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林矜子早已喝完了那杯齁甜的奶茶,正有些無措地麵對各路神仙的探問。我伸長了手提溜他的後衣領,一把撈起小孩就走。
沒走多遠就被敲了腦殼,我把不聽話的死孩子放下,揉了揉我英俊飽滿的印堂。
下手忒狠。
林矜子收回手,看向那座須臾間荒蕪的山。他意識到了什麼,猶豫著問我要不要通知鵪翎,我報之以嗤笑。
通什麼知,通知那臭小子乾什麼?
我按住他的腦袋揉個不停,年輕的孩子藏不住心思,滿臉的悲憫和困惑都快滴出來了。
在他爆發前抽手一閃,我吊兒郎當地走在前麵,並不回頭地擺了擺手。
“你會因為一朵花落而去告知這個根係上的樹麼?”
他大概沒懂,茫然地跟著我,卻並不開口發問。
挺好,我也沒打算回答。
毫無意義。
我瀟灑的背影很快被小朋友追上,林矜子下手毫不客氣,又是一個暴栗敲在我腦殼上。
哦我多災多難的額頭。
我瞪著沒大沒小的死孩子,心裡嘀嘀咕咕。
之前被各路仙圍著的時候還窘迫得想原地消失,這會兒對著自己的前輩知道重拳出擊了?
唉我真是太寵他了。
小朋友是第一次跟我出工,雖然工作內容是被我留在奶茶攤裡嗦珍珠,但不妨礙他興致衝衝地自己腦補出了一部年度情感大戲。
冷漠高傲的翼仙、花團錦簇的山嶺、焦黑黯淡的廢墟,再被我身上常年沾著的酒氣繞一繞,便是一出蕩氣回腸,纏綿悱惻的曠世之作。
嗯,一定是這樣。
我自覺了解孩子的心思,眉梢間不由得掛了些洋洋自得,注視林矜子的眼神更顯慈愛。
而被我憐愛的那方眼角跳了幾跳,像是努力忍住了再敲我幾個暴栗的衝動,大概是終於意識到他的工資由我發的妥協。
但是也沒妥協幾秒。
我早有先見之明地溜到了他敲不到的距離,此刻挑釁意味地看著他抬起手,失去鎖定目標,尷尬地拂了拂頭發,而後快步追上我。
樂。
怪不得話本子裡都說無聊就去養小孩,真的蠻好玩。
我雙手背在腦後悠哉悠哉地慢悠悠晃,看著林矜子很快趕上並反超我的步伐,很快在我的視野隻留下一個小小的背影。
年輕啊年輕,這麼急性子。
左右我也就是個上司,說教太多也怕孩子有逆反心理,愁得不行的我愉快地翹了報告環節溜達去鵪翎的畫室。
至於先行回到眾仙決策部的林矜子會因為報告怎麼焦頭爛額?那可不關我事。
從程枳那裡出來剛是清早,去了趟鵪翮那裡加班此刻也不過晌午,正好去蹭咱養尊處優大少爺的午飯吃。
我美滋滋地打著算盤,通宵之後遲鈍的大腦讓我忘記了一點——
鵪翎確實早睡早起,但他畫起畫來三餐不顧五穀不食啊。
顯然,我倒黴地撞上了大藝術家靈感噴發的時候。
早在鵪翎盤下這風景優美的彆墅區時便給我和程枳各自送了把鑰匙過來——雖然用詞是「可以勉為其難不追究你們叨擾我的藝術創作」——因此我直到推開雕花白玉大門之前都一路暢通無阻。
但也到此為止,因為然後我就被堵在大門後了。
大畫家不知從何而來的情懷,搬了個圓凳坐在彆墅樓前激情創作,連帶著卡死了我的行進道路。
喊話吧,這小子醉心於藝術壓根聽不見;越過他吧,白色的羽翼分分鐘架我脖子上,雖不是帶著殺意的桎梏,但被扼住命門的感覺確實不太好受。
不對啊我明明沒有活過,哪來命門一說。
我陷入了哲學性的思考。比如斂官的來處與歸宿,生與死的意義,和如果我拿鵪翎做工精致的絲綢襯衫擦灑到我胳膊上的顏料會不會被他把頭擰下來當筆洗。
可是本來就是他的範圍性攻擊誤傷我了。
所以我拿他襯衫擦拭我胳膊上的顏料也是以一償一,合理的公平的。
等式成立,我剛打算上手便察覺到某人幽幽的視線落到我有些花裡胡哨的胳膊肘上。
鵪翎畫完了那副作品,將畫布揭下後他垂眸看著被無辜波及的我,堪稱秀氣的長睫毛遮住他顏色極淺的上半瞳仁,消去了幾分這張臉的攻擊性。
謔,他良心發現了?知道自己糟蹋了咱大帥哥的玉肘?
