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遇起先並沒有反應過來。
馮嵐已經累懵了,摔在地上一聲沒吭。邱遇一開始沒察覺,是突然聽見張鵬罵人,看見張鵬對著他指著他身後才覺得不對。一回頭,馮嵐摔在地上,腳邊有個人正往起爬。
“狗日的王啟軒!”張鵬在旁邊大聲罵,“他剛走來著,突然跑過去追馮嵐——”
邱遇跑得腦子都渾了,聽見這麼一句,整個世界都又清楚了。他罵了一聲就往回跑,幾乎是撲過去半跪在馮嵐旁邊。
“你怎麼樣?”邱遇都不敢碰馮嵐,“手腳都能動嗎?有沒有扭傷?手指疼不疼?”
馮嵐喘了好幾聲才說話。
“累。”他說,“操。”
邱遇很少能聽馮嵐這麼一句罵人。
然後他看見馮嵐顫了下手,想撐地起來,又“嘶”得一聲卸了勁。
“手疼?”邱遇緊張地問,“還是沒力氣?”
馮嵐費勁地擺了下手,這回左手使勁,加上邱遇扶著,才終於起來了。
“往邊上走。”體育老師說,“搭把手給他架過去。”
邱遇這才看見馮嵐手心裡的血,又罵了一聲。他扶著馮嵐,抬頭找王啟軒。王啟軒已經離開跑道,張鵬和劉鵬站他對麵,他旁邊是幾個其他三班的同學。
“狗日的。”邱遇咬著牙,“我送你去醫務室,回來收拾他。”
馮嵐搖了搖頭。
“跑完。”他抓著邱遇的手腕,卸了力以後人都在顫,“我腿沒事,邱遇,讓我跑完。”
邱遇看向馮嵐,馮嵐臉紅得厲害,眼睛有點潤,氣都喘不勻,眼神卻很堅定。
“我要跑完。”
邱遇呼出口氣。
“行,跑完。”
說是要跑完。
體育老師確認馮嵐還能跑,想著還有一百來米,就讓他繼續了。但馮嵐哪裡還有力氣,這麼一跤把他的勁都摔沒了。
現在馮嵐徹底是擺架勢,動作像是跑,端著胳膊有點意思,但其實還沒走快。
邱遇在他旁邊陪著他,倆人就那麼走著“跑”。
一百米。
五十米。
十米。
終點想旁邊的班敲鑼打鼓起來,好像是在給他倆鼓勁。
一米。
到了。
“好!”
“跑完就是勝利!”
“馮嵐怎麼樣,我剛看手是不是傷到了?”
“那男的誰啊,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靠,馮嵐你這手流血了?”
鼓掌歡呼,打抱不平,關切慰問。
主席台還有人在念最後一份五千米投稿:“取得名次是一種榮耀,堅持到底的你,同樣值得驕傲!”
馮嵐突然轉身,給了邱遇一個汗涔涔的擁抱。
邱遇晃了一下,他匆忙扶住馮嵐,剛想說什麼,就聽馮嵐又罵:“操。”
邱遇沒動。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馮嵐隻是太累了。
然而馮嵐又罵了一句:“操。”
邱遇這才確信自己耳朵沒問題。
馮嵐聲音很輕,很顫,雖然隻說了兩個字,但確實是打著顫,帶著哭腔……
馮嵐哭了?
邱遇不知所措地被馮嵐抱著,腦子裡亂成一片。
馮嵐為什麼哭,馮嵐哭了他該怎麼辦,之前是抱抱馮嵐,但現在倆人正抱著呢,他還能怎麼辦?
王啟軒,狗日的王啟軒,馮嵐是不是因為他覺得委屈,天殺的狗日的王八羔子王啟軒!
邱遇腦子裡把王啟軒殺了千八遍,總算想到自己得先安慰馮嵐。他剛要說句“彆哭了”,馮嵐已經緩過來般推開他,接過了一邊杜思瑜遞的毛巾,囫圇擦了一遍臉。
“你的。”李繡也給邱遇遞毛巾,“怎麼樣?”
