吃下肚,春桃有種獻寶成功似的得意:“是吧是吧,這是我們風月樓最好吃的點心,叫龍須酥,我平日裡可喜歡吃了。”
“嗯。”
“好人哥哥,我們快吃飯吧,我一天都沒正經吃飯,早就餓了。”
“好。”
“好人哥哥,我叫春桃,你叫什麼呀?”
“紀延。”
“哦,那我以後叫你紀延哥哥好不好?”
“好。”
螢火蟲微弱的暖光下,嘰嘰喳喳的少女,高瘦挺拔的少年,三兩道鄉野美味,為原本黑寂冷清的屋子添了不少煙火氣。
屋外,月色溫柔,蛙聲低淺,一派寧靜祥和。
吃過晚飯,疲憊了一天的春桃用紀延燒好的熱水洗漱一番,便在西屋早早睡下了。
紀延坐在東屋的桌案前,難得有些靜不下心來溫書。
昏暗的螢光下,紀延幽深的眸子晦暗不明。
清河村家家戶戶都不寬裕,若有外鄉人花錢借宿,主人家絕不會往外推。
少女在說謊,紀延一早就知道。
春桃自以為不動聲色地討好在紀延眼中簡直一覽無餘。
小姑娘拿著蹩腳的理由當借口,費勁心思地親近他,卻又生怕表現得太過刻意被他看出來。
紀延看得明明白白,但卻莫名地不想拆穿。
紀延突然轉過頭,看向西屋的方向。一片漆黑中,小姑娘就在那裡安睡。
許久,桌案前的少年輕輕歎了一口氣。
螢光晃動中,一切又恢複了靜謐。
天還沒亮,紀延就起床去收割稻穀了。
農曆六七月份,正是水稻成熟的季節,夏風拂過稻田,掀起一片金黃的稻浪。
紀延一路向自家的水田走去,路上不時遇到三兩個鄉親跟他打招呼:“紀家小子,這麼早就去下地呀?”
紀延每每也都笑著應一聲:“早起乾活涼快些。”
平日裡誰家有個什麼事,紀延能幫都會幫上一把,跟鄉裡鄉親處得都不錯。
儘管紀延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家房屋和土地被搶走時這些人的冷眼旁觀。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上一句公道話。
一個都沒有。
人生在世,真心難覓,誰不是戴著麵具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