他打量良久後滿意的頷首。
“不愧是由我潑灑的顏料,確實給你差強人意的手臂線條添色了不少,至少終於能入眼了。”
哦,他良心發麵了。
要不說一物降一物呢,在便宜下屬林矜子那我隻有被動挨揍的份上,但在鵪翎這混球這裡,我下手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於是我順從內心地抬起手劈一記手刀在鵪翎的腦袋上,順滑的半長發因為我的動作稍有散落。
無視大少爺擰著眉小嘴叭叭地一頓輸出,我打著哈欠走進裝潢典雅的小樓,不忘向身後仍坐在圓凳上的鵪翎囑托。
“我先眯一會兒哈,你自己玩彆客氣,準備好午飯了再喊我。”
一派主人風範。
鵪翎之後是氣急地跳腳還是無語地臭著臉紮我小人,我不知道,因為我困得沾床就著。
升仙後確實睡眠和進食都不是必要,但不吃飯會餓,不睡覺會困,這個道理仍然適用,何況根據我的陰間作息現在本就是我的深度睡眠時間。
為何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加完班真的困得深沉。
毫不意外,這次的夢也不太美妙。
我在墜落。
但又不確切,因為我分明不斷拍打著翅膀,帶動出的氣流繞著我盤旋。
?所以我是在向下俯衝,嫌命太長?
我想了想鵪翮那厭生厭世的樣子,好吧倒也不是很難理解。
不是第一次被魂種帶進幻境裡,我熟門熟路,好整以暇地等著看看它打算給我整什麼花活。
然後我就被栽地上啃了一嘴泥。
味道似曾相識,這裡應該是她那座山頭上。
難怪鵪翮這麼喜歡把彆人打地上,原來是推己及人,想讓大家都與這片大地親密接觸。
先生大義。
我的視角忽地劇烈搖晃起來,我以為鵪翮是被土腥味刺激得要吐,飄出來站在她三步遠處打量現狀。
然後那個好不容易站穩的紫衣身影又往下一栽,不動了。
靠近了才發現這家夥哪裡穿的紫衣服,單純是整件藍衣被血浸透了,大紅大紫。
?鵪翮不是自己厭世跑到這裡躲著的嗎,沒聽說她是被追殺過來的啊?
斂官就這毛病,記得多,但是又亂又碎。
每一個魂種的一切經曆、每一代斂官所行所見,通通糅合在我的腦子裡。就像我雖比鵪翮小了不知幾百輪,卻也能從先前的斂官那些記憶裡找出來在她之前這座荒山的模樣。
有不少斂官都會陷入這種我非我我為我的哲辯中,更為本就雜亂無章的記憶添了主觀的多重情緒,導致斂官唯一能依靠的記憶反而成了最靠不住的東西。
頭疼。
每天起床都感覺這些亂七八糟甚至隱隱自相矛盾的記憶流在毆打我的意識。
按住太陽穴平複下精神狀態,我漫無目的地閒逛,等躺屍的鵪翮被人發現救起。
然後就意識到了不對。
和我那時看見的,堪稱光汙染的花團錦簇當然還是不一樣,但此時泉流潺潺,綠茵綿延。低矮灌木間有鳥雀振翅而起,小片的樹林裡甚至能看見鬆鼠毛茸茸的尾巴。
不算是多茂盛,但也和「荒」這個概念相去甚遠。
不對,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對勁。
先不說鵪翮這個狀態和記憶裡翩然落地的翼仙完全不同,整座山範圍的生態都出了偏差,這即使在斂官這樣混亂的記憶裡也是相當少見的差錯。
提供這段記憶的斂官是個死板老頭,連帶有主觀色彩的記憶標簽都少見,沒道理會記偏這麼多。
不過也並非不能解釋。
無非是因為這才是鵪翮第一次來到這裡。鵪翮第二次降落這座山頭時被斂官觀測到,留下記憶,荒蕪的山和漠然的翼仙是第二次的事情。
那鵪翮為什麼執意隱居,又為何偏偏選擇這座山,大概就有很多事情值得推敲了。
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
有沒有人有沒有仙??救一下啊這娘們真要失血仙逝了!!幾條命啊這麼造??