邱遇回過神,隨便擦了兩下臉。
“我沒事。”他立刻轉頭去看馮嵐,“你手彆動了,咱倆直接去醫務室。”
“我們送吧,你回去歇著。”趙家偉說,“順便跟於姐姐說說怎麼回事,我靠我他媽可看見了,那個男的前麵走了得有一圈半,你倆加速他才開始跑,總共跑幾步啊就能摔?操。”
邱遇不聽趙家偉的,隻看馮嵐。
馮嵐用右手抓著毛巾,血都沾上頭了。他挺平靜的看了邱遇一眼,眼眶是紅,但看不出彆的情緒,誰一眼瞧過去都覺得他隻是累。
“你回去歇吧。”馮嵐說,“就一點破皮,不嚴重。”
邱遇直接拿過馮嵐的手看,用水給他衝了一下。馮嵐被他捧著,水落到傷口上不自覺抖了抖。邱遇把傷口表麵的血和灰都衝掉了,發現大部分是破皮,但大概馮嵐摔那一塊有個小石頭沒清乾淨,留了個近兩厘米有點深的傷口,血主要就是它流的。
“你回去說。”邱遇指使趙家偉,“我送馮嵐去醫務室,你和李繡回去跟於姐姐說。”
“我一個就能說清楚,趙家偉送你倆去吧,主要是送馮嵐。”李繡看了邱遇一眼,“你行嗎?你腿打顫呢。”
“我有什麼不行的,我當舒緩運動了。”邱遇說,“你就……”
“讓趙家偉背馮嵐吧。”李繡說,“我看他剛才腿也磕了一下,可能就這會兒太累不覺得疼。反正能不動先彆動了,要是沒什麼事,趙家偉把你倆送到就回來。”
邱遇一聽就沒再反對。
馮嵐倒是想反對,說自己腿沒事。但邱遇直接說“那我背你”,馮嵐隻好不吭聲,由著趙家偉蹲下,邱遇扶他,把他按在了趙家偉背上。
仨人一塊到了醫務室,找了張床坐下。邱遇還是不讓馮嵐動,幫他把護腕護膝都取下來。
校醫給馮嵐傷口消毒,貼了個大創可貼,又讓他活動手腕腳腕。
這麼一動,右腳腕確實有點疼。校醫聽了馮嵐描述,讓他左左右右又動了幾下腳腕,然後說沒什麼大事,主要是累的,給他噴了點藥,讓他自己揉勻,轉身去給他們兌糖鹽水。
“這五千米早該取消了。”校醫一邊弄一邊念叨,“我先前就跟學校反映,你們一幫小孩跑個三千就夠了,五千米哪兒用得上?彆的學校最多都跑三千,就咱們四中非有個五千。”
“這不是磨練我們的意誌嗎。”
趙家偉幫著把兌好的水遞給邱遇馮嵐一人一杯。
“磨練什麼了,都磨我醫務室來了,我還得跟校長反映反映。”校醫說,“行,你倆就坐這兒歇著,沒什麼事了就走,我忙彆的學生去了。”
她一轉身去隔壁床了。
趙家偉趁這功夫已經把情況發消息告訴了於蓮,這會兒轉達於蓮指示:“班任說你倆就在這歇著吧,歇夠直接回家,反正這兩天不上課,晚自習也沒作業。”
“行。”邱遇應了,又問:“王啟軒怎麼處理?”
“誰是王啟軒,絆馮嵐那人?”趙家偉說,“班任沒說,我回去打聽一下吧,你等我消息。”
趙家偉也走了。
邱遇長出一口氣,坐在馮嵐旁邊。馮嵐拿著杯子,挺乖地喝那杯糖鹽水。
“幸虧李繡心細。”邱遇說,“不然你那腳,這會兒可能沒問題,折騰到回家就不一定了。”
馮嵐“嗯”了一聲。
“手指沒事吧,真不疼?”
馮嵐還是“嗯”。
他情緒低落得太明顯,邱遇不用細品也能感知到。
“歇一會兒,完了咱倆去護城河轉一圈?”邱遇說,“我覺得你心情不好。”
他倒是挺直白的。
馮嵐頓了一下,搖搖頭。
“累了,直接回家吧。”
“那行,晚上吃什麼?”邱遇想了想,“吃完再回去吧,本來就快飯點兒,還跑了五千米,我已經餓了。”
馮嵐說行。
“你想吃什麼?”
馮嵐說沒什麼想吃的。
“那我定,我知道有家牛肉麵不錯,就咱倆回家那個方向,稍微繞一下路。”
邱遇三兩口把水喝完了。
“你鞋脫了坐床上,我給你按按腿,不然明天不好受。”
馮嵐猶豫了一下,把水喝完,照做了。
他現在已經開始不好受,兩腿酸酸脹脹,跟在工廠站好幾個小時才挪動那種僵疼是兩種難受。邱遇的手按在他腿上,溫熱的掌心,有力的手指,把控著他僵硬的肌肉,讓它一點點放鬆。
氣氛有點不對了。
馮嵐乾咽了一下,沒話找話道:“你以後當個按摩師也行。”
“行嗎?這麼說你挺滿意的?”邱遇有點得意,“猜猜我這一手怎麼來的。”
馮嵐道:“首先排除是你爸教的。”
邱遇歎了口氣:“還真就是他教的。”
邱遇一邊按一邊繼續說:“我那會兒還小呢,他給我爺我奶按,我在旁邊跟著學。尤其我奶,他說我奶不容易,讓我以後要懂事,聽話,長大了好好孝順奶奶。”
“不孝順你爺爺?”
“孝順,但得格外孝順我奶。”邱遇說,“我奶挨打過來的,不比我爺更不容易嗎?”
