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彆愣著!”張德的一聲低喝令何樂為 回過神來,他趕緊捧著香爐走過來。張德毫不客氣地抓起一把香灰直接敷在刀口上,旁邊的幾位老醫師見狀,皆麵露驚駭,難以直視。
“去找些鹽來,配成淡鹽水給他灌下去。”何樂為 並非專業的醫生,但他明白慕容順因失血過多急需補充體液,正常情況下應通過輸液輸血,但現在顯然無法實現,他也無法確定喝鹽水是否有效,但此刻隻能死馬當活馬醫,哪還顧得那麼多。
此舉讓張德頗為驚訝:“大頭,你當過兵?”
何樂為 愕然搖頭:“我家並非軍戶出身,在長安城裡長大的……”
張德瞥了搖頭,“你確實是個少見的人才,在沙場上,一旦戰馬受傷,我們會用鹽巴救治;同樣,戰友若遭受重傷,鹽水也是不可或缺的。”
何樂為頓悟,急忙掩飾道:“我好像曾在衙門裡聽前輩們提起過此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並未深究其中詳情……”
張德瞥點頭示意,何樂為借此機會建議:“兄台,我記得兄長們曾提過,像這種又長又深的刀傷,自然愈合極其困難,唯有通過縫合才能確保生命安全,不知兄台是否通曉此法?”
何樂為心中明白,唐代已有相當完備的外科手術技術,不僅用於救治傷兵,諸如外傷縫合、止血、骨折複位等均有涉及。
早在隋代,已存在成熟的技術能夠縫合受損腸道,並且針對防止感染等各種細節也有專門的處理方式。
盛唐時期,甚至還發展出了整形外科手術,例如矯正兔唇,以及采用金針撥障術治療白內障等。
麵對何樂為提及的這些,張德瞥苦笑回應:“雖有耳聞,但在下從未親自實踐過……”
何樂為轉頭望向周圍的資深醫生,他們紛紛轉移話題,明顯都是以內科為主,並非專業的軍醫,對此類知識並不了解。
眼看慕容順的傷口即將再次大量出血,何樂為對張德瞥說:“兄長請穩住局麵,我馬上回來!”
何樂為疾步走出,一把將喬洮陽從馬車上拽下來。
“去救人!”
“救什麼人?裡麵有人認識我,不然怎會放心你獨自一人進去?”
“慕容順急需縫合傷口,否則危在旦夕!”
“你怎麼就認定我會縫合之術?”喬洮陽頗感驚訝,何樂為卻迅速用腰帶包住他的頭部,隻露出眼睛和鼻子。
“沒時間詳細解釋,先救人再說!”
儘管無奈,喬洮陽還是跟隨何樂為進入了王府,來到慕容順身邊。
“都出去,李大頭你留下。”為了避免被他人認出,喬洮陽果斷讓所有人都退下,而張德瞥選擇留下。
“這位是哪位?”
何樂為搶先解釋道:“這位是縣衙的司法佐官,常與仵作一同工作,仵作也會縫合,不過他們縫合的是……是逝者……”
張德瞥這才明白過來,若慕容順的家人在場,恐怕會引起一番激烈的爭吵,畢竟將慕容順當作逝者來縫合,這不僅是極為不吉利的,更是極具風險的做法。
“大頭你果然人如其名,頭大且膽大!”張德瞥如此評價後,何樂為再次確認道:“兄台,此刻決策權在你手中,一旦出了人命,恐怕會有官司纏身,這位萬年縣衙的司法佐官是我請來的,究竟是否實施縫合,還請兄台定奪。”
張德瞥毫不猶豫:“做,趕快做,生死就在一瞬間,他又不是我的親老子,我有什麼好心疼的?”
何樂為不禁露出微笑。
儘管張德瞅未曾親自動手實施縫合手術,但身為曆經沙場生死的勇者,協助喬洮陽處理此類事務自然是綽綽有餘。王府早已備妥熱水等必備物品,無需等候,喬洮陽解開腰間的束帶,在榻邊鋪展開來,其中赫然陳列著一排閃爍著冷冽銀光的手術刀具和精細針線!
“果真是行家裡手!”何樂為先前僅存猜想,此刻親眼目睹喬洮陽拿出專業的醫療器械,心中的疑慮也隨之煙消雲散。
喬洮陽一麵用滾燙的沸水消毒刀具,一麵向何樂為詢問:“你是怎麼斷定我能做這個的呢?”
何樂為不願再隱瞞實情:“早前與你接觸時,我從你身上聞到了一種特殊的香氣,並非世俗男女常用的香料,反而更像是西域用於遮掩屍體異味、用於製作‘木乃伊’的香料……”
“木乃伊是什麼?”喬洮陽問道。
何樂為簡潔地解釋道:“在西方,人們信奉輪回轉世的說法,更有甚者認為人可死而複生,因此一些貴族死後,會將內臟和腦髓取出,填充各類香料,以防腐朽。……”
喬洮陽聽後感到詫異:“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何樂為嘿嘿一笑:“我住在靖恭坊附近,時常與那些胡族女子探討生活哲理,還有什麼能難得倒我?”