我扭曲成名畫《呐喊》。雖說知道鵪翮現在還死不了,但是她身上的傷口猙獰且流血不止,滲得這一方土地都潮了不少,模樣著實嚇仙。
左等右等也沒見著援手,眼見著地上的人形氣息越來越弱,心跳逐漸歸停,我感覺魂魄狀態的自己都跳了跳眉頭。
彆吧……
作證我的猜想一般,鵪翮的頭部像是放了氣的氣球一般慢慢乾癟,直至縮成一張皮後突地彭起恢複,麵容與先前一模一樣。
非要說一點區彆的話就是現在那昏著都看得出來的臭臉。
隨著她腦袋的變大變小,鵪翮的心跳終於恢複。照舊跳動得有氣無力,至少是能活久一點了。
*諸仙庭粗口*,還真是。
翼仙一族整整齊齊都姓鵪,據說是第一位加入諸仙庭的先祖為了方便區分,大筆一揮下令祖中所有人改姓。為什麼那麼多帶鳥的字選了這個,我不清楚,可能那位先祖真的很喜歡烤鵪鶉蛋。
改姓改的隻是個稱呼,實際翼仙內部仍有不同宗族。常見的燕啊雀啊,不那麼常見的隼啊鶴啊。鵪翎就是隼那一宗,凶神惡煞的眼睛總容易嚇到無辜路人。
常見不常見是個好用的劃分方法,但不是絕對有效。
也有那麼些少得可憐但又廣為人知的宗族。比如燎爍那支朱雀,再比如鵪翮這支共命鳥。
共命鳥生而雙頭,兩魂一命,故得此名。這一宗族無法正常繁衍後代,早已幾乎斷絕,沒想到鵪翮卻是其中之一。先前沒能看出來,大概她是那種頭顱裡麵套著另一顆頭顱,嚴絲合縫疊疊樂。
誒那他們是不是共用一個大腦啊……
說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共命的綁定方式很隨機,可能是戀人可能是家人也可能是友人。像鵪翮這種兩個頭長得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大概率是姐妹。
……或者姐弟兄妹。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渾身浴血一步三晃的那個翼仙,好像是一馬平川。
……
哈哈這種東西還真是不能想一點啊,我還是考慮考慮晚上去哪裡吃吧。
我渾身冷汗地飄回去,鵪翮已經被花藤纏繞得隻露一張臉,更滲人了。
天殺的,很久沒受這種程度的精神汙染了。
大概是被鵪翮用血浸透了根的緣故,這株花長得很快,沒過多久便繞了她一圈又一圈,止血效果那是沒的說。
花枝散出自己靈力緩慢愈合鵪翮的傷,垂下蕊像是欲同她說些什麼。
劫雷先於告彆到達。
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四重天雷便劈在了擋住鵪翮的花枝上。本就勉力生靈的脆弱形體幾度潰散,卻又強撐著橫在昏迷不醒的翼仙上方。
事件早已發生,我不過是在魂種裡遺留的影像裡作壁上觀。
於是我漠然看著劫雷將山劈作我熟悉的慘淡模樣,看著鵪翮如何悠悠轉醒,如何捧住碎成了焦炭的花枝咬牙低喚阿兄。
話說,不愧是同胞兄妹嗎,她哥我看著眼熟。
那座曾幾度回複又幾度被毀的山頭上,酒杯裡的花枝莖深紅,花瓣骨白呈棱形。而這株除了根莖透明,與那朵花彆無二致。
我彆開眼,再不看這個故事。
其實無視也沒用,等到封存好魂種,這些回憶也會碎得不行陸陸續續進入我的意識,壓根躲不開。
不可避免地升起幾分煩躁,在發作前,我被從幻境裡扇醒。
對,扇。
鵪翎估計還記恨著我的那記手刀,下手頗有怨念,愣是生生把我痛得一個鯉魚打挺醒了過來。
我半個身子斜在地上,頭發亂糟糟地睜開眼,好懸沒給鵪翎嚇一跳。
我那死樣子大概真的很像什麼女鬼索命。
還沒從那紅彤彤的夢境裡緩過來,我看著麵前居高臨下的翼仙臉上似是而非的倨傲,一時之間上下嘴唇一碰越過大腦打了一個招呼。
“美女你活了?”
我發誓那一瞬間鵪翎的臉色比女鬼還女鬼。
他大概是在現場把我弄死和把我丟進精神病院裡兩難,思索了許久後他轉過身乾脆利落地下樓吃飯,不是很想認識我。
沒品。
於是我也收拾收拾起床,拾輟好了自己的盛世容顏。嗯,今天也是相當玉樹臨風。
我跟著鵪翎溜達去餐廳,我最熱衷的二號套餐還冒著熱氣。
?等會兒,我酒呢?
鵪翎不用回頭都知道我是什麼死動靜,他在我發出尖銳爆鳴之前又劈了我一記手刀。
“妄浮生加急速遞給你寄回去了,今早沒酒喝,茶你隨便選。”
也就隻有他樂意捧著茶杯靜坐幾個小時,明明是翼仙比程枳這草木屬的苜櫞仙還懶得動彈。
我接過他遞來的百年梔,抿了一口後小聲蟈蟈他,在又被劈一記手刀之前閃走。
蠢鳥,記性倒是不錯。
百年梔取新瓣,佐產自阡山的九幽紅茶母株,安神效果一絕,可寧神靜心,除魘消病。
我應該是在剛認識沒多久的一次早茶裡和他倆說起過,我在工作完當日會做噩夢,次日夢醒飲不得酒,否則頭疼欲裂。
但常言道一醉解千愁,酒又最是能麻醉神思的東西。
鵪翎當時對我的話不屑一顧,隻輕嗤一聲,沒想到還是聽了進去的。
甚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