邱遇又在馮嵐小腿上捏了兩下。
“你太瘦了兄弟,我這按著的是你肉嗎?”
馮嵐一本正經道:“是皮。”
邱遇笑了聲,拍了下馮嵐的腿,收了手,人也嚴肅起來。
“不管老師怎麼說,王啟軒,等國慶回來我結結實實收拾他一頓。狗東西多少雙眼睛看著呢就乾給你使絆子,我看他是那種不打死就不知道乖的。”
馮嵐微微皺眉。
“你不能動手。”他說,“累計三次警告算一小過,記過是要入檔案的。”
“我當然是校外動手啊。”邱遇說,“真記過也沒事,我老老實實寫思想彙報,臨到畢業學校一定能給我抹了。”
馮嵐還是不太願意。
“先看老師怎麼說吧,高三呢。”
邱遇沒再說什麼。馮嵐思維定式太久了,以前不想給姥姥找麻煩,後來自己生活已經很累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終養成了現在這麼個不被踩到底線無所謂,隻有觸底才會狠狠反擊的性子。
王啟軒上回在操場聽馮嵐說初三的事嚇成那個鬼樣,可想而知馮嵐當時下手有多重。
但都這樣了王啟軒還敢招惹馮嵐,真是個奇葩。
“行吧。”邱遇讓了一步,“那老師的說法要是讓我不滿意,我可什麼都不管,校外KO他了。”
馮嵐點了頭。
“邱哥罩我。”他說,一雙剔透的眼睛平靜地看向邱遇,沒有多餘的情緒,卻撓在了邱遇心裡。
“我扒著你大腿呢。”
當晚邱遇又做了夢,夢裡馮嵐平靜地看著他,手搭著他的大腿,喊他“邱哥”。
邱遇心裡一動,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回到醫務室的床上,馮嵐安靜地坐在那兒,說腿有點疼。
邱遇自然給馮嵐按腿,按得大汗淋漓,按得越來越往上……
邱遇從夢中醒來,回過神後狠狠搓了兩下臉。
天還黑著,他起床換內褲,開衣櫃的時候隱約看到樓下有亮,想了想開窗探頭——確實在亮。
邱遇想給馮嵐發短信問問,又怕馮嵐問自己怎麼醒了,換完內褲在床上滾了兩圈,又起來探頭看了一眼,馮嵐家燈還在亮。
邱遇忍不住了,趴在窗戶邊上給馮嵐發短信。
“還沒睡?是哪兒疼嗎?”
燈滅了。
邱遇心裡莫名其妙——馮嵐是看到了短信還是沒看到,沒看到也太巧了,看到了就關燈,怎麼有點心虛似的。
幾秒後馮嵐回了消息:“在看網課。”
現在都淩晨三點了。
邱遇皺著眉:“不累了?”
馮嵐這次兩分鐘才回。
“這就睡。”
邱遇歎氣:“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馮嵐沒回,邱遇又等了兩分鐘,突然聽見動靜,一低頭,看見樓下窗戶開了。馮嵐探出腦袋,平靜地看了看他。
“真在啊。”
邱遇“啊”了一聲。
晚風吹過,馮嵐問邱遇:“你怎麼還沒睡?”
“我睡醒了。”邱遇一半講真一半講假,“做了個夢,一蹬腿醒了。”
“哦。”馮嵐說,“我在想今天跑步的事。”
“想王啟軒?”
“想跑步。”馮嵐說,“五千米……我想跑完,但最後還是走過去的。”
“那也是完了啊。”邱遇說,“不管怎麼樣你都把這五千米征服了,你戰勝了全校百分之九十九的學生。”
馮嵐笑了下。
“我這麼厲害?”
“你以為呢?咱倆一塊戰勝的,咱倆都牛逼啊!”
馮嵐活動了一下脖子。
“邱遇。”他喊了一聲,“我其實……”
後麵聲音小了,邱遇聽不清。他往外探了一點,看見馮嵐低頭,身子顫了一下,好像是歎了口氣。
“你說什麼?”
邱遇問。
“我其實決定繼續那個家教工作了。”馮嵐說,“這個月適應了一下,感覺還可以,下個月開始我每周末下午去看鄭曉東寫作業,你覺得怎麼樣?”
邱遇覺得哪裡不對,但那點“不對”太微妙了,他一時捕捉不到,隻能先順著馮嵐說:“挺好啊,那明天聯係鄭先生?正好國慶,沒準你立刻就能上崗。”
“國慶後吧,國慶韓姐不讓有空去一趟嗎?”馮嵐說,“有點累了,晚安。”
馮嵐縮回去,把窗戶關了。邱遇也回到床上,他聽了會兒樓下的動靜,什麼也聽不到,隻能自己翻了個身想:馮嵐說累了,是今天累了,還是這麼長時間以來累了。
馮嵐歎氣前要說的那個“我其實”又是什麼,真就是家教這回事嗎?