喬洮陽微微點頭,而張德瞅則笑了起來:“我看大頭你與其說是探討生活哲理,不如說是研究怎樣創造生命吧?”
何樂為哈哈大笑,兩人笑容同樣猥瑣至極。
喬洮陽眉梢微蹙,突然冒出一句:“這事兒就那麼有趣嗎?”
這讓張德瞅和何樂為尷尬不已,心想喬洮陽莫非不曾體驗過?他對男女之事竟如此淡漠?
然而,喬洮陽並未深究這個話題,示意張德瞅清洗傷口。待張德瞅清洗外層傷口後,由於手法過於粗獷,喬洮陽決定親自接手。隨著附著的香灰被洗淨,傷口再次湧出血流。
喬洮陽迅速用潔淨的繃帶吸去血液,隨後開始縫合傷口。他的動作迅捷且準確,全身心投入,頃刻間便進入了忘我境界。然而,在動手前,他點燃了一支線香,並將兩枚銅錢輕輕覆蓋在慕容順的雙眼之上,又用紅紙封住了慕容順的口部。
他幾乎是將慕容順當作一具屍體來進行縫合!
即使是久經戰場、經曆過無數生死考驗的張德瞅,麵對這怪異的一幕也不禁寒毛直豎。喬洮陽的手法精確無比,猶如一台毫無感情的精密儀器,他甚至連最細微的呼吸聲都沒有發出,雙手雖滿是鮮血,卻如白玉般晶瑩剔透,宛如浸泡在血水中的一尊漢白玉雕塑。
線香燃儘之際,喬洮陽也完成了縫合工作,一邊收拾工具,一邊向張德瞅指示:“可以準備入殮了。”
他在整個過程中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忘記了自己並非在救人,而是在屍檢完畢後的縫合作業。
張德瞅壓低嗓音對何樂為悄聲道:“大頭,找個時間讓你們的司法佐去瞧瞧大夫吧,這裡有些蹊蹺不明……”他邊說邊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殼。
第四十九回 大頭你的機靈勁兒
喬洮陽擔憂身份泄露,在處理完慕容順的傷口、確保其性命無憂後,便尋了個由頭抽身離去。家眷得以進入,那些經驗豐富的老醫士再次有了施展醫術的機會。待張德瞅與何樂為走出屋外,都水監的其餘人員也已完成了搜索工作。
“除了一名刺客逃離的痕跡,未發現有他人出走……”
張德瞅向何樂為彙報了調查結果:“大頭,如果你想借此機會爭功,可以讓同僚協同都水監行動,如今我們的兄弟正全力追捕刺客,並且已經知會各坊關閉坊門,一旦閉門,刺客將無處遁形。各坊的武侯與坊丁將會逐戶排查,同時我們都會水監也將派出人馬分頭搜查。”
何樂為最初隻視張德瞅為一名普通看門人,殊不知他才是真正掌權者。然而,張德瞅對何樂為這位小兄弟的確真誠關心,不僅透露了搜索結果,還教他在都水監中如何獲取利益,這讓何樂為頗為感動。儘管他其實是假扮的不良捕手,此行的目的並非緝拿刺客費聽阿勒,而是要找出真凶。
“兄長,那刺客會不會隻是個幌子,真正的凶手仍在平西郡王府內?”
張德瞅聞言笑了笑:“大頭你想得複雜了,世間哪有那麼多離奇案件,隻要逮住那個叫啊柴的吐穀渾人,一切自然明朗。”
“兄長為何斷定就是啊柴呢?”
“你們的王在宗主國為人質,而你們這批人又心懷壯誌,若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何樂為瞬間醒悟,這確實是最符合邏輯的推測。
“兄長的意思是,想要殺害慕容順的是啊柴?”
“大致如此,此事讓上麵極為不滿,所以才調動我們兄弟出馬。若明日仍未能抓到真凶,連我這老骨頭也要受罰了。”
何樂為無法透露費聽阿勒背部受傷的事,以免暴露真相,但他幾乎確信真凶還在府中。畢竟,都水監已對整個慕容順宅進行了嚴密搜查,除去逃脫的費聽阿勒,再無人離開過此處。
然而,他又該如何說服張德瞅呢?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何樂為對著張德瞅坦誠相告:“我和兄長一見如故,兄長又真心待我,我就直說了,希望兄長勿怪,我認為真凶仍然在這府中。”
張德瞅驚訝地問道:“這話怎麼說?”
何樂為遂將腰間的木牌當作兵器,模仿慕容順當時的防守架勢。
“兄台,假設你的刀深深砍在我肩頭,依據傷口深淺及出血狀況判斷,刀應該嵌入了肌肉骨骼之間。此刻,慕容順若反擊刺向襲擊者,最可能刺中的位置會是何處?”
何樂為模擬了一下,將張德瞅的手按在自己肩頭,繼而手持令牌比劃在張德瞅的腹部位置。
“兄弟,你身經百戰,若是腹部遭受創傷,必然會導致大量出血,設想一下,若換成是你,能在這種狀態下支撐前行多遠?”
“目前都水監的同僚們已排查至哪一坊?通過距離估算,或許能推測出凶手可能的藏身之處。”
張德瞅眼神一亮,隨後笑著回應:“沒想到啊,何樂為你心思如此細膩周詳,看來縣衙派遣你前來此處並非偶然。然而,這些我們早已考慮並按照此法推斷,這才追蹤到了東市。”
何樂為搖搖頭:“照這樣的情形來看,刺客受到如此重傷,恐怕難以支撐到東市,但她卻的確到達了那裡,這暗示了什麼呢?”
“是否說明她的傷勢其實並不像我們預想的那樣致命?”張德瞅猜測。
何樂為點頭讚同,卻又再次搖頭:“有可能傷勢並不重,但也可能是傷到了其他部位,比如她用手抵擋住刀鋒或緊握住了刀刃?”
張德瞅豁然開朗,但很快又否定這個想法:“如果是以手阻擋或是抓握住刀刃,那麼出血量應當大幅減少,不可能在王府內留下如此大量的血跡。況且,離開王府後,血跡反而變稀疏,表明刺客途中進行了止血或包紮處理。”
何樂為最終觸及關鍵,他指向房內的香爐對張德瞅分析道:“之前兄台讓我查看香爐,裡麵的香灰少了一半,所以,王府內部難道還存在內應嗎?”
“如果不是有人幫忙止血或包紮,受傷的刺客怎麼可能如此順利地逃離王府?”何樂為追問。
張德瞅作為軍中頂尖的斥候,因刺探敵情時腿部受傷致殘,聽聞何樂為的分析,自然高度重視。
“你這小子腦筋真靈光,這樣一來兄台我可就不用挨鞭打了!”張德瞅情緒激昂,立即命令都水監的人行動起來:“快去,把王府裡所有的人全都集合起來,無論男女,一個都不能遺漏,若有逃走的,一律視為嫌疑人!”
慕容順雖然身為受害者,將懷疑的目光投向王府之人,難免會引起家中人等的不滿和抱怨,然而無人敢確保沒有內奸存在,都水監的人員對此更是無暇顧忌。
即便是大唐的文武百官,在麵對都水監時也猶如見到厲鬼一般敬畏,慕容順身為一名地位低下的異族人質,在都水監眼中,實在不足掛齒。
王府內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尤其是女眷們尖叫連連,甚至痛哭哀嚎,更有剽悍的吐穀渾家仆試圖反抗,卻被都水監的人一一製服,拖拽到中央的天井大院中。
“都在這裡了嗎?”
“沒錯,一個不少。”
“好,現在開始查驗傷勢,隻要有刀傷的,全部揪出來!”
張德瞅完全把握住了何樂為的推理脈絡,麵帶興奮的紅暈,甚至親自動手進行檢查。
那些女眷們個個花容失色,眼前這些人來自戰場,皆為玄甲軍精英,儘管舉止粗獷而不似市井混混般輕浮放肆,對待那些掩胸尖叫的女子,一聲嗬斥或是一個巴掌就能鎮定下來。
“找到了!”
隨著話音落下,一名臃腫的中年男子被扔到了眾人麵前。他滿身油膩,大腹便便,顯然是王府中的廚子,左臂纏著繃帶,隱約可見滲出的血跡。
“正如大頭你所推測,他確是用手抵擋了刀鋒!”
“來人,把他帶走,嚴加審訊!”
張德瞅心中暗喜,但這名廚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下哀求:“各位大人開恩,小人確實不明所以,還望開恩饒命!”
張德瞅步步逼近,指向他的左手:“還想抵賴?分明是你意圖刺殺平西郡王,郡王自衛反擊,刺傷了你的手,這傷口就是證據!”
廚子急急忙忙解開繃帶,顯露出斷裂一小截的手指,痛哭流涕辯解道:
“諸位大人明察,這隻是我在剁骨時不慎切下的手指,我身為王府之人,受平西郡王恩深似海,怎敢做出悖逆之事,懇請諸位大人饒命!”
張德瞅此刻皺緊眉頭,若真是擋刀,不應僅傷及一根手指,且那斷口平直,的確像是剁傷所致。
難道何樂為這位大頭的推斷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